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身后猛地响起一阵高昂的调子,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草叶声,由远至近,好似数条蛇一边吐着信子一边滑行着朝她而来。
宗白蹲在那儿只感到头皮发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先是愣住了,不敢回头,腿肚子一阵打颤,但想起了谢阿姨的枣糕,记忆中那股绵软细腻的口感倾覆下来,使她暂时全身放松,头脑也稍微活络开来。
她先把木盒子收拾好,藏在了草丛里,后抬头瞥见在墓碑斜对面长着一棵歪歪斜斜的树,她一下子蹦起来,奔到树下,脚底一蹬,像一只秋蝉似的黏在树上,抱紧树干不撒手,喘了两口气,接着手脚并用,“呼呼呼”地窜到了最顶上的一个树杈,树杈在轻微抖动,宗白的脚也在颤抖。
树上的光简洁地穿过她的发梢,落在那片稍黑的灌木丛里。树上的她,盯着那里,听那冷峻的调子,头脑清晰;树下的她,蜷缩成一团黑色乱麻,迷失在斑驳的光影里。
“豁”的一声,光影被撕开,两个白色的影子蹦出来,还“咩咩”地叫着,后面跟着一个瘦高老头,白花花的胡子,嘶哑、尖锐的声音就是从他口中的哨子里释放并扩大的。
“你是谁?”宗白换个舒服的姿势坐在树杈上,故作镇定地说到。
瘦高老头口中的哨子掉落下来,系在哨子尾部的绳子在灰白褂子前抖动了两下。他的脖子往左边偏斜了一下,明显被这天外神音给震慑住了,缓了一刻后,他“扑咚”一下跪倒在墓碑面前,说:“筱月娘娘啊,我是老羊倌啊,来给您驱赶蚊虫了。前几日去采药耽搁了,今儿就赶回来了,您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哈哈哈,筱月娘娘说饶了你。”宗白的恐惧彻底结束了,她晃荡着双腿,一只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大腿,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老羊倌懊恼地站起来,顺着笑声,看见了坐在树杈上的宗白,问到:“你是哪里的人哇!”
“我是筱月娘娘啊!”宗白利索地从树上爬下来。
“屁,你什么也不是。”老羊倌看着这个小个头,眉头顿时舒展开来,继续问下去,“你再不说出你是谁,我可走了哦。天快黑了哟,小孩儿。”话刚说完,老羊倌作出要离开的样子。
宗白急了,跑上前,憋红了脸说:“爷爷,爷爷,我错了,你别走啊!我是山下厨师家的小孩儿。”
“哦,那家的娃娃哟,不是早就走丢了吗?哦,你是领养来的吧!走,我带你走回去。”老羊倌用筋脉分明的手掌摸了摸宗白的头后,顺势提了提右肩膀上挂着的布兜。
老羊倌回头再看了一眼墓碑,看了一半,蚊虫簇拥上来,他再次把胸前的哨子塞进皱巴巴的嘴里,轻轻地吹了一声,声音尖锐刺耳,不消几秒,蚊虫便往四周散去。
他又吹了一声哨子,这次音调低,音色钝如铁锈,他放下哨子的同时挥挥手,招呼着宗白,顺便踢了两脚吃草的山羊,打算趁着天还没黑下山去。宗白跟着羊倌走了几步,方才想起忘记了一件重要的宝贝。
“我要方便。”宗白跑到墓碑旁边的草丛里蹲下来,装作方便的样子,她在地上“窸窸窣窣”地摸索半天,最后摸到一个硬硬的角,原来是山羊角。
宗白这下子不高兴了,且山羊又不合时宜地凑过来,晃了晃脑袋,轻轻松松就找到了宗白的宝贝,一股脑地把它从草丛里顶了出去。
老羊倌听到声响,停顿了一会儿才转身,当他回头时,那木盒子恰好滑到他脚下,山羊也昂起头,貌似心情很不错。
他摸了摸山羊的头,露出被土烟熏黄的门牙,一把捡起盒子就揣进随身携带的布兜里,面对惊愕失色的小宗白,缓缓吐出一句:“这盒子我先替你保管。”
老羊倌说完,就领着山羊头也不回地开路了,走了一段路后,宗白指了指另外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低声说到:“老爷爷,我们走这儿吧!”
