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芯芯啊,下个月1号就是你的生日啦。你想要什么尽管和妈妈说。”
早饭后林淮正在梳妆台前发呆,听到说话声才发现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上楼来,走到他的背后了。
妈妈看着镜中已出落成大姑娘的林淮,伸手拢了拢他的头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林淮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像妈妈,反而随了爸爸的长相,和喜怒无常的暴脾气。妈妈的脾气极好,总是应他的无礼要求,不去计较他情急时过分的言语。
“不用礼物了。只要你们陪我一起过就好了。”
之前林淮毕业后就出去工作了,很少回家。一是他易怒的脾气和爸爸一样,总是一言不合就吵起来,二是在家里对他以后的发展并没有好处。
有时候林淮在想,人生为何是这么复杂,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开心时就笑,想做什么就去做了。人生越往后反而只能做单选题,舍弃的东西越来越重要,而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却全然没有保障。
他印象里的生日,是母亲偷偷给他定生日蛋糕,他偷偷叫来小伙伴们和他庆祝生日,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家南面的厢房是父母住着的,林淮和哥哥住在北面的老房子里,中间相隔六七米的距离。要避开爸爸是因为爸爸是反个很传统的男人,他觉得男孩子从小没必要娇惯。
林淮读小学以后就没有再感受到父爱。他唯一的印象就是,他年幼时爸爸骑着二八自行车去外婆家送礼,他坐在大杠上,爸爸边骑车边教他说一些俚语。考他今天见的亲戚该怎么称呼,路过的地方有哪些亲戚。
那时候林淮总觉得自己离外婆家好近啊,说话声,嬉笑声,路边飞快掠过的炊烟人家是不是偷走了时间。
“对了妈,飞玉呢?我怎么好久都没见他了。”
林淮突然又想起那个小时候最要好的玩伴,一起上下学,一起被同学嘲笑,却从不会感觉孤独。因为飞玉和他一样,林淮和飞玉一样,他们都懂。
飞玉家住在林淮家的左前方,屋后就是一条两车宽的石子路,是他们村的主干道。在怀远家可以看到飞玉家灰白的后墙。
太阳透过窗子斜斜的照了进来,林淮微微眯了眯眼睛。镜中妈妈的表情有些迟疑,眉心褶了又褶,嘴巴长了又张,终没能将话说出来。林淮见状有些焦急,他扭过头拉住妈妈的衣袖,用急切的目光看着妈妈。
“飞玉他们家都去福建了,飞玉这孩子也是,唉,冤孽呀。”
“怎么了?妈?飞玉怎么了?”
林淮闻言感觉飞玉似乎是出了大事,他站了起来,转过身用力握住妈妈的手,眼窝一热。
飞玉是他幼时最好的朋友,是他们这几个年龄相仿爱在一起玩的小伙伴里除了他,唯一的一个男生。飞玉是标准的瓜子脸,眼睛很大,双眼皮很宽很深,随他妈妈,一双浓眉几乎连成一条线,林淮常常笑他是“一字眉”。
飞玉总是跟在林淮后面,乖巧而话少。小时候闯祸都是林淮出的主意,非要拉着飞玉一起,飞玉不管愿不愿意最终都会一起闯祸。
飞玉从小奶奶一起住,飞玉奶奶是他们村里出了名的凶悍,就连看电视每天都只能看一个小时,出去玩也不能跑太远,如果在小河里洗澡被发现则会丢一些荆棘或者粪便逼飞玉上岸。林淮有几次去飞玉家找他玩,飞玉奶奶都和林淮说飞玉不在家。后来飞玉说,是因为奶奶不想让他和林淮一起玩。
“也是飞玉妈妈和我说的,唉,边说边抹眼泪。飞玉说啊,他想做女孩子,要去泰国做手术。爸妈要是不答应他就离家出走大不了断绝关系自己去。你们关系这么好,他都没有告诉过你吗?”
妈妈说到后半句,有些疑惑的看着林淮,自己的这个女儿最近总爱大惊小怪的,脾气也突然间温顺了许多。
林淮将握住妈妈的手缓缓松开。他和飞玉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年幼时,都希望自己是个女孩就好了。
林淮不敢相信飞玉竟然敢和父母坦白。之前飞玉奶奶在林淮家和林淮妈妈聊天时,看着坐在妈妈腿上的林淮说道,“过年的时候,飞宇妈妈回来了,飞玉想往他妈妈的怀里钻,都被他妈妈推开还训斥了一番。”
这句话让林淮一直觉得飞玉家亲子关系疏离。
林淮有此心都不敢开口对宠溺他的妈妈说,飞玉看似软弱却比他要勇敢许多。
“妈,要是我是个男孩和飞玉一样,你会同意吗?”林淮看着妈妈的眼睛,想捕捉到妈妈的每一个表情,他那么迫切的想得到答案。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是男是女一早就注定了,假怎么能乱真呢。”
妈妈抚了抚林淮额角的碎发,嗔怪道。
林淮看着母亲已经渐显岁月的脸,母亲虽在对着他笑,他也回应着微笑。多年来,他从不曾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也是深知妈妈骨子里的传统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一旦说出必定是两败俱伤,生出心结。
“他们还会回来吗?”
