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堆满了垃圾,一进去就有股恶臭扑面而来,这是往北的巷子,只要不是死胡同最终都可以跑进废弃街道,如果这个叫李严的已经进了废弃街道,席维想要找到人估计就难了。
越昔加快了脚步,不久就看到了巷子的出口,就要出去,左脚却好像踩到了什么粘稠的东西,发出肉块被碾碎般的声响。
越昔从口袋里摸出火柴,擦亮了一根。
借着短暂的火光,越昔抬起脚看向地面。
那是一小滩血,鲜红还未凝固,血里躺着一块黏糊糊的东西,就像被压扁的肉块,在火光映照下可以看见许多暗黄色的血丝,了解色彩原理的人知道,火光消失后,那些血丝原本的颜色该是绿色。
他见过这种绿色,四年前他曾经在外面逃亡了三个月,狄斯比斯的身上都爬满了粗细不一的血管,那些血管的颜色就是这种暗绿色。
越昔的背后一下子冒出冷汗,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狄斯比斯进到了穆斯贝尔内部,堡垒核心的高层知不知道这些,他明明是追着李严和席维来的,为什么会在这里找到绿血的肉块。
那一刹那越昔的脑子有些混乱,直到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因紧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缓缓恢复,火柴差点烫到了手,越昔丢掉燃尽的火柴棍,四周重新陷入一片漆黑,寂静的巷子里听不见一点声音。
他吞了一口口水,告诉自己不要再看那个肉块所在的地方,抬脚迈出了这条巷子。
清冷的月光一下子照在越昔的身上,竟有那么一瞬间让他觉得刺眼,月光下的楼房废墟是静谧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苍凉美感。
在前方不远处一座三层楼的建筑顶上,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站在那里,身形一动不动,就仿佛和四周的一切融为一体。
可就在越昔怀疑自己看错的眨眼功夫,那个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只留下皎洁的月光似轻纱般盖在残垣断壁上。
黑暗中似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但竖起耳朵去听的时候却又消失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越昔定了定神,缓步走入这片废弃街道,他尽量控制自己的脚步放轻,以免惊动一些不该惊动的东西,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心里像是有一个声音在不断重复,让他不要出声,甚至赶紧离开这里。
他紧了紧手心里捏着火柴盒,掌心布满了汗。
“啊啊啊!”骇人的尖叫声在黑夜中忽然响起,听上去距离不远,喊声中透着剧烈的痛苦与恐惧。
越昔目光闪烁,不自觉地咬紧牙齿,他有些犹豫,理性上来说他现在就该转身就走,反正被追的不是朱要,与他无关。
但他不自觉想起了席维的眼神。
那里满是迫切、紧张、焦急与担忧。
那是只有自己最关心的人出事,才会流露出来的眼神。
如果有一天,是阿诺遇见这样的事,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会不会希望有人能帮自己一把呢。
越昔攒紧拳头又松开,最后还是迈出脚步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并且沿路拾起了一根断裂的钢筋防身。
时间往前几分钟。
“李严!我是席维,你在哪里!”席维跑出巷子,对着寂静的废弃街道大喊。
从左前方的楼房背后,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叫声:“快走!不要过来!”
但席维哪会听从,他二话不说朝声音的方向跑去,耳边满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蜈蚣在身边的墙壁上爬行,拱起身子望着自己,令人不寒而栗。
可他没有害怕的时间了。
席维和李严,是自小一起玩到大的发小,两人的父亲是大学时代的好友,毕业工作后又都选择了留在市里,所以一来二去两人家里的孩子就和他们的父亲一样,成了好朋友。
席维从小成绩优异,在班里总是得到老师的表扬,李严的成绩则完全相反,可以称得上惨不忍睹,每次老师举出李严当反面教材,都会拿席维来激励其他同学,但这从来没有影响两个人的关系。
李严清楚自己不是读书这块料,所以高考考完以后,就离开了家里去社会上打拼,席维曾经劝过他,但李严说:“大学生,要好好加油,等你毕业出来创业了,记得给我留个岗位,我好去找你蹭饭吃。”
说这话的时候,李严傻傻地咧嘴一笑,那时候的男孩,正值青春年纪,对那艰苦奋斗的未来充满激情与向往,见到这样的李严,哪怕席维口才再好,也无法再将想了很久的话说出口。
于是,李严在市里开始了自立,离家的他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大排档的服务员,那时候为了帮助李严,席维经常带着自己大学里的同学来大排档聚餐,一顿饭光酒水钱常常就能吃掉好几百,席维让李严跟老板说,这是他带来的客人,可以跟老板商量拿些奖金。
但李严实在太老实了,每次说道这个,都只是憨笑,却从来不和老板提。
过了没多久,老板说家里有亲戚来投奔,要他把位置腾出来,将他炒了鱿鱼。
李严不得不重新找工作。
时间就在这样的丢工作找工作之间反反复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席维很难再收到李严的消息。
两人的网络聊天记录,停在了几周前,几个月前,到最后,只剩下逢年过节的一声问候,不同的生活圈将两人的距离一点点放大,最后失了联系。
很快,到了席维即将大学毕业的那一年,那是大年初三,李严的父亲带着一家人来席维家拜年,席维这才见到久违的发小。
深陷的眼窝,不知什么时候多出的皱纹与白发,李严相比四年前,看起来老了不知道多少岁,干裂的嘴唇张开露出微黑的牙齿,那是经常吸烟造成的烟渍。
父亲们在客厅喝茶,两人则一起走到阳台。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席维犹豫了一下,问。