“‘爷爷’就‘爷爷’,干嘛还要加个‘老’字!还有,小孩,如果不认识路的话,无论什么路都得接受的,讲究不得。”老羊倌说完,继续面不改色地走在山路上。
羊倌右肩上搁着一根竹棍,棍子的尾端系着一根半米来长的红布条,布条随着步行节奏甩啊甩啊。他左手则握着两根麻绳,麻绳的另一头系在羊的脖颈上,绵密的毛被绳索压出明显的痕迹。
山路并非很窄,两头羊却非要和宗白挤在一起,当它们猛地右转时,宗白的肚子便被其中一只山羊坚硬的角抵住。山路弯又多,拐来拐去,她似乎也变成了山羊的玩伴,非要颠到七零八碎的地步才能作罢。
宗白咬着牙折断了一根树枝,“啪啪”地抽打在山羊的背上,羊回头,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猛然挣脱了绳索,从宗白身边擦过,跑了。
羊倌听到声响回头,同时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过了片刻,才吼出一句“咦,我的羊哎”。
经过一分钟的商榷后,他们最终决定分开寻找羊,羊倌把竹棍上的红布条拆下来,缠在一棵树上,打了一个结作为记号,嘱咐宗白莫走远了,及时回来。
宗白走到一个下坡路,越想越气啊,她被羊欺负得够惨,是断然不会去找它们的。她跺了跺脚,继续往山下走,越往下,胸中越是澎湃不已,她在山野里奔跑,在草丛上蹦跳,甚至想大展歌喉。只要一直往下走,往下走就没事了。
若不是她闲来无事,非要抬起腿去踢那块好端端待在路边的石头,此刻,她也不会在经过一段连滚带爬的滑行后,屁股半边悬空,半边坐在黑色的崖上了。
崖上只有光秃秃的黑泥,三十多度的倾斜角度,让宗白的心脏在沉默寂静的山野里澎湃跳动。她两侧手掌沾满了肮脏潮湿的黑泥,咬着牙往后挪,退到了半米以外的地方,右手才抓到一株看似结实的小树苗。
她还没来得及歌颂这次短暂的欣喜,背后便顶着一堵软绵绵的墙了,是山羊,它凑过来,同时睁大眼睛,缓慢地张开嘴,在宗白的注视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靠近她的右手,然后一口就啃掉了树苗的半截身体。
“小孩儿,你找山羊找到这儿来了呀,莫不是来体验山野滑梯的?”身后又响起了那沙哑的声音。
宗白懒得回头,她环抱着山羊挣扎着爬起来,接着站在一边,嘟着嘴一言不发。
反而老羊倌意气风发地挥舞着竹棍,踱到崖边,威风凛凛地说到:“不至于吧!小孩儿,就一小悬崖,你就吓得说不出话来。”
宗白联想到自己刚才在山野里被羊欺负的情景,不由得瘪嘴,心里想,这老头儿跟山羊一样,心里坏得不得了,没啥可说的了。
“小孩儿啊,谁叫你大路不走,偏要走这捷径?”老羊倌指了指下面的水潭,继续说到,“不过,这下面的确值得瞧一瞧,据说那儿藏着宝贝呢!”
老羊倌从崖边退回来,兴致勃勃地领着宗白拐到旁边的小山坡,左绕右绕绕到悬崖下面去,直奔水潭。
“你看,这水潭可深了,掉下去可就麻烦了。”老羊倌看了一眼宗白,小女孩的脸上貌似并没有表现出敬畏的神情。
于是,他用竹棍轻轻地敲了一下旁边的山羊,山羊抬起头来,愣了一下,接着仿佛中了魔怔,顺着红布条的指点,一步一步木然往前,踏进了水潭里,停下来,陷下去。
过了一会儿,山羊大彻大悟一般,挣扎着往回窜,可深潭下面仿佛有双手,在死死地攥住羊腿,直到羊不再发脾气,哀怨地等着沉沦时,羊倌这才把竹棍的一头搁到羊上面,羊一口咬住红布条,顺势被带了出来。
在水潭边洗干净的山羊,照样又高高兴兴地奔到羊倌脚下,亲昵地摩挲着他的裤脚。
老羊倌见宗白皱紧眉头,表现出头昏脑胀的样子,这才招呼着她离开。
他们顺着潭水下面的小溪,一路往下,再穿过一片小树林,继续走了大约十多分钟后,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宗白头顶压抑的感觉也顿时消散了。
他们一起走到了宗白熟悉的岔路口,老羊倌挥挥手,不出一言,转身又跨入密林之中。
泥巴路上照例积满了水,宗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到村子,村头大娘看见了她,愣了一下,转身就跑回去,疯一样地吼道:“回来啰,厨子家的小孩儿回来啰!”
