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倍午后在大理寺用膳,那日之后,李长源似乎话越来越少,他想事情的时候总是皱着眉,阿倍知道他一定在为萧瑾清的事情烦心。少年看着碗里的梨子汤,觉得有些咽不下去,莫名心烦。
李必抬眼看了看阿倍,漫不经心的说,“没胃口?”
他摇摇头,“不是……”
“那就是因为萧纨素。”李必不和他兜圈子,一语道破,放下碗筷端正的看着他。
阿倍方欲开口,李长源自正了衣襟端坐,“我不会和萧三娘结连理,你大可放心。”
少年微微颦眉,想不出他这么做的原因,“为何?”
李长源垂眸,搅了搅碗里的冰梨子,“无论是谁娶了她,李绍必杀之。”
“三皇子?”
“我绝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和三皇子起争执,他是性情中人,绝不会……”他话到一半,转了一下,“绝不能忍。”
阿倍听出他话里的玄机,想必是皇甫里不能够大白天下的斗争,不再过问,心稍稍放了些,“三皇子与瑾清……”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李长源见他怔了一下,便知道自己猜测的不错,于是继续道,“先天年间,元献皇后欲以仁德告天下,章圣人之宽恤,恰萧嵩三娘子亡母,甚为怜惜,接入宫中,育养左右,嗣生年幼,二人成两小无猜之情,遂为佳话……”
他一时语塞,只是敷衍的说,“原来如此……”
“阿倍,大唐没你想的那么太平。”
“少卿认为什么是太平。”他笑了笑,抬眼看着李长源。
“四海平宁,民安国泰。”李长源的回答不假思索。
“少卿天纵英才,自然心中宽广,可在阿倍看来,骨肉不离,所爱不弃,即为太平。”
李长源微微一愣,“所爱不弃?”他轻笑一下,“这世间的所爱,只有两情相悦方得完全,太困难了。”
“那少卿的所爱在何处?”
“放眼天下,唯有长安。”
阿倍摇摇头,“少卿心系那个仕女吧。”
“我还不至于对贴身宫女有所心动。”他翻开手里的竹简,提笔批阅着什么东西,“倒是阿倍,知道了太多不是好事。”他端坐好看着阿倍,“阿倍,我当你是朋友,奉劝一句,世上最无情的便是皇室,皇室里最无情的便是那些天生便要成大统之人。”
阿倍沉默的看着他,李长源语重心长,“我是前朝李氏,九岁从萧丞相师,十二岁入皇甫,十六岁便是少卿,我不敢动他的女人,你更不能。”
“阿倍无心。”他拱手施礼,“多谢少卿指点。”
“有心无心不是我说了算,自思量着罢。”李长源不再和阿倍多言语,扔给他一份卷轴,让他别误了正事。
萧纨素这两日日日郁郁寡欢,连出门的兴趣都没有,弄得陆姑娘和萧二郎在家里慌神,整日里都是揣揣的。
陆姑娘肚子大了许多,起坐都要人搀扶,萧二郎日日早退陪着她,一副良配的模样,按萧纨素的话说就是,“装的都不像是二哥哥,倒像是个框姑娘的。”
陆姑娘靠在床头,轻轻摸着肚子,懒得翻身,“二郎,你说小妹这几日怎么恹恹的,平时就是大人拦着她,她都要偷溜出去玩,最近也不知怎的。”
萧二郎帮她掖了掖被角,轻轻给她扑扇子,“我估摸着,是家里商量着她的婚事。”
陆姑娘心里失落了一下,“我倒是没听说过呢,是哪家的郎君?”
