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回到家的时候,路子宜才发现金才克那张照片被自己“顺手牵羊”地一直搁在了外套口袋里。
路子宜想起来在福泉园那一次,金才克曾经给了自己一张名片,于是找出名片,按着上面的手机号码打了过去。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重新拨号……”
电话语音提醒名片上的号码竟然是空号。路子宜轻轻“咦”了一声,按着上面的号码一个一个拨过去。
仍然提醒是空号……
“真奇怪啊。之前在台湾的时候还是用这个号码没有错啊!”路子宜把手机翻到已拨号的纪录里,又照着名片对了一遍,确实没有错。可是,这个号码明显已经被注销了。
“怎么回事?还没去美国,为什么把手机号换了?”路子宜在书桌前坐下来,手里捏着艾莎和Pekky母女俩个的照片,想起刚刚在草坪广场里金才克说过的话。
阿富汗,对路子宜来说是一个只在新闻联播上听过的国家。即使对它知之甚少,也听说过那是个战乱纷飞、宗教单一的地方。那里的女性,像金才克说的,比牲畜还要低贱。她们没有人权,得不到尊重,出门都得戴面罩,连脚踝都不能露出半分来。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往往胆怯中带着期盼,黑白分明。
艾莎的眼睛很美,睫毛又长又密,还弯弯地卷起,眼神里有着一个“母亲”特有的安详跟柔和。秦沛琪则不同,她的眼睛看起来更像一个“女人”——妩媚诱人;而且,可能是继承了她父亲秦有雄凌厉个性的缘故,秦沛琪的眼神有时候闪着猎豹一样的光芒。
看得出来,秦沛琪和她的生母有着完全不同的气场。
但是,艾莎鼻子上的黑洞依旧惊悚。事实上,艾莎其他的五官越美丽,她的那个窟窿就越显得令人毛骨悚然。路子宜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了,但还是忍不住别开眼,尽管不去看艾莎脸当中的那个黑洞。
但艾莎怀里的小Pekky却紧紧攥着妈妈胸前的衣服,小小的身子缩在妈妈的怀里,笑得很甜。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还是因为知道艾莎是生养自己的母亲,小Pekky的眼里一丝害怕的神情都没有。
如果金才克说的都是事实,那么秦有雄当年就已经可以只手遮天,谁敢动竹贤帮未来大当家的女人?难道是许人鹰为了打压秦有雄下得毒手?
路子宜发了半天呆,终于发现自己想得太远,放下照片,右手握成拳头敲自己的脑袋:“黑帮电影看多了!”
“咚咚”,这时候何梦婕敲门,走进房里:“在做什么?”
路子宜把照片翻了个面,到底是别人的隐私,而且还是没有得到证实的,路子宜不想乱传小道消息。何梦婕把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却不多话,只是弯腰在她的床边坐下。路子宜把椅子扭到何梦婕的方向,眼神毫不闪躲:“不介意我保留些东西吧?”
何梦婕微笑着摇头:“不会,当然不会。每个人不都有些不能说的秘密吗?”说完两个人都心领神会地笑了。
路子宜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搂着何梦婕的肩膀,也在床边坐下来:“婕,怎么回国来了?”这是路子宜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何梦婕依旧喜欢一个人扛着,垂下眼眸轻轻摇头:“没什么大事……”
路子宜搭在何梦婕肩膀上的手轻轻地拍着她,像哄孩子睡觉的妈妈:“累了吗?”
何梦婕一拳敲在路子宜的胸前:“怎么可能会累?我现在感觉好极了,活到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子宜,你知道吗?现在我眼前有一条康庄大道,铺满了玫瑰,阳光明媚。幸福,快要触手可及。”
路子宜抿着嘴笑,用力地点点头。
何梦婕突然张开手臂抱上来:“子宜,我想要一个孩子……”在路子宜看不到的背后,何梦婕的眼底涌起一丝孤寂和脆弱。
“Samon是去那边陪孩子过圣诞了吗?”
何梦婕就知道,这个人,懂自己。她把下巴搁在好朋友的肩上,缓缓地讲:“他,或许不是个好丈夫,但是个好爸爸。”
路子宜安静地听着,轻轻地“嗯”了一声。
何梦婕在路子宜的耳边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放开她,一个人坐好。路子宜的床头柜上有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何梦婕拿在手里,细细地看着里面的一家三口。
路子宜在一旁解释道:“是我十岁生日那天去照相馆照的——春蕾照片馆,城中路那家,现在都已经改成婚纱影楼了——那时候,我爸还是爱我妈的。拍照的那天,我爸还抱着我,搂着我妈朝摄影师炫耀说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路子宜的眉眼里淡淡地露出嘲讽,悲凉地说,“幸福,只能定格在相片里。”
“至少,你还幸福过。”
路子宜望着何梦婕,歪着头问她:“需要我安慰你吗?”
