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迷糊之中忽觉得浑身肌肤冰冷刺痛,心中猛地一惊,被那剑气迫醒。他小心翼翼,慢慢转头望去:岸上之人一袭白裙,背剑而立,双目盯向湖面,晨风吹来,衣袂飘飘。飘然出尘。
方源使劲扯了扯唇角,努力扯出笑来,苦笑道:“婕妤妹子,好久不见,你比早先儿更漂亮了。”
他边说边拿脚勾那滚在脚边的空坛子,偷偷盖于袍下。坛壁上,酒标黑墨写着斗大的俩字“杨府”,虽说贴纸黄旧,可那也不耽误剑客犀利敏锐的目光呀!
吴越之地,鱼米之乡,自古盛产米酒,那酒储存年代愈久愈是老醇绵香,雅号老黄酒。更有古风民俗传下:但凡家中有子初生之际,便会在宅院埋上两大坛自酿黄酒。若生子为男,便称作那酒为“状元红”,待男子成年或者中得功名之际才挖出饮用。若生子为女,那埋藏的老酒便会留待女儿出闺之际饮用,酒名唤作“女儿红”。
魏国公府杨老国公宅上大院内老桂树下,便埋藏了两瓮上等女儿红。老国公本就嗜酒,存了几十年的老黄,掌上明珠幼女杨婕妤出生之际,便将那两坛老黄埋于了老桂树下。
埋了十八年之久。
一月前的某个月黑风高之夜,老国公府上的那株老桂树“不知”被哪个蟊贼刨了。桂花树倒是没甚大碍,只是杨老国公心心念的两坛老酒却被那蟊贼刨走。
非是魏国公府上护院不严,实乃那蟊贼太过胆大包天,连杨老国公都哭笑不得地装作无事一般,老国公示意之下整个国公府护院亦都装作未有发现,将那蟊贼放走。
无法无天的公主殿下,朱七七,抱着两只大翁自国公府堂而皇之“溜”走。
即便尊为皇家贵匮,有些东西也是金钱买它不到。比如杨国公府上两瓮几十年窖龄的老酒。讨要,那是不可能的;女儿家的嫁妆酒,讨不得;那就只有偷偷进了国公府去刨。
朱七七女扮男装冒着被父皇雷霆大怒关禁闭的风险而去国公府上刨那两坛老酒,仅只因为她的好哥们嗜酒,嗜好酒,并且还无意间提过那么一回:魏国公府上有好酒。
直待方源喝完一翁揭去酒标的老酒,问那酒宫内尚还有否,才由不得他不吃瘪。
酒既然给自己吃了,另一瓮也送与了自己,作贼的黑锅当然也是自己背哩。总不能让公主殿下来背这贼锅。
坊间传言,金榜题名探花郎方探花,看上了杨老国公掌上明珠杨婕妤。求而不得,竟然潜入国公府去做那梁上君子,至于国公府丢没丢东西,却是不得而知。
只是梁上这一消息却随着方源被金笔御点探花郎,一夜传遍金陵城。满城风言风雨,大有偷香窃玉之嫌。
杨婕妤提剑杀上成贤学宫,又听得朱七七在到处喊着“方源哥哥!”,方源吓得魂都飞了,趁黑跳墙而走,偷偷摸摸惶惶然,狼狈之际,躲入秦淮河上画舫之内,尚才躲过国公府小辣椒的追杀和七七公主小殿下的搜寻。只是那峨眉剑仙临离秦淮一剑劈下之际,十里秦淮画舫碎,跌落一河莺莺燕燕。无数雅士老爷们躲于暗处,抖抖索索,方源便躲在那些雅士姑娘从中,大饱眼福大饱艳福,丝毫不敢动弹,差点憋出尿来,连夜逃出金陵城,惭愧,惭愧。抛却盯着偷花贼的名号骑马赏花游金陵的烦恼——耍猴儿呢吧?都忒不上道。索性游学而去。
方源被那剑气刺醒,便知定是那小辣椒到了,心中发苦,苦而无奈,歪着脖子一动不动,强作镇定。
