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倍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混混沌沌的头脑让他止不住发困,春困秋乏,阿倍再怎么也难以免俗,只是面对案牍的李长源还是兢兢业业的模样。
“可有寻到蛛丝马迹?”他声音幽幽的传过来,少年又在纸上写了写什么,然后将好不容易找到的破绽递过去。
“我还真是您的昆仑奴新罗婢,都当上苦力了。”他拄着头,还不忘了打趣。
“有劳阿倍了,只是除了你,这个案子还真想不到第二个能帮上忙的。”
少年轻合双眸,漂亮的头颅轻轻点了点,“上次的案子怕是不够干净,这次的便是后患。”
“这案子暂时无法断干净。”李长源声音里带着点疲惫和不甘心,“我只能尽量将伤害减到最小。”
阿倍摇摇头,打起精神,“大唐也不那么太平。”
少年哼笑一声,阿倍抬眼奇怪的看着他,李长源拿起青色的瓷杯,轻轻抿了一小口,“哪有那么多太平盛世,不过是有如你如我一般的痴呆守着罢了。”
话语休繁,只见一个仕女打扮的姑娘端着盘子走了进来,隔着面纱,阿倍看不清面孔,只是一双柳眼甚是动人。
李长源并没有抬头,仿佛没有注意到,女孩将果盘放下,站着没走。
“我并没有……”少年抬眼看了看她,微微愣住一瞬间,女孩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你怎么来了?”
“几个月不见,少卿见到十七怎么一点也不开心啊?”她似乎有些失望。
少年轻轻笑了笑,嘴角浮现两个颇为好看的梨涡,“怎么会,自然是欢喜的。”
女孩儿在他身边坐下,“你在断案吗?”
他点点头,“对。”
“这位是?”她的目光停在阿倍脸上,“这公子生的好秀气,怎么以前没见过。”
“十七,不得无礼。”他别过脸看着阿倍,“婢子憨顽,惊了阿倍了。”
“无碍。”他摆摆手,“在下阿倍仲麻吕,来自扶桑。”
“奴婢十七,是少卿的贴身侍女。”她说罢笑着看向李长源,“主儿今日怎么没来看我,我都无聊透了。”女孩虽是婢子,却有些任性跋扈,与李长源无半点避讳,阿倍好奇的看着他们俩,总觉得有些端倪。
“我在办公事呢,况且我们俩不能总见面。”他不经意眼神躲闪,她似乎也察觉得到,拿着果盘,“快别说这些了,吃点东西吧。”
她的神态隐隐和一个人有些相像,少年这么想,这么觉得。
可他也清清楚楚的看见,李长源眼里的抱歉与不安,能让运筹帷幄的他不安的东西。
愧疚……
他闷头不说话,也能猜到几分。
正在话语间,进来一个婢子,轻轻行礼,“少卿,萧三娘求见。”
李长源似乎意料之中,起身相迎,“让她进来。”
萧纨素提裙跑到殿上,手里拿了个什么盒子,下意识把自己歪掉的头饰扶了扶,看见李长源微微笑了笑。
“萧三娘还是这样风风火火。”少年说着将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轻轻放在桌子上。
女孩儿微微喘息着,激动的把盒子打开,“快让我看看,这玉麒麟是什么好东西。”
阿倍朝她的方向看过去,没看见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她笑的明媚,应该是什么珍奇玩物。
“这便是玉麒麟,真是精美异常。”女孩随手把麒麟举在手上把玩,被少年小心的护着,“莫要弄碎了。”
她笑了笑,把东西递到李长源手上,回首瞥见案几旁的阿倍,欢喜的扔下麒麟朝他那边去。
“阿倍怎么在这,我带了麒麟来,你要不要看看。”几个少年围在一处,观赏着长安有名的宝贝。
“我大哥哥说,玉麒麟便是要晚上打着灯看才好。”
少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多谢先生的好意了,真是件稀罕物。”
“我觉着这个麒麟和我的有些像。”她说着把脖颈上的金饰扯下来,李长源微微颦眉,接过她手上的金麒麟。
“生当复来归。”他说着紧张的将玉麒麟拿起来,“快,把帘子遮住。”屋子里很快黑了许多,少年用被子将玉麒麟掩住,借了烛火看去,只见玉麒麟底下一行小字,像是玉隙里透出来的光,“死当长相思。”
他心里一惊,将被子掀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萧纨素也有些诧异,拿着两个麒麟细细看着,“这是苏武的诗。”她思索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不是吧,我家大人是想活活气煞我。”
“你这话是何意。”李长源冷冷的看着她,“你以为我就愿意和你当并蒂莲?”
