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黎沁月这种刀刃架在脖子上都能面不改色的人开出的条件太诱人,或许是顾沛之内心的奇特的兴奋感在作祟,他终于肯好好坐下,看着黎沁月:
“你,真的想知道么?”
黎沁月端坐着,看着顾沛之,笑着说:
“愿闻其详。”
…………
那是七年前。
顾瑾之是天之骄子,他性情温和,又面如冠玉,又与戎北王府有着婚约,而且是他们众多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封王的人。
因为皇上是真的把他当太子来培养啊。
皇子十二岁便要在校场呆上一年,那年江南水患严重,顾瑾之在校场练完功便直奔御书房,要向皇上禀报这件事。
可是他却被人支走,带到了睡莲池边让他等人。
可是他却被推入了湖中。
他呛了很多水,顾沛之是要去找他的母后的,可是路过睡莲池边,却看见了顾瑾之的发带缠在湖边的水草上。
他将顾瑾之救上来的时候,顾瑾之已经没了气息。
他抱着嘴唇已经惨白了的顾瑾之去了太医署。
最后姜太医用了那枚丹药将顾瑾之救了回来,却伤了眼睛。
…………
“你知道我当时多么绝望?我最爱的弟弟,在我怀里几乎就要死去,这种感觉,你懂吗?!”
顾沛之仿佛失控了似的咆哮了一句,只一会儿又平静下来,说道:
“姜深很聪明,他让我买枳草,加在瑾之的汤药里,缓和那丹药的毒性,所以我买通了宫外所有的药房,在瑾之府上的人抓药的时候,放入枳草。”
“七年了。”
顾沛之说完了,垂着手站在一边。
黎沁月皱着眉,抬眸望了顾沛之一眼,旋即清脆地笑了两声,说道:
“这些我都已经听过了,能不能说点别的,譬如,你隐瞒的那一部分。”
顾沛之咬牙,他想不到黎沁月在听到他说的之后会这么淡定,反而还挑出了他的错误。
是的,错误。
顾沛之眸光隐忍,他沉默了很久,他听见黎沁月冷漠地说道:
“你很爱他吧。”
“你说什么?!”
这种语气是藏了半辈子的秘密被发现了的恼羞成怒,黎沁月自然听得出来,她扬了扬唇角,道:
“你爱阿瑾,不是兄长对弟弟的疼爱,而是诚挚的爱情,我说的对吗?”
顾沛之瞪大了双眼,他以为他的演技已经足够好,好到可以掩盖这份情感。
黎沁月当然知道顾沛之心里在想什么,她看着右手掌心,方才捏碎杯子扎进了几枚细小碎瓷片,挺疼的。
她拔掉扎进去的碎片,掌心开始渗出血来,但是这种疼痛却居然能够让她克制住自己怒意:
“因为我爱他,所以我看得出来,你也是爱他的,那是一种对挚爱之人的感情。我一开始并不确定,可是当我想起来那天阿瑾中毒昏迷,我说我爱他的时候,你的眼神。皇兄啊,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你当时的眼神,是妒忌,你在妒忌我。”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啊!!”
顾沛之捂住耳朵,疯狂的呐喊着。
黎沁月的声音却坚定又沉稳,有她自己的步调,她向来有将人得罪透而“不自知”的能力:
“明王殿下,我嫁给他了,我亲吻过他了,我们同床共枕……你知道他被亲吻耳垂的时候,会软糯成什么样么?”
顾沛之突然疯狂的推开桌椅,将那价格不菲的茶具也摔在地上:
“闭嘴!!闭嘴啊!!”
黎沁月冷眼看着顾沛之发疯,看着他砸碎了很多东西,看着他捡起一片极为锋利的碎瓷片,朝她靠近。
她当然有能力将顾沛之制服,可是当她看到门口因为顾瑾之折返而在糊窗户的宣纸上留下的影子,便语气惊惧道:
“皇兄……求求你,不要……”
顾沛之把黎沁月按在桌上,那枚锋利的碎瓷片就要扎进黎沁月的喉咙,黎沁月红着眼睛,没有任何动作,却在求饶:
“求你,不要……”
顾瑾之推开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诧异地看着顾沛之和黎沁月奇怪的姿势,但看到顾沛之手里的碎瓷片时,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将顾沛之一把推开:
“哥!你做什么?!”
顾瑾之牵起黎沁月的手,却发现她满手都是鲜血,他知道是方才捏碎杯子时的伤,可这便证明了她为什么不反抗,因为她受伤了,而且要伤害她的是顾瑾之的哥哥,她为了不让顾瑾之伤心,她不会动手。
少年将他的挚爱搂在怀里,他已经比她高出几寸了,他盯着顾沛之,眼神冰冷防备,仿佛真的能保护她似的。
黎沁月第一次觉得,被人护着并非是让她羞愧的事情,反而让她安心。
顾沛之看着顾瑾之的愤怒,愣住了。
“你是要杀沁月么?哥,她是我最爱的人,你不能动她!”