林淮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不知道。你说飞玉这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女孩回来得有多少闲话听。这得遭多大的罪啊,他爸妈怎么就同意了呢?多劝劝不就好了。”
林淮内心五味杂陈,既佩服飞玉的果敢,他终于得偿所愿,又为他以后的路担忧。
“妈,你不懂的。这种事情,怎么能是劝劝就能好的。况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也就是现在是女儿身的林芯蕊可以说出这句话。
蝉鸣日落,又是一天要结束了。林淮躺在床上,觉得一切那么的不可思议。
他问自己,如果他还是男生林淮,他有勇气和飞玉一样像父母坦白自己吗?
就算只是假设,他心里也有确定的答案,没有勇气。
林淮在书桌上找到自己的手机,一部黑色带按键的手机。现在这个年代智能机还没有普及,正是诺基亚,摩托罗拉是主流品牌的时候。
他点开通讯录,找到飞玉的名字。手指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你还好吗?”发送成功。
这几个字是每回林淮和飞玉联系的开场,又像是他们的暗语。
毕业后两人就各奔东西,一个在浙江一个在福建,逐渐淡了联系。
他们俩有心事或者听到一些互相都认识的人的消息还是会聊聊。
也许两年未见,也许三年未见。
字字句句还如年幼时一般。
“我还好,一切顺利。多谢你之前的鼓励,我们很快就是真正的姐妹了。”
很快,飞玉的信息就回了过来。
林淮不敢的事,也从不怂恿飞玉。
“加油。”
林淮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没有林芯蕊的记忆,前事不明只有能依着他林淮的记忆去判断。
“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有答案了。我选林昇。”
飞玉很快又发来一条信息。
林淮看着手机里的文字,“林昇”?那不是他的小学同学兼职中学同学兼大学同学。
他上大学时一度觉得林昇就是他妈妈派来监视他的,林昇就是妈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成绩优异乖巧听话。
林昇给家里打电话时,他偷听过几回,就是想知道他有没有打自己的小报告。
可是什么选择,飞玉喜欢林昇?
那个有浅浅的酒窝,总是笑的很腼腆的男生。
可林淮从不觉得林昇是个“三好”男生。
小学时林昇总是抗议老师对林淮的特殊待遇对他不公平,还总是当着林淮的面起哄,林淮忍了又忍才没把课本丢到对方圆圆的脑袋上。
可是当语文老师对林淮有了成见的时候,要把林淮踢出体操队,林昇却主动和老师说他不喜欢体操,不想去参赛,在林淮默默退出队伍时把他拽进了自己的位置,那时林淮是满怀感激的。
原本林淮想道谢,但想着他俩是“对头”,就端了端没有言语。
后来几校联赛他们学校得了第二名,到他们领奖时,林淮和体操队的同学们站在领奖台上,接过奖杯,同学们都欢呼雀跃。林淮却目光在台下寻找一个身影,那个一笑两个酒窝,眼睛弯成一条线的男生,就像一只微笑的小狐狸。
初中以后,两人关系突然融洽了起来。
两人在晚自修以后,结伴去操场散步。一起逃学去网吧上网,吃学校附近的小吃。
林淮不爱骑车,因为学校离得不是很远,他就步行去。他的自行车太容易掉链子了。
路上就经常偶遇到骑着自行车的林昇。
他总是悄悄骑到林淮身旁忽然出声,嘿,吓到你了吧。快上来,我载着你。说完拍拍他自己的后座。
林淮总是各种理由拒绝,林昇就骑着车跟着他,边说服他,直到林淮没了脾气,只得跳上后座。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止上学,经常晚上下了晚自修,林昇取了车,还没出校园就让林淮跳上自己的后座,在操场上骑上几圈才出校门。他总是故意走S路线,让后座的林淮吓得对他大呼小叫,作势要去撞同学的自行车。
直到初三结束,那个暑假里的林淮步行去书店买了书,在回来的路上又遇到了林昇。
林昇把车停在他的前面,微微发红的脸蛋看不出笑意,似乎有点埋怨的皱着眉,“你怎么也不骑车,天气这么热。”
初三的即将结束,总是在互相填写通讯录,同学录依依不舍的离别氛围里。
林淮看了看林昇自行车的后座,银色的金属架子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他摇摇头,“再有十分钟我就到家了,你先回去吧。”
林淮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么生疏的话。
林昇拧着眉,也不走。林昇的目光如同夏日的太阳一般,让林淮不敢直视。
林淮低着头加快脚步,想快速从林昇身旁经过。
“让我最后再载你一次吧。”
林淮感觉衣袖被人扯住,他的背一僵,停下了脚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失去了拒绝的勇气,再也迈不开腿。
夏日炎炎,林淮坐在后座,看着林昇后背的体恤渐渐被汗水浸湿,他突然惊醒,自己比林昇要重一些,他应该一直都很累吧,只是不说,说了林淮就再也不会坐他的车了。
两人各怀心思,很快林淮到了家门口,林淮跳下车,“下次,我请你上网。”
林昇回头点头微笑,“好!”
林淮看着林昇骑车远去,久久不能回神。
“林昇这孩子多好啊,这么热的天气还载你回家,你这么重。可惜人家要上的是重点,你啊,不争气,老早努努力也考个重点呀!”
是啊,林淮也想早知道就努努力。
好像一首优美的曲子戛然而止,一段好的关系却不得不挥手告别。
天若有情,不捉弄凡人。
多年后林淮在和妈妈的通话里,听到了林昇的噩耗。
他应该要幸福的啊。他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