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忽然地,一阵微微的涩风吹来,把栽在墓碑旁的几棵桃花树上的花瓣吹得散落下来,接近乎全部凋零,迎面却有一股甜甜的香味。
商倾仰头喝下一盅酒,另一杯洒在墓碑前,“下一世,我要八抬大轿把你娶进门来,定不会像今世一样辜负了你。”
“三媒六聘,一样都不会少。来,七七,我们再来喝一杯!”商倾说着又到了两杯小酒,依旧喝一杯洒一杯,最后苦闷至极,拿起那一壶仰头而尽。
“咳,咳咳。”许是这过客太烈了,商倾缓缓地把一壶倒在墓碑前,“七七,你身子不好,只许喝这一壶,我定不是小气于你的。”
“我的。七七啊!”
谁也不会看到,谁也不会发现,那个九五之尊高高在上的男子,此刻泪眼朦胧地跪坐在一个无名的墓碑前,把头轻轻地靠在墓碑上。
他也是,有泪的,有累的啊!
只许这一日,清明过后,一身玄色龙袍的他脸上又挂起了莫名的笑意,生气时笑笑,无奈时笑笑,苦闷时笑笑,和那个在清明里泪眼朦胧的男子判若两人。
又是一个艳阳高照日,商倾处理完奏折,难得有些时空来御花园里散步。
“父皇,父皇!”一个清脆稚嫩的男声,接着细碎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传来,一个小小的身影突显出来,鼻梁高高的,眼睛很大还水汪汪的,最妙的便是那嘴唇,红润得能滴出水来,好一个俊俏的娃娃!
商倾闻音,低头看着那小小身影,笑了,“齐抈.”
“父皇,齐抈想念父皇了,母妃也想念父皇了!”说着小娃娃上前抱住商倾的大腿,撒娇着,声音略微微有些嗲,“父皇!今晚来明月宫用晚膳好不好?”
“嗯。”商倾鼻子发出一一个音,蹲下抱起那个小娃娃,像个慈父,“齐抈,功课可都做完了?”
小齐抈乖巧地点头,脸蛋在商倾的脖子上蹭了蹭,“父皇,齐抈最近好乖呢!那父皇多多去看看母妃好不好?”
一听此言,商倾收起笑容,脸立刻蹦了起来,但还是刮了刮娃娃的鼻子,戏谑道,“是你母妃要你来当说客了?”
“唔,可没有。齐抈也有半月不见父皇,也想念得紧呀!”
商倾略略地点头,抱着小齐抈往明月宫走去,身后的太监连忙跟紧了,“皇上,要不要坐龙辇?”
“不必了,你们也都退下罢,朕想单独和他们母子相处一晚。”声音格外的温柔,让商倾也不禁皱了皱眉,自从有了齐抈之后,自己好像哪里也改变了。
“是。”太监退下。
抱着怀中的齐抈,商倾莫名的有种知足感,但心里还是默默地道,‘七七,等齐抈长大了,我便来找你,这一次,让你逃也逃不掉!’与此同时,一个远在城郊的静谧竹阁里,织布机的声音格格地响个不停,一双手在忙碌着,只是那双手中右手的无名指短了一截。
“他立了齐抈为太子,你今日去看他了?”缓缓入心的声音,不用细听就知道那是音於的声音。
织布机上的手忽然停了一下,只是单单的一秒钟,又转动起来,没有回应他的话。
音於也并无感到什么,坐在一旁的竹凳上,深深地叹一口气,看着织布机上的身影,一身洁白的粗布衣,为什么要说是洁白?因为原本的布料已经被洗得更加泛白,却不显破旧,干干净净的。
头发散落着,却只到了腰间,一袭白绫敷在眼上,鼻梁高挺,嘴唇红润,皮肤白胜雪,坐在一个轮椅上,双腿自然垂下,没有穿鞋子,一双赤足白皙的脚裸露在外头。
“其实你何必这样辛苦呢?我和小雪又不是养不起你。”音於淡淡地说,望着外面的阳光大好,轻轻地叹气。
还是没有声音回应他,啪啪啪地指头拍打机器的声音,音於转过头来,只见那双手僵硬的比划了几下,朱唇露出一个微笑。
音於看懂了她比划着什么,她说,‘我想自食其力,我能养活自己。’“这五年多,你还真是变了。”音於的手指有些泛白,抵在了另一个竹凳上,挑眉看了看她,又说道,“外面除了阳光,我推着你出去透透气吧,这布可以改日在织,漓儿也快回来了呢。”
那双白皙的手颤了一下,接着比划,意思是,‘多久回来?’“快了,走吧。”音於站起来,走到女子身后,推起那竹制的轮椅,往外面推去,或许是因为女子走动不变,这竹屋里的任何一个门都是没有门槛的。
女子被推到外面,暖和的阳光照耀在身上,手指弯曲着抬起,又缓缓地摊开手心,嘴唇又绽放出一个笑容,很美,只是那块白绫遮盖了女子多半的容颜。
“你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的,总闷在屋子里不好。”音於淡淡道,推着女子又往阳光多的地方走去,边走边说,“我其实知道你为什么给那孩子取名齐抈的,齐抈齐悦,只是想要一齐欢悦,给人家的孩子取这样好韵味的名字,却给自己的孩子取名陌漓,固然是莫离,但带个漓字总是不好的。”
音於还没有说完,女子的手掌摊开,举到耳边,示意他别再说了。
音於却淡淡笑,没有止住口中的话语,但又转换了话题,“小雪过些日子便能来看你了,她还要和你当亲家,定要把丽儿嫁于你家陌漓,呵呵。”
女子听到此话,笑得更加漂亮了,双手拍了拍,又比划了几下,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听不太真切。
音於看到那手势,微笑,“你切莫高兴,到时候我家丽儿还不定能看上你家陌漓呢!”