“不知道呢,不过上次大哥和爹爹说的,大概是李长源罢。”
“哦,那个模样挺端正的少卿?倒是还不错。”萧二郎脱了靴在她身边躺下,“她要是愿意也算是美事,不过她一心惦记着那个李绍,其他的哥儿根本连正眼都不瞧。”
“素儿对三皇子这声哥哥,究竟还是负了……”
萧景平轻轻把她揽到怀里,“好啦,这世间的情又有多少说得清,这天下的好郎君又不止李嗣升一个。”
“怎的,照你这话,世间的好娘子大概也有许多。”
“你怎么又这副样子,管他天下多少弱水,我只要你一瓢。”
“那小妹又何尝不是……”
胡玉楼中,恩光妙舞,美酒佳人,罗缎红绸系满每一个爬了牡丹花的檀木柱子,带着乌纱帽的官员们相互敬酒,台上的女孩,一曲乱风华……
纤腰秀项,翻云素手,灵动的双眸拥有九尾狐一般勾人心魄的能力,点点朱唇微启,舞步灵巧,身披万点流光,眸中无他,方寸只他……
“妙!”萧纨素拍手称快,李必轻轻咳嗽了几声,她乖乖闭嘴。
“想不到你这呆子还有些意趣,佳人如斯,我见犹怜啊。”她说着,解下腰间的玉珏正要掷过去,被李长源劈手夺下去。
“你还真是不安生,再闹腾就把你赶出去。”李必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又别过脸认真的看着台上的舞妓。
“这样的小娘子还真是角色……”
“一舞动人啊……”
周围尽是叫好之声,李必拿着象牙箸,夹了一口雪酒梨子,觉得今年的梨子倒是好吃了些。
慢悠悠,一紫袍高官入了此席,浩荡荡,护卫左右立好,官员们赶紧与其寒暄,李必冷哼一声,嘴角带着不可捉摸的轻笑。
“他是谁啊,这么大的架子。”萧纨素皱皱眉,觉得这个男子有些憨厚的笑容里多少带着许多奸滑,“这么大的品……”
“当朝右相,李林甫。”李必说着起身向李相行了个礼,那人看到李必,脸上的笑更浓了,招呼着李必近席。
李必的棋盘,布好了……
两个人在弘文馆停下,蓝衣少年在马上轻轻望着她,“去吧,长源还有公务,便不打扰三皇子了。”他说罢调转马头,冷漠至极,可在萧纨素看来,这份冷漠里,竟有一点点失神。
绝不是为了她。
她抿了抿嘴唇,照着记忆装作家仆的模样混了进去,今日是李嗣升的生辰,若他见到,必然是欢喜的。
她轻敲了敲房门,“哥哥。”
“哥哥,纨素来看你了。”她有些疑惑,推开房门朝里边走去,心下一惊,手里的食盒掉在地上。
“这……”
少年坐在冰冷的地上,斜依着屏风,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轻轻咳嗽了几声,动了动嘴唇,不知是想要说些什么。
“哥哥!”她轻轻晃了李嗣升几下,“嗣生哥哥,纨素来看你了,你怎么了?”
她向外面大喊,“来人,三皇子病了……”
李嗣升轻轻靠在她肩膀上,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素儿……素儿别喊……”
“哥哥,你怎么了啊?”
“水……水……”他喃喃着昏了过去,却看李嗣升案上那碗水,只觉得有些蹊跷,“哥哥,你坚持住,纨素带你去看郎中。”
皇家的阴谋,深不可测。
阿倍今日没被李泌叨扰,一门心思的钻在四书五经里,觉着通透了许多,听吉备真备说起过,今日皇城里大概有些不太平,也没多留意。
入国子学的考试将近,阿倍也越发焦躁,都说思乡怀人,阿倍心里是想念扶桑的,那个在遥遥大海之岸,隔隔水云之间的故乡,近日居然依稀朦胧起来。
“哥哥。”絮儿看他还在桌前温书,递上一碗清茶,“你都学了许久了,该歇歇了。”
他轻轻笑了笑,眉眼眯成一条缝,“好絮儿,哥哥不累。”
“哥哥,你以后会当大官吗?”
