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宗白失神地坐在帐篷外面的地上时,羊倌已经点燃了一把干草,往上面扔了几把干树枝,甩进去几块木头,外加夏风的翻滚折腾,火苗窜得老高,燃烧得很有气势。
羊倌眯着眼架起了锅架子,平底锅被他随手甩在了上面,等锅热了以后,倒点菜籽油,洗干净的鱼刚搁在上面,就滋滋作响,焦香的气味一浪接一浪地扑到宗白的脸上,把宗白从迷宫里拽了出来。
这时候,羊倌正用木铲翻动着巴掌大小的鱼,并絮叨着:“并非我自吹自擂,这煎鱼还是我弄的最好吃。”
羊倌转过身去,在一堆许久没碰过的瓶瓶罐罐里找盐巴,罐子太多,既不透明,又无标识,他只好一个一个地打开盖子搜索。
“咻”的一下子,一只硕大的蟑螂从破烂的塑料袋里飞出来,刚降落在地上,就被旁边的羊“啪唧”一声踩扁了。羊抬起蹄子,优雅地抖了两下,继续不声不响地咀嚼着青草。
旁边的羊倌高高举起一个玻璃罐子晃了晃,而后把食指插进去沾了一点粉末,尝了尝,大笑着说:“哦,找到罗,哈哈哈。”
盐粒被均匀地撒在鱼上面,翻个面,继续撒,只需屏气凝息,等候片刻,煎鱼的焦香味便越来越浓郁,羊倌伸过去一锅铲,鱼便落在了盘子上了。
锅里剩余的油丝毫没被浪费,羊倌陆续在上面摊了四个嫩玉米饼,煎好一个,递给宗白一个。
“我的盒子到哪儿去了呀?”宗白坐在羊倌对面,一口咬掉玉米饼的三分之一。
“不是说了吗?丢在山上的水潭里了。”羊倌埋着头,手里的锅铲继续翻飞着。
“那天你去镇上干嘛?”宗白已经把玉米饼吃完了。
“见一个胖子。”羊倌把第二个玉米饼递给宗白,顺带着把那盘煎鱼朝她那边挪了挪。
“就是你告状,我被打了。”宗白放下饼子,挽起两只手的袖子,手臂上红艳艳的伤口露了出来,羊倌总算抬起头,叹了口气。
哎,那个厨师就是这样不堪的人啊,想着宗白要和这样的人继续待十余年,羊倌心里就难受,他们怎么舍得让宗白过这样的生活呢。可这一切,不也是自己在推动的吗?
羊倌在摇头的同时,玉米饼糊掉了。
“你看,你看,就是跟你讲话,饼竟然糊了吧!这是命运啊!”羊倌手忙脚乱地把饼子翻了一个面。
“我不相信。”宗白咬住嘴唇,盯着羊倌继续问道,“你和小酒馆的老板认识吗?”
“这……当然认识罗,经常在他那儿喝酒,哪能不认识呢?”羊倌取下帽子,揉了揉头顶稀疏的头发,“有些事,试图去感受,不用去理解。得嘞,你吃饱了,就去睡呗。”
从树林那边吹来的风拂过来,身上就很有一些凉意,宗白想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但她也不像刚才那样心神不宁了。
等肚子填饱了以后,心里仿佛就有一股特别的劲儿,她承认大概是温饱的胃撑起了疲惫的心。
树枝“噼里啪啦”地响了几声,篝火越烧越旺,火苗向上跳跃,橘红色的裙摆在风里飘,一点一点趋于稳定。
如果没有这团篝火,这个晚上大概会感到无聊苦闷。
他们没有讨论水缸与巷道,没有提及消失的鸭舌帽,似乎有些东西,一旦用言语说出来,便失去了得到答案的机会。
宗白盯着反复跳跃的火焰,越来越困,她注意到羊倌的一撮头发翘了起来,又在迷迷糊糊间,仿佛看到他对着她笑了一笑。
宗白猜不透他的心思,困惑地眨了眨眼,忍着困意,钻进了相离不过一米的帐篷里,蜷缩起身体,挨着两头羊窝在一堆垃圾里睡觉,令人诧异的是,那里竟然没有异味。
夜很静,偶尔传来陌生小鸟的鸣叫声,不知过了多久,宗白醒了过来,帐篷里的蚊子实在太多了,她的小腿疼痒难耐,伸出手去挠,才发现上面全是小包。
宗白吃惊地张开了嘴,挠了几下索性放弃,转动了一下脖子,目之所及是黑漆漆的一团混沌,只有在帐篷前的一片空地上,撒着一片白晃晃的月光,而外面的一堆篝火早已变成一堆黑炭。
她趴在地上摸索到手电筒,站起来走出帐篷的时候,身后响起了震耳的呼噜声,帐篷也簌簌地抖动起来。
这是一个不太热的夜晚,头顶有满天的星,以及一只被云朵啃了一半的月亮。
