“还不睡么。”
“在给阿诺织手套呢。”佩儿扬了扬手,越昔这才发现佩儿右手边地上放着的针线。
小小打了个盹让佩儿感觉自己又没了困意,于是打起精神继续努力,虽然才刚入秋,但穆斯贝尔的冬天总是突然到来的,天气会在一两天内骤然下降,甚至开始下雪,所以为了到时候三人不会再像去年一样冻得直哆嗦,她必须要在冬雪来临以前把三人的手套围巾都织好。
越昔没有阻止女孩熬夜,他知道女孩虽然外表看起来柔弱,内心却比谁都要固执坚强,她决定的事情,八头驴子都拽不回来。
盘膝坐在烛光下,越昔拿纸笔计算着这个月的收支情况,渐渐皱起眉头,距离要存的一千五百块钱还差了点,本来以为临近月末还能做两趟活补上之前的烟花钱,没想到黑街老大今天却没来酒吧,木板上也因此一张布告都没有。
他咬了咬牙,决定明天要是老大还没来,就去找酒吧里的其他老鼠问问黑街老大的下落。
合起记账本,越昔吹灭头顶的蜡烛,卷过被子准备睡去。
寂静的夜里,连野猫的声音都听不见,虽然下意识想到这个,但随即越昔忍不住想笑。
如果在今天的夜里,还能听见野猫的声音,那才是糟糕,猫种狄斯比斯如果真出现在附近,那可真不是开玩笑的,以前这些猫不过吃些鱼干抓抓老鼠,可现在它们可是要人类的命。
哪怕只有一只猫种闯进贫民区,整个贫民区恐怕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于难。
“呼……呼……”
越昔眼皮微动,每个寂静的夜晚他总得把身边金头发男孩这个呼噜发声器忽略掉。
忽然,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声从帐篷边掠过,惊慌失措的声音随即传来。
“谁……谁来救救我……”
越昔猛地睁开眼睛,从地上坐起。
四周,除了帐篷外这个在逃人的声音,没有听到其他动静。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大家生活在这个世道,早就养成了不管闲事的好习惯,谁也不会为了谁平白无故把命搭上,这是贫民区不成文的规则,每个人在黑街摸爬滚打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自己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想把手伸向别人,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斤两保住自己。
那人估计是逃了多久就喊了多久,但一直都没见有人走出帐篷帮他,他似乎感到有些绝望了,嘴上不断发出一句句重复的呢喃。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这样的人估计身份都不会光明,要不然他大可以直接向卫兵求助,如果是危及生命的情况,哪怕是那些总是冷眼旁观的卫兵也不会无动于衷。
可他大概率无法交代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追杀,那死在卫兵手上和死在追杀他的人手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逃人的声音这时已渐渐远去,没过一会儿,帐篷外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只不过这次的很轻,而且步伐平缓,似乎脚步声的主人正在不紧不慢地散步。
然而正在追赶逃跑的人,步伐不该这样轻松,越昔想不通,为什么此人可以毫无紧迫感。
难道他不担心被追的人逃走?
堡垒里四面都是Shield墙壁,说无处可逃倒也合理,但偌大的堡垒找个藏身之所还是容易的,追丢了人到哪里才能再找回来。
真是怪事。
越昔准备倒头继续睡觉,突然联想到黑街老大今天不在的情况。
难不成,外面追人的,是老大?
他又想起了老大从黑商朱要衣服里搜出来的试管,总感觉这件事情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外面发生的事,会不会与他知道的东西有什么关联?
难道,那个逃跑的是朱要?
他对于只听过一次的声音,实在是记不清楚,所以也没法判定外面那人是不是朱要。
一想到这点,越昔感觉自己再也坐不住,如果真是朱要,那放过他就意味着自己和阿诺随时可能面临报复。
而且,越昔更担心朱要调查清楚他们的情况后,会对佩儿动手。
为了做好老鼠世界的脏活,他们已经丢掉了原本天真的心。
越昔决不能让佩儿也成为他们为此付出的代价。
他已经全无睡意。
越昔一巴掌拍在阿诺的屁股上,遭此一击的阿诺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但还没等他张口叫唤,嘴巴已经被越昔用另一只手盖住。
“走,跟我出去看看。”越昔附在阿诺耳边说了一句,然后轻轻地掀开被子走出帐篷,阿诺坐起身,挠了挠他的金色短发,一脸睡眠不足的模样,迷迷糊糊地跟着越昔钻出去。
银色的月光下,冰冷的空气令阿诺不由得一个打颤,清醒过来:“大晚上的,越昔你这是要去哪啊,我还想睡觉呢。”
“啰嗦什么,快跟上,边走边说。”越昔边说,边一路小跑朝脚步声远去的方向追去。
路上,越昔和阿诺解释了他的怀疑,阿诺听后也觉得紧张起来,他们心里清楚,如果逃跑的人真是朱要,那么两人将迎来一个不得不做的选择。
一个他们还没有做过的选择。
杀人灭口。
两人朝前追出去好一会,但都没看见前面有什么人影,没多久他们就在这大半夜回到了黑街,越昔仔细打量着周围,把任何细小的点拿来和自己对黑街的记忆对照,想要找出一些刚才过去的人的蛛丝马迹。
但什么也没有发现。
“我沿街向上,你沿街向下,没找到就回来汇合。”越昔想了想说。
阿诺耸耸肩:“OK。”
随即两人就分开寻找起来。
已经过了午夜,可赌场里还是有一些赌红眼的客人,扯着嗓子在嘶喊,每个洗脚城门口都有一两张小板凳,上面坐着脸色憔悴的女人,在夜晚烛火的映照下有些吓人,但嫖客们才不管这些,四年了,女人们也早就习以为常,有男人走过来,她就搂过男人的手臂往里走,店面就那么大,一对对男女屁股挨着别人的头,头挨着别人的屁股,就着昏暗的烛光做那种事,女人为了活着,男人为了发泄,等价交换。完事了女人们就穿上衣服走出来,继续坐在那张板凳上等生意。
