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空渐渐白起来,周遭的一切变得清晰明了,有树,黄泥路,以及重新燃起的火堆。
宗白大半个身体已经落在了帐篷外边,她感觉左脸颊有一种黏糊糊的感触,睁开眼睛时,那山羊正伸出热乎乎的舌头,在她脸上舔来舔去。
山羊的长脸处于居高临下的境地,在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下,便显得更加失真,鼻孔大,冒着热气,眼睛也大,水汪汪地映着人影。
宗白不安地弹跳起来,差一点,像暴躁的野兽一般,又要把摇摇欲坠的帐篷给弄垮掉。还好,帐篷接纳了她。
她爬出帐篷,羊倌已经煮好了米粥,锅里正煎着两个鸡蛋,可惜的是,那唯一的一点香气,也被落下帐篷掀起的风,吹得了无踪影,伴随消失的,还有羊倌脸上转瞬即逝的忧愁。
“您为什么不下山去生活呢?”宗白接过羊倌递过来的粥,抱着碗大口大口地喝着。
“我得守在这儿啊。”羊倌趁宗白停顿间歇,把煎鸡蛋丢进她的碗里,溅了她一脸的粥。
“是守住那怪物吗?”恍惚中,宗白心生一念提出这一句话。
“差不多是这样吧!”
“那就是说,真的有怪物罗,还有夺命铃。”宗白露出狡黠的笑。
羊倌耸了耸肩,没在说什么,这些琐碎的事,在他眼里,都不比眼前人更具备意义。
宗白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从不远处的栀子花丛里发出来的,似乎有可疑的东西正在蓄势待发,她放下了碗,捡起旁边的一把铁铲站起来,毕竟,昨晚巷道里发生的事还心有余悸。
“喂,老羊倌,宗白在你那儿没?”养母从栀子花丛里钻出来,大声呼叫着羊倌。
宗白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掐了一下自己,不是梦!她立马把铁铲放下,踢到了一旁,不管怎样,得在最短时间内,准备好昨晚没回家的理由。
养母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一抬头,便看见了宗白昂起的小小脸庞,她撩起耳边的头发,对着宗白笑了笑,然后简明扼要地告诉宗白此行目的:“你该去读书了。”
宗白一时半会竟然懵了:“什么?这么快?”
“给您添麻烦了,走,今天报名。”养母朝羊倌露出同样的笑,然后牵起宗白的手来,就像曾经她牵着宗白回清水村一样。
快走到栀子花那儿时,宗白挣脱养母的手,跑到羊倌面前,迅速地抬起头说:“我要去读书了,您保重啊!”
“嗯,慢慢走,别急。”羊倌轻轻地推了宗白一把,她即将马马虎虎地踏上一条求学的路了。
路上天空晴朗,周围很安静,地上草坪有坚韧的触感,浅绿色的树叶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宗白一点一点,断断续续地想起来,这个短暂而美丽的夏天快要结束了。
养母撩起头发,跟在宗白后面。太阳已升得很高了,时间有点晚了,但是她们仍然走得不急,且同时选择了沉默,在浩荡巨大的树影下独自面对自己。
事实上,确实晚了,大部分小孩子都报名离开了,等宗白她们赶到校园里时,很明显感到这儿有些冷清。看来,时间并非绰绰有余。
学校建在距离村子几百米的地方,很小,只有一栋两层的楼,楼前面就是一块平地,设有迷你的跑道,那是由一个戏院捐赠的。
周围村的学生也来这儿上课,陆陆续续有做清洁的学生离开,他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从宗白身边路过,不经意之间,瞥来好奇的眼神。
操场外面还生长着茂密野草,几个单杠从草丛中探出头来,上面不堪重负地倒挂着几个流着清鼻涕的小孩。就是这样的一所学校,宗白未来要在这儿度过六年小学时光,她再抬头看看,感叹到,这算得上是一个勉强令人满意的环境吧。
养母提前打电话联系好了学生处,她一手带着户口本,一手牵着宗白就去报到了。
接待她们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女生,女生弯下腰摸了摸宗白的头,笑嘻嘻地说:“小朋友,我是李老师,以后我就是你的班主任罗。”
宗白蹲在养母的背后,小声地挤出了这么一句话:“老师好。”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老师接着问她。
“好像抽筋了。”宗白直接坐在了地上,她撩开裤子,发现腿上面出现了一片红色的疹子,肌肉正在剧烈抽搐,她的额头冒出汗水,养母蹲下来,帮她摁住腿。
李老师嚷嚷道:“呀!那样不中用的,你得反方向牵拉肌肉,牵拉一会儿,再按摩放松一会儿。”
养母按照指示做了起来,李老师也急得站了起来,两只手握成拳头,用尖细的声音说道:“哎,对的,用力一点牵拉。”
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三人,宗白已经在养母的搀扶下,坐在了凳子上,养母给她按摩,问她怎么样,宗白咬着牙齿,轻轻说了一句:“还好。”
过了一会儿,小腿的抽搐停止了,养母感谢了李老师:“李老师,你可真厉害啊!”