宗白决心今晚前往巷道,无论如何,得走到那最深处去看一看。两头山羊站起来跟在她的身后,宗白轻轻地摸了摸山羊的头,它们像孩子一般露出腼腆的笑。
手电筒的光圈不大,勉强把前方两米左右的路罩住了,用光亮提供了一个暂时安全的保护圈。云朵缓慢地被风移开了,月亮全部露出来,宗白心里很害怕,但脚步却止不住地往前跨去,黑黢黢的树影在她身上滚动着,好似上演了一场打斗激烈的皮影戏。
她走得很快,一路上除了一只扑腾的鸟从灌木丛里惊醒以外,算得上是顺利。
到了矿坑入口,她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随即掀开那片绿萝,入口处的水潭一下子映在眼帘上,水潭边缘出现一圈白线,看得出水位线明显下降了,但不影响它霸道的地理优势:依旧横在路中间,恰好挡住了宗白。
宗白往后退了几步,蓄势,憋足一股劲往前冲去,左脚蹬在水潭边缘,右脚绷直,往对面跨去,像一枚箭头一样,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紧接着右脚稳稳地扎进了水潭里。
哎,腿短没办法。
宗白心生郁闷,这不距离岸边只有十厘米嘛!她一边感叹,一边把右脚从污泥里拔出来,在水里晃了晃,算是完成清洗了。
“咩咩咩——”两头山羊都从水潭那边过来了,靠着宗白叫了两声,宗白以为它们身上都是水,猛地跳开,而后举着电筒瞅了瞅,这俩小家伙浑身都干干爽爽的,可能是凭靠着奇特蹄子,攀附着墙壁过来的,这大概就是人有人路,山有山路的道理吧。
宗白抖了抖腿上的水,举着电筒走在巷道中央,某段巷道有些狭窄,很有可能会接触墙壁,一旦想着两边墙壁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她就头皮发紧,更加缩紧臂膀和脖子,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条缝隙,悄悄地溜过去。
道路很黑,好在没有岔路口,宗白顺利地进入了一条较为宽敞的巷道,人和羊都走累了,妄图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休息一下,那块大石头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实实在在地出现了,不过上面却放着一套衣服,折叠得很整齐,再上面是一顶鸭舌帽,旁边是一双人字拖。
毫无疑问,有人比她先来到这儿,是鸭舌帽吗?这种可能性很难排除,她满脑袋想的都是鸭舌帽的突然消失,总得有个答案。
墙壁两边各散落着七八个水缸,地上散落着锤子錾子等已生锈的工具,那些水缸跟屋门口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有些还是半成品,看来水缸的来源找到了,她心里多少有些宽慰。
前面还有十几块较为平整的石头,它们被摆成一条直线,横在巷道中间,上面湿了一大块,凑近一看,石头上还画了一对神似狐狸的眼睛,电筒的光射在旁边的墙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眼睛图案,墙体缺失了一部分,料想这些石头就是从上面滚落下来的,被人摆成了如此形状。
这条由石头做成的禁忌线,形同虚设,并没有办法阻止宗白向前跨去。
宗白继续往前走去,两边都是黑黝黝的巷道,上面的眼睛图案时隐时现,地上是细碎的矿石,宗白举着电筒走在前面,两头羊紧贴着她,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沙沙的脚步声。
沉默充满了空间,思维几乎停滞了,宗白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也许往前走,就能遇到更多的问题,明白那些问题的答案。
但愿一切顺利!
