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冬迎春,京都在春寒料峭中迎来了第一场春雨。傅连玉站在廊下看绵绵细雨,贴身侍女冬儿拿过一件带绒披风披在他身上,“公子小心着凉。”
傅连玉将手伸出廊下,细雨润湿了他的手,“我想出去走走。”
他的语气多有哀婉,像是久居深宫中的妇人,冬儿心中不忍,只能劝道,“外面下着雨呢,夫人也是担心公子。”
“母亲说,要将你指给我做通房丫头,你愿意吗?”傅连玉看向她,温声问道。
“夫人的命令,奴婢不敢不从。”冬儿低声答道。
“我是问你的意见,你愿意吗?”傅连玉陡然提高了声音,直将冬儿吓的跪在地上。
“奴婢错了,公子不要生气,奴婢愿挨公子任意打骂。”
傅连玉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扶起,“她总是这样,总是希望所有人都按照她的意愿去行事,一点忤逆都不准有。”
“公子……”冬儿轻声道,心里如刀割般疼痛。
“罢了,罢了。”傅连玉连声道,转过身来要回房间里去,适时一名小厮来到他身边,行了礼,欲言又止。
“什么事?”
“公子,门外有一名西凉人找公子您,他说他叫耳火。”小厮俯首答道。
傅连玉低头看向他,有些不解又有些吃惊地问道,“你说谁?耳火。”
“是的公子。”小厮说道,“他说上次的不告而别纯属意外,他这次来赔礼道歉,顺带将铠甲修完。”
他思考了一下,抬眼望向房间里挂起来修了一半的铠甲,缓声说道,“请他进来。”
陈煌在小厮的带领下进入安康侯府,潇潇的失踪让他疑惑颇多,除了她直接伤害到不留门的利益之外,这件事的另一位当事人傅连玉是不是也承担了莫大的损失?陈煌不知道,但是他总觉得两者之间有着剪不断的关系。
上元节白塔事件最后被傅连玉压下来了,栖霞镇衙门记录的只是一件普通的打架斗殴事件,官家对此一无所知,傅都听闻此事也在安康侯府周围安插了探子,但陈煌依旧觉得还是不够,他要亲自去里面看一看。
所幸他曾在泷衣山庄扮过西凉人耳火,还帮助傅连玉修复了一半战甲,虽然最后不告而别,但是如今再度出现也不算是突兀,不会打草惊蛇。
“傅公子,别来无恙。”陈煌一手握拳放置胸前,行了一个标准的西凉礼节,“实在抱歉,上次有急事便先回了驿馆,不告而别,现在一空下来就立即来府上拜访,傅公子不会介意吧?”
傅连玉拱手回礼,又向小厮打了一个手势,吩咐他们上茶,这才笑着说道,“不要紧,耳火公子能帮忙修甲已经是感激不尽了,我府上都是好茶,配着去年冬天第一场雪饮用,入口甘冽,回味无穷,请。”
小厮将茶端上,傅连玉摆出一个请的手势,陈煌呵呵一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说道,“果真好茶,这次来,除了赔罪,就是想继续履行对于傅公子的承诺,将这件铠甲修复完毕,不知傅公子意下如何?”
傅连玉轻轻一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我府上也没有任何维修工具,匠作监又是我朝重地,凭兄台的身份怕是不好进入,这怎么办?”
“呀,那今日真是唐突了,我也恰巧没有带工具,那我明日带上工具再来。”陈煌一拍脑袋,做出懊恼状。
“不碍事,区区一件铠甲,不值得如此费心。”傅连玉劝慰道。
“叨扰了,我便先告辞了。”陈煌说着便转身离开,门外的小厮立马跟上,为他引路。
约莫一刻钟之后,小厮回到屋里,向傅连玉禀告,“回禀公子,小的跟了他一路,亲眼见他进了驿馆。”
“哦?是吗?”傅连玉嘴角勾起一抹笑,转身进了里屋。
小厮局促不安地搓了搓自己手,不明白自家公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煌一进驿馆就被藏在角落里的孟川喊住,“幸好今天西凉使臣都进宫去了,驿馆内没人,守卫的禁军也都被傅都借故调走了,我带你从后门走。”
陈煌点点头,将自己脸上碍事的东西都撕掉,一边和他走着,一边问道,“我今日没敢逗留太久,总感觉傅家宅子里透着诡异,小厮侍女走路全是没声音的,而且他本人对于这件铠甲也并不是特别上心,只是单纯地去完成任务。”
“他和他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想必修复连老将军的铠甲也是他母亲傅夫人的意思,不过再怎么说,他与潇潇之间也是表姐弟关系,不至于绑架吧?”孟川说道。
陈煌蹙了眉,又问道,“你们那边有什么收获?”
“我查了两所,流芳馆没什么问题,醉香阁倒是新来了批丫头,还有几个不服管的据说被关到地窖中了,半夜有人听见了嘤嘤哭声。”孟川推开后门,早已备好的马车停在巷口,他将陈煌推上马车,驾起马车继续说道,“傅都查了另外两所,他说不夜楼里并没有新面孔出现,倒是镜中坊,据说是坊主的表妹前来看她,所以歇业几天,你知道的,镜中坊是四大歌坊里唯一不做皮肉生意的,多少任性一些。”
陈煌吃过味来,“你是说,镜中坊背后有贵人相助?”
“是这个理,毕竟歌舞能赚几个钱呢?”孟川勒停马,稳稳地将马车停在定远王府后门,敲了敲车壁问道,“你衣服换好没,到王府了。”
陈煌抖了抖袖子,从马车中探出身子,走下车,“所以是谁一直养着镜中坊?”