宗白拖着紧绷的身体慢慢走回到家门口,看见那里已经簇拥了一群人,刚才的大娘嗑着瓜子,慢悠悠地说:“你养父和养母出村了,到外面找你去了。你是不是打算跑了?”
“没。”宗白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那你去哪儿了?”大娘继续问到。
“山上。”宗白回过头,说到,“可能是那个卖冰糖葫芦的人带我上去的。”
“卖冰糖葫芦的人?哎哟,你养父的亲生儿子就是被那卖葫芦的拐跑的。你胆子还真大。”
“你亲眼看见的?”
“嗯?那肯定是啰。”大娘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喷瓜子皮。
“那你是怎么回来的?”
“老羊倌带我回来的。”
“老羊倌!他……”大娘身子往前一靠,宗白头顶压抑的感觉又来了,她眯了眯眼。
“别问了,张大娘,让孩子休息一下吧。”谢阿姨拨开人群,走了过来,温柔地牵起宗白的手,蹲下来对宗白说到,“你家里人又不在,到我屋里吃饭吧,宗白。”
宗白点点头,掏出钥匙,转身把房门锁好以后,跟着谢阿姨走了。身后的人自觉无趣,也就自然散了。
宗白表情苦兮兮的,小脸也脏兮兮的,谢阿姨领着她回了自家的院子,用手帕给她擦了擦,魏倪则跑去找干净的衣服,给宗白换上了,魏晋没事做,只能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谢阿姨身后,晃来晃去。
宗白在山野里耽误太久,以为仍是当日下午,不料已过了一天。一天消耗过多,此时饿极了,她趴在桌子上,左手握着一只啃了一口的鸡腿,右手还捏着一块桂花糕。
谢阿姨端来了一盘又一盘菜,不时还询问到还需要什么呢。宗白嘴里塞满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在高高的凳子上晃荡着双腿,自由得如沐春风,仿佛就是那扑在旷野里捕食的麻雀。
宗白吃饱以后,谢阿姨收拾了东西,去厨房洗碗了,正屋里就剩三个小屁孩坐在沙发里,乐呵乐呵地看着电视。
宗白把魏倪拉到旁边,小声问到:“你听说过筱月娘娘没?”
魏倪悄咪咪地说:“没啦,倒是听说过老羊倌的故事的。”
宗白惊讶地叫一句:“你知道他是谁吗?”
“谁呀!”魏倪说,“不就是医术高明的神仙,很少下山的,就是他治好了我的红眼睛病的,好神奇。你如果哪里不舒服,可以自己上山找他呢。”
魏晋插了一句:“魏倪,你这添油加醋的毛病也该改改了。每次听了你的话,乱跑到山上,老妈都要揍我一顿。”
魏倪说:“你尽瞎扯,论煽风点火的能力,谁比得上你啊!”
魏晋双手插在裤兜里,跳到她俩中间,囔囔到:“不对,那就是一个疯老头,哪有你说的这样……”没等魏晋话说完,魏倪就一个拳头捶在魏晋的肚子上了,又是一场恶战。
宗白看了一会儿电视,就回家了,大门上的锁依旧挂在那儿,反射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月光来。
她打开门,搬来竹床,晚上就睡在院子中央,晚风拂面,很是惬意,躺在凉爽的席子上,很快就入梦了,梦见了冰糖葫芦,梦见了爆发出嗡嗡声响的口哨……
“哐——”,一个声音将她从梦中惊醒,她爬起来,打开家门,发现家门口的水缸破了,旁边还有一只鞋。
宗白踮起脚,远处仿佛有两个越来越小的暗影,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隐身于一片犬吠声之中,从那晚以后,村里再也没有见过兜卖糖葫芦的小贩了。
“你在看什么?”宗白身后又出现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