但如果后面发生意外,该怎么向羊倌解释啦?尽管说谎是她的天赋,但她也无法想到一个极其冠冕堂皇的回答。
难道回答说,出来找羊吗?
“咩咩咩——”一头山羊定在那儿叫了起来,继而用它又细又长的角顶了宗白几下,似乎是在提醒某件危险的东西正在靠近。
巷道里吹出一阵风,裹挟着一股腥臭,那风声呼呼地像是在哭。
宗白警觉地转过身,想离开巷道,却被一块石头给绊倒了,她就直直地朝墙壁跌落过去,满墙的眼睛图案越来越近,她索性闭上了眼睛。
额头和手掌首先接触到了软绵绵的东西,那东西试图把她拖往更深处,宗白心惊胆战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发现有另一双眼睛,瞳孔竖立,瞪得人寒毛林立,是蛇眼睛!
那尖利的眼光也正看着她呢,宗白不敢动,愣了一会儿,努力划动着双手,试图把自己大半截已陷入墙体的身体,从这沼泽一般的墙体里拉出来。
最后还是两头山羊拽着她的裤腿,把她拉了出来。她伏在地上躺了几秒钟,突然触电般地站了起来,撒腿就跑,由于鼻腔吸进了矿渣,她一边跑,一边打了好几个喷嚏,两头山羊也跟在后面没命地奔跑着。
跑了有一会儿,空气中腥臭的气味越来越浓烈,巷道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出现了一片巨大的水池,宗白这才明白自己是往深处跑了,完全没跑对方向嘛。
“扑通”一声,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栽进了水里,从远至近,那波纹渐渐扩展到池子这边来。
“咩咩咩——”山羊惊恐地跳了起来,宗白的脸“唰”地一下变白,觉得全身的血都冻住了。
沉默压在池子周围,就当水底那东西要在微弱的手电筒光下凸显出来时,尖锐的口哨声在身后响起来,池子表面的水立马剧烈地扑腾了几下,一截滑溜溜的类似尾巴的东西猛地扫到了宗白的小腿上,然后池面重新平静下来了。
宗白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仿佛梦一样,只有腿上黏糊糊的液体可以证实刚才发生的一切。
此刻,身后的老羊倌正铁青着脸,以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说道:“怎么你这么像她呢?明明害怕得要死,还要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谁?”宗白转头看见羊倌后,仿佛吃了定心丸,恢复了神色。
“止筱月。”羊倌收起了哨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
“哦哦哦,墓碑上刻着的那个名字!她有什么故事呢?”
老羊倌忽然大笑,拍着宗白的肩膀说道:“这里只有一个故事,那故事跟几块石头相关,不过,目前我不能告诉你。”
“哦。”宗白很自觉地闭上了嘴。
“走,回去吧!这里的怪物太多。”羊倌摸了摸两头山羊。
宗白手里出了很多汗,电筒直打滑,羊倌接过了电筒,和她并排走在一起。宗白脸上挂着困惑的表情,但是羊倌并没有对这种困惑流露出半点兴趣。也许曾经他也经历过这些,一而再再而三的对答案浅尝辄止,迫使他对答案早已丧失了基本的好奇心与追寻。
羊倌倒是有意无意地提及了上学的问题。
“你这么大了,该去上学念书了。”
“为什么要上学?”
“解决困惑。”
“哦——”
宗白停下脚步,眼光迟疑地望着羊倌:“上学是不是就可以解决我的所有困惑?”
“呀,也不一定。”
听到回复后,宗白的眼神黯淡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扬起了脸微笑:“我会试图去感受的。”
他们回到矿坑入口处,水潭水位线已经下降了很多,两边暴露出赤裸的花岗岩,方便通过,宗白再也不用涉水出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山羊跟在他们后面,月亮已经看不到了。
下半夜,在震天的呼噜声中,宗白睡得很安心。但水池里发生的事,却如噩梦一般,是无法忘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