“礼部尚书,太子未来的岳丈,辛言元。”孟川说道,“我去将马车放好,你先进府,姜季阳在书房等你。”
陈煌顺着小路走回书房,刚走了一半就迎面遇上了姜季阳和林岳,林岳解释道,“姜公子实在着急,在房内都无法落座,非说要去门口等你,我也是没法子。”
陈煌表示理解,提议道,“这里离林岳的望月小筑最近,大片竹林最能修身养性,不如就去他那里,姜公子也宽宽心。”
“我实在没有办法宽心。”姜季阳摇头道,“你们不了解潇潇,她性子太过刚烈,可是过刚易折,若是被迫去做些不愿意的事情,她会选择以死明志。”
“我知道了。”陈煌垂下眼帘,他在心底里去描绘袭潇的音容笑貌,从第一次的相遇,到灵秀瀑布表白的含羞……他想着想着突然察觉到什么,猛地一拍手掌,大呼一声,“我怎么之前没想到!”
姜季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脸疑惑地望向他,又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一旁的林岳,林岳两手一摊,表示自己也一无所知。
陈煌此时已经有些疯魔了,他看向姜季阳,又看向林岳,觉得都不对,转身瞄见了不远处正朝他走来的孟川,他提起衣袍快速跑过去,拉着孟川说了几句话。
孟川听后一脸震惊,声音拔高了几个度,“什么?你脑子坏掉了吧?”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速度要快。”陈煌不理会他的惊讶,嘱咐道。
“不是,我怎么……”
话未说完就被陈煌强行打断,“此事若成,别说让几个舞女来王府表演,就是百八十个都行!费用我全包。”
孟川勉强同意道,“行吧……哎哎你别推我啊,我不得收拾行李啊。”
陈煌心急如焚,看不得他磨磨唧唧的样子,“现在就去,趁城门还没关,缺什么路上买,费用我全包了。”
孟川骂骂咧咧地顺着小路走远了,陈煌长舒一口气,此一去来回最少也得五六日,但是这或许是他找潇潇的最后一张王牌了。
姜季阳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孟川兄这是?”
“不必管他,他这一去能不能成功还不得知,我这边查出有两家歌坊有嫌疑,醉香阁有生面孔出现,镜中坊自春日宴后就再没开过门,你那边如何?”陈煌沉声问道。
姜季阳将手拢进衣袖里,说道,“我模仿潇潇的笔迹给泷衣山庄的管家寄了封信,说是自己上次回山庄研习陌刀制法,不小心将它带出来了,特别告知一下管家,免得回头被爷爷发现了要问罪。管家回信说要潇潇尽快将制法还回,他不能帮忙瞒很久。所以我想,陌刀制法是真的被潇潇藏起来了。”
“我这边也是说,和她交情最好的盛穆发现她从山庄回来之后总是一个人呆着,仿佛是有心事。所以我们的验证都是正确的。”陈煌放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时间紧迫,也来不及再筹谋了,我这就向粟麟借兵去搜查镜中坊。”
姜季阳不解,“可你刚刚明明说是有两家歌坊不对劲。”
“不会是醉香阁,但我现在没法向你解释。”陈煌肯定地说道。
他上回与冉冉相见就是通过醉香阁,冉冉与他相见必然是要避开所有耳目,自然也包括不留门,因此醉香阁实际上是最早被他排除在外的。
“那也还是不妥,镜中坊的坊主我听说是礼部尚书辛言元的姘头,这未免也太……”姜季阳想了想,寻找到合适的词来,“荒唐了吧?”
陈煌笑了起来,“此事我一人去就好,更何况,定远王府陈煌,做什么事不荒唐呢?”
粟麟对他倒是很爽快,一听他说要借兵去救人,大手一挥就派了一队人随他去了。只是对于他再次让孟川回灵谷山很不满,陈煌都开始怀疑此两人是不是有什么猫腻了,毕竟粟麟一直不近女色,甚至还有些厌恶。
他带着人将镜中坊团团围住,派士兵敲开了镜中坊的门,坊内人听到动静打开门,出来的是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身着轻便的绸缎衣,有些不解地问道,“各位兵爷这是要干嘛?不知妾身这镜中坊如何得罪兵爷了,要这般对待妾身?”
陈煌在造势编理由上可一点不弱,他坐在马上,仰着头说,“本世子在春日宴上丢了一套白玉做的茶具,怀疑是你们坊中人所为,特来找寻。”
女子一下慌了神,连忙反驳道,“这怎么可能,妾身管教一向严厉,坊中人没有手脚不干净的,这肯定是搞错了吧。”
“哼,怎么能信得过你们这群舞女的话,给我搜!”陈煌一声令下,士兵破门而入,院内一下鸡飞狗跳起来,女人惊叫的声音此起彼伏。
过了一段时间,搜查的士兵出来禀告,“回禀公子,并未发现。”
陈煌皱了皱眉头,翻身下马,靠近那女子,以极度压迫的姿态看她,那女子梗着脖子,气势不足道,“这里可是礼部尚书辛言元……”
“人藏哪儿了?”
女子奇怪道,颇有些不明所以,“什么?什么人?”
陈煌没理会她,径直进了院,坊中女子都可怜兮兮地抱着头躲在墙角,他一眼扫去,没见到他想找的人,翻遍整个院子也再找不到多一个姑娘。
不在这里,怎么会不在这里?
难道说,潇潇不是被歌坊带走的?可是除了歌坊,船上其他人员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更是不会有问题。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环视着这个院子,院子中央种着一棵参天大树,他多希望一抬头就看见潇潇坐在树上的哪根枝丫上,月光下影子细长,还有那一头挽着髻的长发。
他忽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如果在春日宴期间并没有人将潇潇运下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