阿倍看着絮儿清澈的眸子,觉得可能在唐人心里,入世,做官,是好男儿毕生所求,他思索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大唐哪里用的到阿倍。”
絮儿不服气的摇摇头,“不,阿倍哥哥的学识,比许多汉家子弟也高上许多呢,绝对是这四方馆里最了不起的人物。”
少年轻笑一下,在絮儿的额头弹了一下,“傻絮儿,出了四方馆,还有鸿胪寺呢,再者这泱泱社稷,比我强的人不知道多少呢。”
絮儿不平的嘀咕了一阵,“对了,阿倍哥哥,我听他们说皇甫里的皇子生了大病,正招名医呢。”
“怎么得的病。”
“好像是中了蛊毒……”
“蛊毒……”阿倍心里微微一震,“皇甫里的公子,也活的十分辛苦。”
絮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是了,哥哥好几日没有出门玩耍了。”
阿倍浅笑一下,自觉有些嘲讽,“是啊,皇甫里的哥儿,成大统的人,我怎么能比。”
“哥哥说的,可是那日与你一道回来的姑娘。”
阿倍没有回话,只是沉默的看向窗外熙攘的人群。
含凉殿里。
杨贵嫔在李绍床边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仿佛她的哥儿早就随了佛祖去了,韦姑娘在一边拿不了主意,眼睛肿的像两个桃儿,喃喃的抱怨。
“一样都是皇子,为何太医都往二皇子那边去。”
李绍面无多少血色,忽然急急的咳嗽起来,韦姑娘赶紧拿着帕子扶他,赤剌剌的一口血。
“呀!这……”她一声惊叫,眼泪便又下了来,在一旁掩面哭。
“贵嫔。”萧纨素挑了帘子进来,还带着一身寒气,杨贵嫔看见素儿,心里的一汪洪水彻底开了闸,抱着素儿哭泣起来。
萧纨素用手背倔强的抹了下眼泪,“一个个的都在这边哭什么,嗣生哥哥还没死呢!”她扶贵嫔到床边坐下,“太医呢?都到哪里去了李瑛哥哥那里只添了五个,太医院那么多的人都死了不成?”
韦姑娘带着哭腔,“哪里只填了五个,还有许多被派出去寻方了,再者武惠妃忽然说什么心口疼,太医院那帮黑心肝的全到她那里去了……”
“又是那个母夜叉。”女孩恨恨的骂了句,“贵嫔,素儿去请太医来,您且宽心,别动了胎气才好。”
她朝韦姑娘抿嘴笑了笑,“姐姐,哥儿……便拜托你了……”
她说罢,未等韦姑娘答复,转身出了门,杨贵嫔看着她的背影,又看看躺在床上的李绍,伸出手抚了抚李绍的脸。
他轻轻拉住杨贵嫔的袖子,神识不清,喃喃只道,“素儿……别走……”
韦姑娘拿着丝帕的手忽然用力,指甲嵌进肉里,翻出点点血珠。
“臣女萧纨素,求见贵妃娘娘,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门紧闭,女孩一遍遍的重复着同样的句子,太阳东升,一股热浪从头上照下来,“臣女萧纨素,求见贵妃娘娘。”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大门轻轻打开,来人却丝毫不客气,一个巴掌正打在萧纨素脸上。
女孩儿正想回她,却正了正衣衫,倔强的重复,“臣女萧纨素,求见贵妃娘娘,自觉惊扰,但请姑姑通融。”
女人看她这副样子,也许是不忍,“赶紧回去吧,贵妃若是动了气,你几个脑袋赔的起?”
“纨素自知低贱卑微,可纨素若不如此,只怕兄长要殒命今日,姑姑家中也有亲人,若姑姑帮纨素一回,纨素定当做牛马相报。”
她说罢,对宫女行再拜之礼,那妇人自知不可,正要关门,女孩儿却将她推开,硬冲了进去。
院子大的有些空旷,静悄悄的没人,女孩再次跪下,对着正殿提高了音量大喊,“求贵妃娘娘救救我家兄长,娘娘想要什么都可以,纨素就算是豁出命去也愿意报答,只求娘娘今日救嗣生哥哥一命。”
她一遍遍的对着大殿叩首,直到额前沾了血色,声音也越来越小,“求娘娘,救兄长一命……”
她终于支持不住,晕倒在地上。
女人挑眼往殿外张望了一下,伸出纤纤玉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赵丽妃那面儿,都打点好了罢?”
“回娘娘的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安排下去吧。”她抿唇笑了一下,“把那丫头召进来,我有满肚子的话要和她讲。”
“是……”
武惠妃斜依着桌子,只觉得胸口闷闷的疼,可心里到底是高兴的。
这次我看你萧嵩怎么当局外汉!
李嗣升轻轻睁开眼,却觉得喉咙干的骇人,“母妃……”
杨贵嫔见李嗣升醒了,赶忙唤了郎中过来,拉住李绍的一只手,喃喃的只道“菩萨佛爷保佑。”
李嗣升一双杏眼微微环视一圈,“母妃,素儿在何处?”