“唔。唔唔!”女子似乎有些着急了,手指飞快地划动着,音於笑意不减,那手势再说,‘那就把他们的亲事早些定下,我也好放心,丽儿赖不掉只好嫁给我家陌漓了!’音於最后低笑,“那好那好,你可要把陌漓培养得好些,好配上我家丽儿。”
女子微笑着点点头,手缓缓地放下,放在双腿间。
“娘亲,呜!娘亲!”
呜咽的娃娃声,女子一听便惊慌失措,手抓住了轮椅,音於看见前面那一个小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到眼前,扑倒女子的身上,抽泣起来。
“怎么了?”女子比划着,“在学堂和同窗拌嘴了吗?”
不高的小娃娃,也是一身粗布衣,还背着一个书娄,脸上青紫的一片,看不出什么好模样,此刻抽抽搭搭,“呜呜。娘亲,我和隔壁的二胖打架,他打不过就叫来好多人,一起揍我。”
音於听闻,皱了皱眉,略微有些训斥的语气,“怎么还和别人打架?”
“是。是他说我娘亲,是个瞎子,瘸子,哑巴,还说。还说娘亲是废物,是。从不出门的妖怪,哇呜呜。我娘亲才不是,我忍不下这口气,就打了他,没想到。呜呜。”小娃娃苦的更加悲惨,最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女子的手缓缓地放下,头也随之低下,没在比划什么。
音於一看,叹口气说道,“陌漓,你且先回屋去。”
小娃娃看见女子不说话,低着头,心里也有些愧疚,看了音於一眼,便止住哭声,一瘸一拐地回了屋。
音於的手握住了女子的手,低声道,“孩子们的无心之谈,也能扎进你心窝里去?”
‘其实说得也没错,我除了织布,的确没什么用。’女子缓缓地比划,微微抿住的双唇也能看出来此刻心情的低落。
音於拍了拍她的肩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推着她进了屋,女子虽然看不见,但还是很细心地给陌漓上了药,接着比划道,‘你身体不好,别去打架,他们说的都当没听到便是,若你娘亲真成了废物,你在去打架也不迟。’“是,陌漓受娘亲的教诲,不去打架了,以后躲着他们便是。”唤作陌漓的孩子抱住女子,乖巧地回答着。
音於看了看这间简陋的竹屋,盯了半晌,终于说道,“你还是跟随我和小雪去住吧,这里也每个照应,孩子受了委屈也不能就这样算了,看旁边的那户也是霸道得过了头。”
女子摸了摸陌漓的脸,轻轻地摇头,左手比划,‘不碍事,就像你说的,都是孩子们的无心之谈,我不会放在心里,陌漓也没受什么委屈。’音於看着陌漓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还有女子逞强的背影,眼睛却有些模糊了,却不知自己哽咽地说道,“七七,何必这样逞强呢?”
五年前。
七七呻吟一声,却没什么音节发出,呜呜咽咽的,接着动了动手指,头疼欲裂,全身都要被一点一点地撕开,火辣辣地疼呀!
