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的年底，河南注定不太平。
河南北部是黄河流域，水流支系丰富，经常是连年水灾。河南的南部却截然相反，干旱天气时常引发蝗灾。
今年更是南北水灾蝗灾一起发作，再加上河南巡抚郭增光和巡按鲍奇谟因为给魏忠贤建生祀而惶惶不可终日，政务就更加混乱。
如今政治局势风云变换，魏忠贤这颗参天大树已经轰然倒塌。
对于南阳小老百姓来说倒无所谓，但对于河南巡抚、巡按这些一二把手来说，就是天大的事儿。
我自己的乌纱帽都要保不住了，还有空管什么灾害？要知道就在今年年初，他们才刚在开封拆毁了两千多间房屋建生祀。
朝中已经放出消息，新皇帝要对魏党大加整治。凡是给魏忠贤建生祀的，都属于大罪。
冰冷的冬风吹过凛冽大地，淡淡秋叶深深埋进树底。万物溶于其中，生机随之逝去，连出门的老百姓也人人披上了棉衣大袄。
冬天来了。一切还是那么熟悉。
但很快，南阳府的小老百姓就发现了不对劲。
从北边迁徙过来的陌生人越来越多，基本上都是携家带口，面黄肌瘦，破衣烂衫。
流民！
南阳人自然不会对流民感到陌生。南阳府的南边，就是湖广行省中的勋阳地区。
勋阳地处深山峻岭之中，一向荒凉。国朝弘治年间，湖广发生特大饥荒灾害，大批民众流落到勋阳山区，有形成土匪的趋势。
幸好当时朝政清明，朝廷经过考虑，决定就地安置流民，在山区成立了勋阳府，招纳无家可归的人。
不少河南人就进去了勋阳，因此南阳人对流民的传说一向有所耳闻。再加上万历年间也曾经发生过大灾害，南阳人对灾害的记忆也格外清晰。
最初有流民进入南阳地区时，南阳人民充分发挥了热情好客的精神，纷纷给予救济。双方关系十分融洽，甚至有流民帮助南阳农民挖地窖，共住一室的景象。
但很快，随着流民人数的越来越多，南阳本地物资开始出现短缺。粮食和棉花的库存都接连告急。
土地房屋也不够住。大冬天的，也不可能指望流民老实待在户外挨冻。很快就发生了流民入室抢劫杀人之类的恶性案件。
一传十，十传百，一时之间南阳老百姓的愤怒和戒备达到顶点，各里甲、保甲都行动起来，驱除境内流民，双方关系迅速恶化。
无处讨生的流民开始成批做乱，与地方组织乱成了一团麻。
针对这种局势，南阳府地方官员迅速上报至开封，但无人处理。
十二月九日，南阳知府洪翼圣在衙门召开会议，讨论当前局势。与会人员除了南阳府各职官，还有驻守南阳的参政陈奇瑜、南阳知县王继谟等人。
李天赐也出现了会议上。
这是他成为禀膳生之后的特殊待遇。
本来按照大明祖制，生员不得议事。这是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规矩，任何人都可以议论朝政，唯独生员不行。
一来是让生员们安心学习。二来可以杜绝生员们的侥幸心理，免得他们贪图名声。三来可以确保朝廷掌握话语权。
可谓一箭三雕！
但到这会儿一切都变了样。自从李天赐那天被河南提学官曹履吉一路拉着手回到了府学，他就成了当时院试的案首。
禀膳生第一名！
相比于几位书院山长的诧异不解，以及李天元欧开瑞等人又羞又妒的表情，更让李天赐感到兴奋的，是这案首的权力。
禀膳生是秀才中的佼佼者，吃皇粮不说，这会儿更是直接参与地方政治。府学禀膳生的前三名，按惯例是要列席参加政府会议的。
“今年河南八府。唯独我南阳无灾，四方难民齐至，奈何？”
洪翼圣撂出这句话，就端起茶杯品起了茶，慢条斯理的抿了一口，漱了漱嘴。
王继谟道：“府尊运筹帷幄，道台秉公无私，我南阳方能转危为安，至有今日。”
自从离开南阳茶馆，李天赐已经很久没见着王继谟了。他的一头黑发仍然乌黑锃亮，此刻讲话也是四平八稳，丝毫不露口风。
洪翼圣显然有些不满意，他放下茶杯，转头道：“道台大人意下如何？”
陈奇瑜道：“数万流民营啸一处，久必生乱，此必然之理。宜急调大兵，以备不测。眼下年关将近，把他们都送回家乡过年才是正理。”
“道台之言与我不谋而合。”洪翼圣道：“南阳卫抽调精兵五百，南阳中卫抽调精兵三百，即日起驱除境内流民，让大家一块过个好年！”
王继谟刚想接腔，就听下面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
“学生以为，流民宜抚不宜剿。”
这话一出口，在场数十人的眼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
洪翼圣眯着眼睛看过去，看到了他的位置在禀膳生案首，才意识到他是谁，不由皱起了眉头。
这小子跟打不死的小强一般，毫无价值的一个人，居然突然就考上了秀才，还是提学官钦点的第一名。
这让洪翼圣有些暗暗后悔自己的吃相有些难看，那五百亩地送都送出去了，又要了回来，显得他分外小气。
他前几天还想着去恢复一下关系，结果派出去的奴仆回来报告说豫山书院和李天赐的关系十分好，这可真又是怪事一件。
此刻听李天赐要发表意见，他也不由的提起了几分精神。
大明此时考察地方官员时，都很在意“风评”，也就是地方人士对官员的评价。
比如河南巡按或者监察御史下来考察洪翼圣，都要先在当地打探一下洪翼圣的口碑。
向谁打探？这些人肯定不会跑到乡下农民家去问，问的最多的，还是当地的官绅！
禀膳生作为官绅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自然也在其中。所以秀才们的权力，无形之中也能制约到了知府头上。
洪翼圣对这些关系门儿清。他见李天赐主动出来说话，也不愠怒：“那李小相公觉得该怎么办？”
李天赐道：“回府尊的话，我来办就好了。”
“给我八百兵丁，我妥妥安置好这些流民！”
这下不光洪翼圣大为意外，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李天赐身后的那两个禀膳生，当下就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
这小戏子真是疯了，甘心跟那些兵丁泡到一块，真是丢我们禀膳生的脸！
洪翼圣捋了捋胡子，笑道：“军中无戏言！李相公既然这么说了，那就照你的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