杨贵嫔欲言又止,“素儿她看了你几个晚上,倦了,母妃让她歇息去了,况且有我和你娘子守着,不妨事……”
“我要见素儿。”李嗣升怔怔的撑起身子,觉得胸前一阵抽痛,只能靠着床板大口喘气,“我要见素儿……”
“绍儿,你听母妃说。”
“素儿要死了,我要见她。”他拉着杨贵嫔的手,仿佛魔怔了一般,眼神里没有神韵,喃喃自语,“她要死了,武惠妃要害她,我需救她去。”
“太医……太医!绍儿疯了!”杨贵嫔仿佛没了主心骨,挣开李绍的手,急忙去找大夫。
“母妃……我求求你……救救素儿……”他怔怔的抱膝而坐,像个痴呆一样喃呢着。
韦姑娘端了茶水,挑帘子进来,见李嗣升醒了,明丽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喜色,“郎君,郎君的病可大好了。”
李绍闻声抬起头,可见到来人的那一刻,刹那间的失意着实明显,甚至来不及遮掩,便被韦姑娘一览无余。
“你来啦?”他浅浅一笑,“放下吧,母妃可能在找你呢。”
韦姑娘知道他拿话打自己走,站在那不知怎么办才好,便装作没有听懂,“郎君说的什么话,先喝点茶水,你的身子才刚刚好些。”
“我睡了多久了?”李嗣升轻轻阖眸,韦姑娘坐到床边,替他掖好被子,“已有七天七夜了。”
“我乏了,想歇息着。”他说着自顾自的躺下,全然不再理会韦元韫。
“郎君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元韫是你身上一处病症,看不得,见不得?”
“我乏了,你下去吧。”李嗣升语气里带着些许不耐烦,韦姑娘虽看着性子宽厚,到底是女儿家,眼眶顿时红了一圈,放了那壶芽色清茶便掀了帘子出去,正好和带着太医的杨贵嫔撞见。
看她这副模样,杨贵嫔了然,拉过韦元韫的手轻拍了拍,“嗣生病着,自然是不愿意见人的……”
“谢母妃提点,元韫只是觉得今日身子不适,便不叨扰皇子了……”说着匆匆便走。
杨贵嫔轻叹一口气,进入门内,“绍儿……太医来了。”
李李绍偏头看了看杨贵嫔,“素儿呢?”
“素儿……”她轻笑了笑,“素儿啊,已然是快许了人家的人了,哪里能日日来寻你这有家有室的?”
“许了人家?”
李嗣升骇然的睁大眼睛,“谁?母妃你告诉我。”
杨贵嫔敷衍的笑了笑,“本来是打算许给李长源的,但不知怎的,说是要和……瑁儿……”
“母妃莫要框儿臣,李瑁和素儿根本就是水火不容!”他捂住胸口,急急的咳出一口血来,鲜血把他白色的里衣染的红剌剌,他轻轻用袖子蹭了蹭,反而笑了起来。
“绍儿,你这是……”
“母妃,儿臣懂了。”他阴冷冷的笑了笑,“从前是孩儿单纯过分,以为只要不争不抢,就能独善其身,现在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护不住,落了个这样的下场。”他眼神里染了几分阴羁,“我绝不能再任人摆布。”他说着用袖子将自己脸上的血污一点点擦拭干净,桃花眼中是深不可测的恨意。
“绍儿……”
“来人,给我换件干净衣裳,我要去一趟大理寺……”李嗣升轻轻咳嗽了几声,倔强的站起来,杨贵嫔连忙拉他的袖子,被他迅速的抽走。
“绍儿,你这是做什么?你要逼死母妃吗?”
李绍眼神里晦暗不明,带着微微的愠怒,“不是儿臣要逼你,是他们要逼死儿臣。”宫人帮李嗣升披上一身墨蓝色的衣衫,“我去大理寺的事情不要声张,要是问起来,就说我不满萧家和李必的婚约,一身怒气的去寻仇,明白吗?”
郭子玉应答了一声,回头对几个小黄门吩咐着什么,然后跟着李嗣升一道出了去。
杨贵嫔看着李嗣升的背影发愣,流过了泪水的双眸显得楚楚可怜。
“母亲。”
“元韫啊,你说这绍儿是不是长大了?”她喃喃的嘀咕着,眼神发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