阿倍方才没反应过来,现在才明白,萧丞相玩的是金玉良缘的把戏,想把萧纨素许给李长源,心里隐隐的有些莫名的难过,“这算是下定吗?”
萧纨素听阿倍说这话,本就气不打一处来,愤愤的嘟囔,“什么下定,天杀的田舍汉,我才不嫁呢。”
李长源听她在这嫁不嫁的,脸微微红了些,“也不知道避讳。”
萧纨素愤愤的拿着金锁扔到地上,“家里也太自作主张了些……”
“那悔婚不就好了。”扶桑公子懵懵懂懂的回应着。
“唉,这其中厉害……”李长源微微叹了口气,“萧丞相是我的恩师,把女儿嫁给我本就是成理的事,而且……”他顿了顿,“这绝对是萧家最有利的选择。”
少年话还没说完,被萧纨素利落的打断,“李必,你怎么总是思前想后的,小心白发生。”她抿了抿嘴唇,一副思考的样子,“我在爹爹那本就是个不懂事的乖张……”
“你在我这也一样。”
“李必!你听我说完!”她愤愤的看了他一眼,“我说不愿意,闹一场。”
“你觉得傻瓜说疯话会有人答应吗?要是这么简单,我和你说那些无用的干嘛?”李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白了她一眼,拿着玉麒麟在他手里把玩。
“那就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她不明白什么将计就计。
“再将计就计,你就成了李家媳妇了。”阿倍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眉头皱的深深的,他知道李长源聪明的过分,哪怕利益至上他也使得。
“我不愿意,就算嗣生哥哥有了婚配我也不愿意。”她暗暗低头,“况且是和李必这个石头人。”
“你以为我愿意,飞扬跋扈,毫无女德。”
“我就这个模样,管你看得惯看不惯的。”
“哼,好端端的夜叉。”
萧纨素气的拿起一个蒲团掷李长源,少年微微一躲,桌上的钧瓷茶杯又碎了一个。
“萧纨素,你要是不想嫁,就给我好好配合。”他皱了皱眉,“这是我新得的钧瓷。”
“那依你之见应当如何?”她不满的望了李必一眼,少年不甘示弱的回瞪一下,“那就将计就计,当我们俩都不知道,然后你我随便一个有婚约散出去。”
“有理!”萧纨素拍手称快,“那你什么时候把婚约散出去?”
李必一口龙井如噎在喉,“为何不是你。”
“我哪里来的婚约啊?”她无可奈何的耸耸肩,“倒是少卿,到了年岁,却也是一桩美事。”她视线扫了一圈,“我看你那个婢女便相当不错。”
阿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恰巧是那个被唤作十七的婢子,女孩一惊,手中的东西都掉在地上。
“唉……”萧纨素的视线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半,定在那女孩的手腕上,十七慌慌张张的缩回手,万般可疑。
李长源招呼了一个婢女收拾了东西,拉过她的手腕,微微颦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奴婢下次一定注意,公子莫要生气……”她目光躲闪,退到一边。
李长源轻轻顺势松开手,叹了口气,“婢女愚笨,见笑了。”
萧纨素看李长源这个模样,话一时噎住,说不出来了,只是定定的看着他,而后垂眸思索着什么。
两个少年离了大理寺,少年牵着枣红马与女孩并排走着,还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瑾清若是不想嫁任谁也逼不了你。”阿倍喃喃自语,低头看着她轻轻笑了笑。
萧纨素愣了愣,摇了摇头,“阿倍,若是一年前,你这么说,我便这样相信了,因为我这个人最不信命。”她抬眸对上少年好看的凤眼,“可现在的我不得不相信有些东西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天时地利人和,这大概就是命。”
“那你现在信吗?”
“我信。”她笑了笑,眼神明媚,“但我不认。”
她身上带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固执。
他觉得她身上好像一团火焰,照亮了大唐的夜色,又或者在那里,所有的姑娘都是这般模样,敢爱敢恨,不加修饰,随心所欲,纵心所想。
“怎么偏偏是李长源……”她抿了抿嘴唇,眼里带着淡淡的失望。
阿倍心里微微有些涩,还是强装笑脸,“少卿年少有为,不可多得。”
“阿倍这么欢喜,自己披红戴绿嫁了罢。”她气呼呼的斜看了少年一眼,从他手里把马绳抢过去,牵着枣红马往前走。
阿倍低头笑了笑,再抬头发现她已经走出去好远了,于是急急的追上去。
女孩儿抬头看了看他,“你还跟来做什么?”