李老师挥挥手,说:“哈哈,没什么的,因为我妈是个赤脚医生,潜移默化中我也学了点东西。其实她本来是个老师的,跟我一样,后来转行当医生了。”
完成报名后,养母领着宗白走出去,班主任把她们送到门口,顺便嘱咐着明天上学要带的东西。
“蛇,蛇!”倒挂在单杠上的几个男孩子,大声嚷嚷着跑掉了,宗白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鸭舌帽双手揣在裤兜里,站在操场对面,正远远地盯着她。
小腿肌肉又开始抽搐了,宗白疼得弯下了腰,她举起拳头暴躁地捶打了小腿肚子几下,终于好了,她站起来,鸭舌帽已不见了身影,似乎他对宗白的追踪已经有所察觉了。
等宗白和养母赶回村子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魏晋魏倪正躺在凉爽的树荫下睡午觉,旁边还摆着几张躺椅,上面瘫着几个中年人,躯体或蜷曲或平铺直叙,皆是面露安详满足的神情,看来熟睡的人都是相似的,烈日当空的时候,没必要勤奋地干活了。
魏倪醒来一眼看见了宗白,她便穿着大一号的运动衫跑过来,渴求宗白教她爬树。尽管宗白脑子里嘀嘀咕咕地想着全是明天要带的东西,但这也不妨碍她利利索索地托举着魏倪,鼓励着她怎么舒服怎么蹬。
宗白吸了满鼻子的灰,她继续扛着奋力往上蹬的魏倪,想了很久,孑然一人上学的确很无聊,找个伴足以弥补上学的无趣,要不就是魏倪吧!
经过一番努力,魏倪终于爬上了一个枝桠,她坐在上面,看着树下的宗白和魏晋,红了脸,小声嘀咕着:“你们两人这么看着我,我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那下次我们来俯视你。”魏晋说完便回到躺椅那儿,继续睡觉,宗白也打道回府准备吃午饭了。
“哎,我该怎么下来呀?哥!宗白!哥!宗白!”
听到魏倪急切的呼唤后,宗白折返回来,又把肩膀搁在了魏倪哆哆嗦嗦的右脚下面,像一头驴一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上学对于宗白来说,是一个特好玩儿的事,宗白和魏倪几乎整个学期都待在一起,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听课,即使偶尔中间隔了一个同学,她俩也能想方设法去讲话,而且一说话就没完没了。
说话俨然成为了她俩的一种生存方式,她们会在第二天分享昨晚各自的梦境,以及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而魏晋则无法理解这种嘈杂,每次都嗤之以鼻。
第二天上学,魏倪说:“我梦到我爸了。他离开了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梦见他。”说完便低下了头。
宗白拍了拍魏倪的背,说道:“没事的,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
过了一会儿,宗白才从魏倪的哀痛中回过神来,她慌忙问道:“嗯,那是什么梦?”