无头苍蝇一样寻找不是办法,想到这里越昔脚步微顿,他看了看这条街离自己最近的一家洗脚城,向那走去,店门口的女人抬起头用无神的眼睛看了越昔一眼,其中一个穿着红花裙子站起来就要伸出手揽住越昔,被越昔急忙错开。
“抱歉,我只是来问个事。”
女人楞了一下,也不说话,只是坐回板凳,目光呆滞。
咬咬牙,越昔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五十块钱,递向女人,他注意到其他女人看到他手里的那张钞票,眼底都发着光。
女人有些惊讶,眼里多了一丝神采,她接过越昔递来的五十块钱,弯腰放进自己的鞋子里。
这些女人做一次大概就是五十块钱,虽然越昔没来过,但身为一只黑街里混饭吃的老鼠,他对洗脚城的行情还是有所了解的。
“你想问什么。”女人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低沉。
“刚才有没有一个人从这里跑过去,男人女人都行,应该很焦急,可能有些仓惶。”越昔尽可能地形容了一下被追那人可能表现出来的样子。
女人听到越昔的话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我刚从店里出来,如果你只是要问这个,我帮不了你。”
越昔心里叹息,暗道可惜了那五十块钱,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边上一个女人开口说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把给她的钱给我,我告诉你。”
越昔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刚才穿红花裙的女人,那女人察觉到越昔的目光,什么也没多说,当即俯身脱下鞋子,把那张五十块钱拿了出来。
“还你。”似乎发现了越昔的动作,女人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越昔明白做错了事,他不该移开视线,这样会让女人觉得自己看轻了她。
他重新正视女人,诚恳道歉:“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的……”说着他指了指女人的胸部,生活在这个贫民区的人大多都变得敏感而多疑,会对他人的眼神格外在意,因为他们卑微渺小,随时可能因为自己不合适的举动受到伤害,所以格外留心周遭的一切。
在这一点上,他和阿诺也是一样的,他最讨厌的就是那些贵族藐视贫民的眼神,自然不可能去做和那些贵族一样的事。
他从不觉得自己比洗脚城的女人高人一等,同样是贫民,同样为了生活所迫,只不过他们选择了成为老鼠,女人选择成为了妓女。
红花裙女人低头看了一眼越昔所指的方向,竟然想了一下才明白越昔指的是什么,罕见地觉得想笑。
真是个孩子啊。
越昔从口袋里再掏出五十块钱,递给另一个女人。
那个人得了钱,心满意足地一笑:“是李严,刚才他就从我面前跑过去,他是我们这的老熟客,看他跑来我一下就注意到了,我喊了他的名字,但他没有理我,失魂落魄地跑进前边那个巷子去了。”说着,她把手抬起来指了指前方左手边第三个巷口。
“谢谢。”越昔点了点头,眉头却微微皱起。
李严?看来是自己想多了,逃跑的并不是那个黑商,这样的话他和阿诺也就没有继续追下去的必要了。
突然,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一把按住那个说出李严去向的女人,厉声喝问:“你说什么,李严?是做托家的那个李严吗!”
女人被青年的手劲捏痛了肩膀,气愤地推开他:“你谁啊,干什么动手动脚,要动我也得花钱知道不。”
青年目眦欲裂地瞪着女人,强压住自己翻涌的内心:“对不起,是我着急了,这是五十块钱。”说完,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五十块钱递给女人。
对于今晚的两次意外收获,女人大喜过望,早把刚才青年弄疼她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笑呵呵地回答说:“是啊,可不是那个托家李严么,这穆斯贝尔难不成还有第二个李严?”
青年听到女人的话,脸上表情出现了几分扭曲,他咬咬牙,立刻往巷子里跑去。
越昔看着那个跑过自己身边的青年的侧脸,记起了他。
这个青年,不就是傍晚在酒吧里吹牛不打草稿的老鼠席维么。
看上去很擅长投机耍滑的青年,竟然会为了那个叫李严的奋顾不身,这让越昔感到意外。
他升起了一丝好奇心,反正现在阿诺还没回来会和,自己也无事可做,不如跟上去看看。
临走前,越昔看了一眼穿着红花裙子的女人。
说老实话,在这里的女人过的是什么生活他还多少有些了解,她能这么果断地把钱给回来真是少见。
“真不拿回去?”女人直直与他对视,问。
越昔摇头:“这是我答应你的。”
女人听到越昔的话,拿钱的手似乎微微一颤,但随即低下头收起了自己的目光,将钱重新收好。
这一次,越昔没有移开视线,哪怕脸上有点发烫。
“我叫云襄,这五十块钱算我欠了你一个人情。”女人突然开口说,语气不再低沉,反而透着坚定,看向越昔的眼神里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神采。
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这个叫云襄的女人,似乎跟其他洗脚城的女人有些不一样。
越昔不禁心想。
可能,每个悲惨的人内心,都藏着一个真实的自己吧,越痛苦,就藏得越深,越不愿意表达出来。
云襄的内心,可能比她外表看起来更加坚强。
“我叫越昔。”越昔笑了笑说。
接着他不再停留,朝着席维远去的方向追去。
云襄站在原地,注视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