顾瑾之气到搂着黎沁月的手都在颤抖,他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再晚来那么一会儿,黎沁月会发生什么。
可是越是不敢想象,那种画面在他脑海里就越是清晰,他仿佛看到了黎沁月被顾沛之割开了喉管,鲜血直流,而顾沛之站在一边,手里握着那取走黎沁月性命的碎瓷片。
他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断气,同之前火灾时一样。
黎沁月抿唇,轻轻吻了顾瑾之的嘴角,低声道:
“阿瑾,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没事么?”
在顾沛之眼里,黎沁月亲吻顾瑾之嘴角的动作太过刺眼,他紧紧握着碎瓷片,扎破了掌心也不自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们走吧。”
顾瑾之气极了,搂着黎沁月就往外走,黎沁月却没忘记为他关上卧房的门,用她万年不改的清冷音调说道:
“三皇兄,来日再会。”
黎沁月顿了顿,做了个口型。
她说的是:
今后,阿瑾就交给我了。
门关上了。
顾沛之从窗口看着顾瑾之灰蓝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皱眉。
不过,幸好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他心里感叹道:
黎沁月,当真是最漂亮的生命。
就好像是黑暗中的烟火,不,烟火总是会消弭的,她应该是月光,就算有时候被乌云遮挡,她的所作所为有违人伦荒唐无度甚至令人发指,但是她的那些好的方面,还是能够透过那乌云,照亮别人,救赎别人。
这种人,好像生来就是光。
也难怪瑾之会爱上她,他好像也开始欣赏她了。
顾沛之心想。
黎沁月和顾瑾之并肩走着,离开了明王府,黎沁月却全程都没有说话。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贬低顾沛之的情感。
因为每一份爱,都值得被尊重,无关性别,也无关来源,只要那是爱,就值得,也理应被尊重。
而且这份来源于顾沛之的爱,在她还没来到顾瑾之身边的时候,一直在保护着他。
今后,就交给我吧。
她在心里默念着。
黎沁月望着天上的星辰,眼圈红红的。
顾瑾之关切地看着她,轻轻吹了吹她的掌心,问道:
“疼吗?沁月?”
黎沁月又想说出那个千篇一律的答案,说“你三爵主有铜筋铁骨”,说“这点疼不算什么”,可是当她看到顾瑾之眼里的关切,她眼尾悄悄湿了,撒娇道:
“疼。”
顾瑾之听到她说疼,自己也心疼地要命,一边攥着素白的里衣衣袖帮她点擦着掌心的血迹,一边低声说道:
“下次不要这样了,再生气也要注意,不能伤了自己……我……我会心疼的……”
黎沁月抿唇,过了一会儿笑着点头:
“嗯。”
顾瑾之想拉着黎沁月回黎府找秦岚,就是黎沁月却不肯,她说道:
“这是小伤,阿瑾,咱们逛逛灯会吧,我长这么大,还没逛过灯会呢。”
顾瑾之想要拒绝,可当他看到黎沁月希冀的目光,突然不忍心了。
西北这个地方,很特殊。
十五座城池,都是军人居住,几乎整个城池都是校场,而每两座城交接的地方,都是森林。
那便不用谈有没有什么花楼酒楼灯会,他们命悬一线,只当已经死了,之后每次交战后的侥幸存活,都是向老天爷赊来的日子。
顾瑾之答应了她,他们牵着手,逛着灯会。
上元佳节,各种五颜六色的灯笼挂了满街,黎沁月看着,只觉得新奇得很。
她拿着个拨浪鼓和小风车都能玩好久。
西北可从没有过这种玩意儿,她第一次见,在各种小摊贩面前流连忘返,顾瑾之只跟着她,看她想要什么,就默默掏钱买了。
阿郢和青杏则是出了黎府找他们的主子,等他们找到的时候,黎沁月和顾瑾之正站在街角,他们买的大大小小的东西堆在一边。
黎沁月的手掌磕到了一家小摊贩的桌角,鲜血直流,顾瑾之小心翼翼地捧着黎沁月受伤的手,再一次心疼的要命。
倒是黎沁月安慰他说:
“没事的,阿瑾,我不疼,真的。”
受伤的反过来安慰一个没受伤的人,怎么看怎么奇怪。
顾瑾之不信她,说道:
“方才你还说疼的,现在可比方才严重得多,怎么可能不疼……”
青杏和阿郢走了过去,喊他们:
“殿下,三爵主。”
“青杏啊,来的正好,来给我包扎一下,免得殿下看着伤心。”
黎沁月看到青杏,笑着喊她,将自己被血染的面目全非的右手伸向青杏,她知道青杏每日随身都会带着一些金疮药和绷带。
青杏点着头,问阿郢要了清水冲洗了黎沁月的伤口,给她上药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