由于宗白曾在魏倪家里看见过那个特殊的铁盒子,所以如今,她对盒子主人的意外出现,感到大吃一惊,而且这次是以梦境的形式出现。
魏倪只是粗略地把梦讲了一遍,肯定还遗漏了很多细节,在她梦里,她跟着父亲进入了某条黑漆漆的通道,走到中途,通道倒塌了,她被掩埋在下面,无法呼吸,然后就醒过来了。
后来接连几天宗白都做了关于通道的梦,那通道一会儿扭曲成一团,一会又变成燃烧的黑色液体,向外无限延伸,它如磁铁一般,吸附在大脑周围。
宗白晚上睡不好,所以白天总是浑浑噩噩的,一点也没有精神。
一天,宗白抱着酒瓶去打酒,总感觉后面有人在跟踪她,她频频回头,都没有发现异常,于是,她迅速地转入一个墙角,蹲在一堆杂物后面,随即听到了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双人字拖首先出现在视野里。
那人立在那儿一动不动,宗白蹲久了,感觉脚有些麻木,实在蹲不下去了,便站了起来,她看见了鸭舌帽,帽子下的人露出了邪魅的笑,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开展了第一次正式对话。
“去打酒吗?”鸭舌帽彬彬有礼地问道。
“嗯。”钟摆跺了跺脚,缓解一下麻木感。
“给我吧,跟我走。”鸭舌帽把酒壶拿了过去。
帽子压得低低的,大人一般看不全他的脸,可宗白个子小,从下往上,一下子就看见了那双狭长的眼睛,以及那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
前方的路被一个水坑拦住了,宗白腿短跳不过,鸭舌帽把她抱起来,宗白一只手接触到鸭舌帽的手臂,发现竟然有些冰凉。
“你叫什么名字。”宗白抱着酒壶问道。
“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事情快结束了,”鸭舌帽的嘴角向上翘了翘,这次类似于苦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宗白提着酒壶赶回家,路上遇到了魏倪,两人都没精神,脸上挂着一对黑眼圈,魏倪建议她们偷偷喝一点酒,醒一醒脑,宗白一开始就预示到这件事情的荒谬,但耐不住魏倪的软磨硬泡,她还是取出了酒壶。
两人一口一口地抿了起来,起先因为味道有点辣,她们喝的比较少,后来就猛地灌了一大口了。
“啊!你们在干嘛?”班主任李老师在草丛里发现了她们,用极富特征的尖细声音吼了起来,两个小女孩仰起红扑扑的脸,裂开嘴一笑,魏倪甚至把酒壶递了过去,仿佛李老师也成为了她们的同盟,于是,这个同盟就一左一右地把她俩架到了办公室。
在办公室的沙发里,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她穿着灰色的套装,坐姿优美。沙发前面是一张木桌子,上面摆着一杯茶,还散发着热气。
“这是我的母亲。”李老师把两个小女孩搁到了沙发上,继续说道,“你们不要傻乎乎地盯着我妈看了!自己反省反省,今天干了什么事!我马上通知你们家长。”
李老师转过去用座机打电话,妇人侧了侧身体,微笑着对他们说:“你好,两个小朋友,我叫纪秋琴。”
“您来干什么呢?”宗白揉了揉眼睛,插了一句话。
“周末女儿休息,来看看她呢。”
“哦哦。”宗白看了一眼旁边絮絮叨叨的魏倪。
“哈哈,还有两个故人。她在干嘛呢?”纪秋琴也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倪。
“她在讲昨晚做的梦,要收集起来,变成一个故事。”宗白想了想说。
“梦,故事。”纪秋琴在口中重复了几遍。
“您稍等,我来帮你找记录。”李老师接了一个电话后便起身离开,一只黄猫跳到了桌子上,纪秋琴咳嗽几声,那猫便乖乖地跳下桌子,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伏在她的脚下,眯着眼打起了盹儿。
纪秋琴看了一眼猫,再看看两个小女孩,神色严肃地说道:“我给你们讲一个关于'蛇眼睛'的梦吧!也许可以变成一个故事。”
外边的太阳正在缓慢地爬下山去,橘红色的光透过玻璃窗撒在了木桌上,沙发上。这个稍年老的妇人喝了一口茶,几秒钟后,开始了一场跨越几十年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