李严笑了,只是这一次,他的笑看上去是那么的疲惫:“不怎么好,日子有些累……”说着又摇了摇头:“不……是很累,也许当初,我应该听父母和你的话,读个专科。”
席维沉默了,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长时间的不再联系,让两人的生活脱离了原本的轨道,想要重新接轨同行,变成了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以前可以谈天说地的兄弟,如今却不知道该怎么聊下去。
还是李严先打破了沉寂:“还记得我刚离开家那会,你带着大学的朋友来大排档吃饭吗。”
“记得。”
李严的眼里闪着微光,目光眺望远处的山峦:“那时候,我其实很羡慕你,以前上学时,不管老师怎么说你的成绩好,表现好,我都从来没有羡慕,因为我知道,我不是那块料,不是我的,就永远不会是我的。”
“可看到你和朋友一起无忧无虑地吃菜喝酒,畅聊人生,我突然就体会到羡慕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了,我很想走过去,和他们说我是你最好的兄弟,然后一起坐下来,吃吃菜喝喝酒聊聊天,我跟你们讲我的见闻经历,你们给我讲我没体验过的大学里的点点滴滴……”
席维抬起头,看向李严,他忽然发现李严的脸上滑落的眼泪。
李严转过头,直直看着席维,嘴唇轻轻颤抖:“可你知道吗席维,我不能,我不能走过去,好几次,我鼓足勇气,想要过去,可我突然想起刚才,是我给你们送来了酒,端来了菜,之前,我有那么多的机会介绍我自己,可我没有,原来,只要第一次的时候不敢说出口,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机会了。”
那一天,李严不知道自己在厨房门口驻足了多久,他一直望着那热闹的餐桌,看着发小被他的朋友灌酒,喝得面红耳赤,直到老板在他背后大吼。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过去问问,他们要不要加菜,都喝了好几个小时了,也不再点点菜,真是一群抠门的学生党。”
“诶。”李严赶紧应了一声,屁颠屁颠跑向餐桌。
席维忍不住攒紧了拳头:“李严,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李严已经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脸上露出难看的笑容:“我知道,你不用说了,其实我明白的,是我扭曲了我们原来的模样,那时候你能带客人来店里,我很感谢你。”
李严擦去脸上的泪痕,走回客厅,两家人的父母正在说两人小时候的趣事。
“真好啊,对吧老李,你看两个孩子还和我们一样,是最好的朋友。”席维父亲大笑说道。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孩子已经无法再融入这欢声笑语的氛围中来了。
“李严!”踏出这一步,席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他人生中见到的第二个地狱,第一个,是四年前的伽马灾变,狄斯比斯摧毁了他的家,杀死了他所有的家人。
而如今,他再一次望见了它。
那黑暗中,闪烁的无数碧绿眼睛,像是走过草地,黑夜下飞出的萤火虫,铺天盖地点亮这个夜空。
可现在,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萤火虫了,那一条条在黑暗中爬行的个体,布满整条街道以及废墟墙壁,它们伸展着狰狞的节肢与触角,猩红色的双须岐尾飞速摆动。
那是,怪物的海潮。
而在海潮中央的,是跌坐在地上的李严。
李严眼角还挂着泪,他转过脸,放大的瞳孔死死盯着席维,本已经因为恐惧与绝望失去了全身力量的他不知为何又能够再次发出声音:“快走……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只要想到这些怪物可能会在等下爬满自己的身体,啃食自己的肉,席维心底就有无限的恐惧再蔓延。
现在走,还有一线生机,再往前,只有痛苦绝望的地狱。
可一道声音,却催促着他不断前进。
那是一个曾经被他丢下的身影。
那个身影在呼唤他,在愤声大喊,在叱骂。
没错,他看清楚了,那是很多年前,还是少年的自己啊。
是什么时候开始,心里产生抗拒了呢,觉得李严和自己已经没有共同的话题,生活在两个不一样的世界。
也许,也是在那个大排档吧。
那一天,看着好友站在身边给他们上菜,脸上挂着服务生的招牌笑容时,他本准备向大家介绍李严的话被吞进了肚子里。
他欺骗自己说还有机会,下次再介绍大家认识就行了,可是,望着好友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心底清楚,错过那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也许,李严一直在等他,等他将自己介绍给他的朋友认识。
也许,他一直在等,在等李严走过来告诉大家,自己是他席维的兄弟。
为什么,为什么放弃了呢。
是什么,让你放弃了最好的朋友。
“快去啊!”少年的自己,在脑海中大声吼叫。
席维抬起头,红着眼睛,冲向了怪物的海洋。
他赤手空拳,什么都没有,却毅然决然地冲了过去。
他怪叫着,嘶吼着,他明白下一秒自己将会死去,可又明白这一秒他已重获新生。
李严的脸上,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再一次露出了多年以前,那憨傻的咧嘴一笑:“真不像你啊,笨蛋席维。”
虫潮,在下一刻淹没了李严的身形。
“你救不了他的!”一道声音突然追了过来,将席维扑倒在地,手臂在粗糙的地面上擦出一条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你是谁!放开我!我要过去!”席维红着眼睛,大喊:“你不明白!我要过去!”
“他已经死了,活着,才能报仇。”声音的主人再次说道,越昔看了一眼手里断裂的钢筋,犹豫了一下,担心直接敲下去会把这个叫席维的敲死,无奈之下只能一拳头打在他的下颚上,将人打晕过去。
趁着面前的虫潮还没有过来,越昔连忙背上席维,向着废弃街道外奋力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