少年拱手做了个揖,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喜悦,“瑾清今日可得空?”
萧纨素眼睛亮了亮,不愉快如同烟消云散一般,“怎么,阿倍可是有什么好去处。”
“这是自然。”他笑着拉过女孩的手腕,牵着她不知道去哪,萧纨素跟不上他的步伐,好几次提醒他慢一些。
他带着她走了好久,来到了长安城远处的一处小坡,从这里往下看去,满城云烟尽收眼底,让人开阔不少。
“阿倍哪里寻到的清净处。”萧纨素只觉得微风拂面,带着些草木香气,什么忧愁烦恼都一概忘了。
她随意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摘了身边一株杂草在手里把玩。
“阿倍你看。”她举起手里的草环摇了摇,少年在她身边坐下,接在手里,编的手法倒是很熟练的,一节一节,颇为精巧。
“你还会这个。”他笑笑,递回她手中。
“那是自然。”她接过来,仿佛想到什么一般,“琴棋书画不会,这样玩乐的事还是干的明白的。”
“哪里,我就觉得很了不起。”他看向渐渐下沉的夕阳,未注意到女孩注意他的目光。
“阿倍若是喜欢,便送给阿倍怎么样。”
“真的?”
她支吾了一下,“你这人真是,我没事框你作甚。”
少年将手伸出来,露出有些纤弱的手腕,他的手修长,指尖带着小小的疤痕。
女孩一边给他绑草绳,一边喃喃的问。
“你这是怎么受的伤?”
少年苦笑一下,“哦,跟着李长源一起办案的时候弄得。”
女孩切了一声,“说我是夜叉,自己不也是个啃人骨头的罗刹么?”她说罢颦眉看着阿倍,语重心长,“你日后少搭理他,他心最黑,谁都算计。”
他连连笑着点头,“是是是,他心最黑。”他抬起手,看着一圈绿色的草绳,心里明快了不少。
“是不是下雨了?”少年疑惑的伸出手,果然有淡淡的水痕。
“这大晴天下哪门子的雨。”她嗔怪着,却也忍不住伸手去探,老天爷没给他们俩反应的时间,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忽然一劲打下来,女孩儿胡乱的用手挡着,“下雨了!真下雨了!”
阿倍无奈的用袖子挡在她头上,“你这样有何用啊!”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去,寒凉的怕人,庆幸的是,这雨下了一阵子就停了,倒没有过分苛待他们俩。
阿倍被浇的落汤鸡一般,一身的布料打的净透,萧纨素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身红色倒像是被浇灭了的火。
两个人相看而笑,却都不知自己在对方眼里也是这么个狼狈样子。
“唉,这刚刚还好好的,怎地好端端下了雨。”女孩随意用衣袖在脸上蹭了蹭,水却越发多。
“小狐狸成亲了呢。”阿倍笑的像个小孩子似的,看着远处高高挂的虹霁。
“你说话总像玄学。”
“彼此彼此,我有时也这样认为。”
“小狐狸与谁成亲。”
“遇上谁就和谁。”
“你遇见过吗?”
萧纨素很认真的看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阿倍垂着头,似乎很灰心的模样,“见过。”
萧纨素见他这幅样子,觉得有故事,又无端没了主意,只能假装无事的胡诌,“哦,你长成这样,被瞧上也正常。”
他噗嗤一声笑了,“我今日就把你嫁给小狐狸怎么样,我想它应该不介意再娶个新娘子。”
“阿倍!”她嗔怪的看着他,在他身上打了两拳,“你怎么不去娶它,我看它可喜欢你了,你长得像个妖怪似的。”
“你才像妖怪。”
“你像个田舍汉。”
玩闹之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再过几日,便是弟当的生辰了啊。”
“你弟弟?”女孩抬头看了看他,少年凤眼中闪过一丝失落,轻轻点了点头。
“他亏待阿倍吗?”她看他不说话,歪着头看了他一眼,少年摇摇头,“不……他对我……很好。”他轻轻笑了笑,“至少曾经是这样。”
她没有不识趣的刨根问底,只是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她有那么须臾一瞬,觉得阿倍很孤单,很弱小,可他明明那么让人羡慕,能有什么烦恼呢。
“阿倍,待到提名金榜日,你便知道你此番是值得的。”
少年垂眸思索着,“这样会不会开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只有顺着自己的心,才会开心。”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懂了吗?”
萧纨素懂了,唯有心动不惧幡动。
她不怕。
她希望他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