这般痛彻心扉的疼痛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黑暗,无止境的黑暗,口中的血不知道被谁给清理掉了,但口中却是空落落的,除了牙齿再无其他,让她想起了公子予亲手挖了她的眼,割了她的舌,挑断了她的脚筋,废掉了她的双腿。
自己彻彻底底地成为一个废人了。
在自己昏倒的前一刻,还记得他回来了,一个人,踉跄下马,失措地抱着自己,轻吟那一遍又一遍的七七,他终于肯叫一回,自己的名字。
写下,‘你要的天下,我给了。’终于忍受不住浑身剧烈的疼,彻底地昏死过去,却还没有想到自己还能苟活下来。
只是不能动,看不见,说不出话,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忽然传来瓷碗碰撞的声音,接着有一阵拍动桌子的声音,黑暗让七七略感有些昏沉,可是身上的疼痛却让她分外的清醒。
脚步声愈来愈近,在床边停下,音於看看七七空洞的眼窝,手指微微颤着,额头的蝴蝶印记全无,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没想到这蝶蛊还有起死回生的作用。”
一旁的小雪听到微笑地点点头,比划,‘她不会死了?你这样瞒着七爷,似乎不太好。’“既然当初她宁可死,也不愿意和七爷在一块,现在,这样也好,蝶蛊不但续了她的心脉,连腹中的孩子也保住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她的伤养好,大概再过几月就要临盆了。”音於徐徐说道,给七七掖了掖被角。
“你必须要活下来,就算是为了你的孩子。”
七七的手指又颤颤,孩子,他。还没有死么?
接连的几日,七七都要被音於拉起来,喝上几碗难闻的药,但效果却出奇的好,身上的疼痛明显的减轻,小雪渐渐地让她适应黑暗,教她手语,音於还给七七做了个轮椅,方便她出来走走。
九月,孩子出世,七七给他取名为陌漓。希望他不要离开自己,陌漓是七七唯一活下去的理由,要不是这个孩子,她是不会在存活在世上的。
而九月,正是商倾给七七风光大葬的时月,那三日七七眼睛敷上白绫,她是怕别人看到自己没有眼睛害怕,而小雪也是白绫覆眼。
“没想到我艾七七的葬礼,竟会如此的隆重,要让全城的百姓一起哀吊。”那日七七自嘲地比划着,让音於去买了些纸钱,自顾自地烧着。
“艾七七已经死了,我也为自己烧一烧纸钱。”
音於和小雪都怔住了,呆呆地站在她的身后,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究竟有多大的勇气,才会给自己烧纸钱?看来,她是真的死了。
音於告诉她,商倾无时无刻不在念着她,还给自己的帝号取为“懿槭”,其实含义是忆七。
七七坐在轮椅上,倚着门框边,微微笑了笑,比划,‘一个死了的人有什么好忆念呢?且说,我在他心里比不过这大倾江山。’音於听到这些,没说什么,转眼又是下一年的四月,商倾立的祁贵妃为她生下了个孩子。
音於和小雪还是瞒着七七,尽量不让她知道有关于商倾的事情,可是又怎能彻底地瞒住?商倾回信让小雪为孩子取名,音於和小雪在房间里的谈话让七七听了去,七七知晓后,只是苍凉地一笑,想道,‘该忘记的总是要忘记的,旧人不去新人是不来的。’推动轮椅进屋,七七比划,‘我来给这个孩子取名吧,叫齐抈如何?齐家欢悦,这名字定是好的。’于是小雪刚要提笔写下齐抈二字,手被七七踉跄地抓住,她比划,‘让我来写可以么?’音於看了七七的手势,拉着小雪的手离开了房间,七七摸索着写了好多个齐抈,然后叫来音於一一挑选,选个最好看的寄过去。
那笔记七七是动了手脚的,商倾定是看不出来,而自己双眼看不到,自然不如从前的字迹清秀。
齐抈三岁时,被封为了太子,七七听到笑了笑,比划道,‘真好,这孩子会有出息。’似乎她比关心自己的孩子还要关心齐抈,而七七也提出来要离开城内,去城郊生活,不想再拖累音於和小雪,起先音於没有同意,但因为七七是真的怕吵,陌漓也三岁了,在城郊盖了一间竹屋,让他们母子俩住下。
后来七七学会了织布,便开始自己养活自己,一转眼又是两年过去。
又是一日的清晨,音於来了竹屋,便有了刚刚那一幕。当音於问道她是否看过他,她的心颤了一下,她是去看过他,在四月的清明,但还没进到皇宫便被人赶了出去,还差点被往来的马车压死。
自己还真是自讨苦吃,明明在他心里自己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真要活过来,不会把他给吓死么。
“七七,你何必这样逞强?”
七七听到这一句,身子微颤,叹了一口气,边摇头边比划,‘我总不能要你们养我一辈子。’“我们养得起,跟我搬回去吧,再说陌漓在这种书院里也学不太好,将来丽儿嫁过去我也不放心呢!”音於胡乱瞎编了个借口,还不能七七拒绝,抢先一步说道,“你今晚收拾收拾,明日我来接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