杨婕妤冷着脸,睫毛若扇,一声冷哼,转身离去。一步一步踏去,每一步,都若踏在方源心脏一般,咚咚作响,心惊胆颤。
待她走远,远至身影隐入山径,方源尚才出了一口大气。
老道儿掀开盖在头上的书箧,贼眉鼠眼凑到方源面前,小声问道:“认识?”那询问的表情,由不得你说不认识。
方源伸出食指放在唇边,轻嘘一声。
老道儿一种恍然大悟了然于胸的神情,贼笑着,伸出左右拇指相对,拇指头儿齐点,向着方源征询地问道:“嗯——?”,尾音是很鸡贼的升调。
方源斜眼苦笑,几近咽着声音,小声道:“想啥呢,小娃儿家家,下不去手。”
话音方毕,忽觉得自己身子一轻,已是腾空而起,悬于空中。一股煞力破空而至,劲气直冲小腹,砰地一声将他砸向湖岸另一边。方源只觉得浑身内外连带五脏六腑猛地一震,噗地一口鲜血喷出,便即疼晕过去。隔夜酒被他喷得一点不剩。
老道儿早又拿书箧盖住了头脸,撅屁股趴在火堆旁边,只留身子于外。
直过了很久,那山径四周再无其他动静,他方自箧下钻出,贼兮兮,蹑手蹑脚地踱至方源身边,将他自那凹下的土窝内拽出。
此时方源早已痛得清醒过来,只觉得整个小腹连同屁股脊背,撕裂疼裂一般,痛入心扉,寸寸痛。
老头儿嘎嘎而笑,伸出掌来替他拍身上的泥土,专捡疼得狠的地方用力拍打。
方源咬紧了牙,歪斜着嘴,哼哼叽叽哼不出声来。
老道儿伸出大拇指,向着那不见人影的山径上,嘎嘎笑着,翘着指头,全然不顾方源的哀苦。
直过了一盏茶功夫过后,疼痛渐弱,方源尚才一瘸一拐地站起身来,拍开老道儿搀扶的手,拖着腿,踱至书箧边,龇牙咧嘴地背起书箧,干荷叶破竹杖也捡不得了,爬上岸来。老道儿灰羽扇插在脖颈后衣领内,屁颠屁颠跟在身后。
那一拳隔空打于他小腹之上,竟是震得他浑身神经都颤,却又恰到好处地令他并未受了多大内伤。苦,那是必然痛苦到了极点。
方源才一爬上岸,便见文凤挎着竹篮,立在草房门外,向着里边喊道:“阿蛮婆婆,阿蛮婆婆,起来吃粥哩。”
方源将头一缩,又退于岸下,伏于岸边,躲了起来。
老道儿连忙同他一起伏于岸边躲起。凑在方源身边,伸出两手拇指相对,再次点着拇指,挑起眉毛,挤着眼睛,向方源询问道:“嗯——?”
方源一巴掌向老道儿头上抡去,却未料老道儿竟麻利地很,将身子一缩,堪堪躲过巴掌。
方源那一巴掌便轮空,狠狠拍在岸上,疼得他啊地一声大叫。
文凤闻声已是自屋内奔了出来,站于岸边。
蜀湘山水佳,风光独秀媚,远山含黛,溪涧藏幽,雾气氤氲绕秋潭,含韵妙处,恰如时下流行女妆,二八佳人眉间所描,笼烟眉。
微垂螓首,轻蹙眉稍。
无限风情。
便如世间最清洌,最幽香的美酒,醉人哟!
此刻那当垆卖酒的女子,正蹙着眉梢,眼望向方源。
方源歪嘴苦笑道:“文凤哩,愣撒子嘛,扶一把。”
文凤俏脸一红,挎着竹篮儿跑了,直跑入山径不见。
朝阳初升,紫气氤氲,光线洒向湖面,湖上波光荡起。
岭间嗡地一声钟磬声响,传遍帝岭九峰。
嗡——
嗡——
嗡——
钟磬声一声声传来。
老道儿忽然变了脸,神情凝重起来。方源顺着其目光望去,那湖面之上涟漪震荡之际,一层层薄雾升起。紧接着,山间谷内,草林之间,嗡嗡震动,薄雾皆都渐起。
一瞬间,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