何梦婕淡淡一笑,把照片放回原处,站了起来。路子宜跟着走到门边,环着胸问道,“你真准备好要一个孩子了吗?”
何梦婕的脚步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路子宜。路子宜放下交叉的手,认认真真地讲:“或许在你看来,至少我曾经幸福过,比从小没有爸爸的你要幸运得多。但是,你知道吗?正因为我曾经拥有过,现在才会更寂寞。有时候,真是宁愿一直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路子宜走过去,握住何梦婕的手,真诚地望着她,“孩子,不应该是你用来绑住Samon的武器。孩子是你的骨肉,是你的一部分啊。我们没有得到的,难道不应该让我们的下一代拥有吗?”
何梦婕沉默着,张开嘴只说了一句:“你还记得吗,幸福的味道?”
路子宜放开她的手,帮自己把快遮住眼睛的刘海别到耳后。如果是徐晓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问她这个问题,也许路子宜会点点头说“当然知道”。但是,问这个问题的人,是何梦婕。路子宜不咸不淡地开口:“太久没有尝过,说实话,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了。”
“快乐的色彩太淡,痛苦却总是浓妆艳抹,把快乐生生逼到了角落里头——现实就是这样,它们的酸碱性根本不能中和。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幸福是什么味道,又怎么教给孩子?只有我们先幸福了,孩子们的未来才谈得上幸福。所以,我还是会要一个孩子,不管为了什么。”何梦婕的眼睛像钻石一样闪耀,坚不可摧。
路子宜的嘴唇动了一动,到最后只微微扬起嘴角:“我尊重你,朋友。”
何梦婕看着一派云淡风清的路子宜,拧起眉挖苦道:“路子宜,我能说一句实话吗?有时候,我真鄙视你。你真以为幸福会自己来敲门吗?你就像那个守株待兔的农夫,小心到最后等不来兔子,田里也野草丛生!”
路子宜微微一愣,抿着嘴耸耸肩:“我也挺讨厌自己的,呵呵。”
何梦婕无奈地叹一口气:“幸福的味道不止一种,你忘记的那种可能已经脱销,而且停止生产了。你啊,张张嘴,尝尝别的口味吧。”
第二天,何妈妈要回册县,何梦婕跟路子宜拦了车送何妈妈去长途汽车站,路子宜买了一大袋车上吃的水果零食,一直帮何妈妈拎到了座位上面。何妈妈拖着路子宜的手,眼睛瞅着自家女儿,话却是说给路子宜听的:“子宜啊,我们家小婕的根是长到洋鬼子那儿去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了。但是子宜你是乖孩子,又不像小婕那么没血没泪,阿姨看你一个人在睦城太受苦了,就跟阿姨一块儿回册县吧。”
路子宜嘿嘿一笑,还真在何妈妈旁边的空位上坐下去:“阿姨对我真好!要不,我真回去,赖在您那儿让您养我吧?”路子宜的嘴儿甜,哄得何妈妈开心极了。
何梦婕一把将路子宜扯起来,又把一个信封塞进何妈妈怀里:“洋鬼子人傻钱多速来,所以您花起来千万别心疼!车快开了,我们下去了,您自己路上小心!”
“哎,你这孩子!妈妈钱够用……”何妈妈从座位上站起来,追出来要把钱还给何梦婕。走在后面的路子宜挟着何妈妈的手臂,又把她按回座位上,然后跟着何梦婕冲出车外。车子开走好远后,何梦婕和路子宜才开始往回走。
“昨晚我也已经整理好行李了,是下午三点的飞机。”
“这么快?”路子宜很不舍。
何梦婕看也没有看她一眼,伸手拦了一部出租车,自己先坐了进去:“既然决定好了走哪条路就早些出发呗。”
路子宜低头也坐了进去,说完家里的地址,车子开上了高架。路子宜安静地看着车窗外面,睦城的水泥钢筋线条硬梆梆的,每条边、每个角都又尖锐而又寂寞。12月底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惨白色的太阳微弱地吐着淡淡的光,跟着出租车慢慢地跑在有些空荡荡的高架上面。
“子宜,”何梦婕轻轻地叫了一声,路子宜还是没有转过脸来,于是,她又叫,“路子宜!”
“做什么?”路子宜懒懒地侧过小半张脸去,眼睛却还是望着窗外。
何梦婕拉过路子宜的左手,把一张纸巾放到她的手心里:“爱哭鬼!”
路子宜终于把脸转了回来,恋恋不舍地看着何梦婕:“婕,你会觉得越长大越孤单吗?明明一直都有朋友陪在身边,但是回到家里,静下来的时候却总是一个人。”
“小时候,寂寞就是没有朋友。长大了,寂寞就是没有了爱,比小时侯没有朋友更寂寞。子宜,你现在没有爱,所以才会感到寂寞。”
路子宜歪着头望着何梦婕。
“不相信吗?等我走了,你试试在楚云的房间呆十分钟,不,三分钟就好。然后,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比没有朋友更寂寞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