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倍愣了一下,赶紧把窗户关住,不知道为什么,和那少年眼神交汇的一瞬间,都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可是,心里有相当明显的危机感,像是被他的目光刺穿了一般,除了躲避没有其他任何想法。
那便是李长源?
他来长安这些天,也听说过他一些,这两日名声大噪的神童李长源,少年成名,深得圣人喜欢,现在在大理寺协助管理,但是……
大理寺怕只是个幌子,李长源这样的权利,根本不仅仅是个大理寺少卿能给的。
他现在就应该祷告李长源没看到自己,不然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他听见脚步声走远,又把窗子微微打开,可那少年好像依然站在这里,在朝这边观望着……
四方馆是专门管制外方来客的地方,属于中书省的管辖范围,四方,也是取自四海之内的意思,在这个汇聚天下英豪长安行的大唐,四方馆的作用要更大些。”
阿倍和吉备到四方馆的时候,天色还早,吉备带着点踌躇的神色,不敢踏进四方馆里去,领路的小官没多言语,自顾自的领着两个少年往里间带,四方馆很大,据说是隋朝开始建的,不甚多言。
“你们等下去领物什,我去给你们安排。”
那小官和阿倍相互施礼,吉备慌慌张张的回了个礼,小官深深看了两个人一眼,没有言语。
吉备到了新环境有些怕生,四方馆里,来来往往不少各国来的人,高丽的,扶桑的,天竺的,波斯的,像大杂烩一般,在四方馆里,倒是自成一道风景。
阿倍和吉备拿了东西,到了自己的房间,屋子里还有两个少年,和他们差不多大,估计也是打算进国子学的,一个是新罗的李尹正,一个是自称是扶桑人的藤井,但是阿倍很明显看得出来,这个家伙是唐文也说不明白,扶桑话说的更差,一点不像是扶桑人……
这家伙也经常莫名其妙玩消失,时常不在……
这天阿倍自己在房间里做抄录,吉备和絮儿早晨去集市上买桂子糕,不知道是绊住了脚还是怎的,好久还没有回来,安静了许多,阿倍盼着他俩日日出门买糕点,这样他就能日日安安静静的看书,不被爱哭鬼和啰嗦鬼缠着……
他正思考着问题,一个黑影落在他纸上,阿倍以为吉备回来了,带着点笑意回头看了看。
李尹正表情认真的看着他的字,发现阿倍回头看他,微微一惊,然后也笑了一下。
李尹正和阿倍差不多大,长得颇为秀气,秀气但称不上俊美,让人看着,通透而舒服。
阿倍看得出,他几乎是个没有心思的人,活的又干净又简单。
“我看你在写东西,就看一看,打扰到公子,很抱歉。”他往后推了一步,朝他作了个揖。
阿倍微笑着,朝他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拘泥,李尹正也明白他的意思,在一旁的卧榻坐下。
“公子是扶桑来的?”
“在下阿倍仲麻吕,正是倭国来的。”
“公子的汉语说的这么好,还日日钻研,以后必定能进国子学的。”
阿倍轻笑一下,“李公子是高丽人?”
少年注意点阿倍的眼睛,眼尾带着上调的弧度,仿佛是画上的丹青美人,漂亮的像是凤尾花,执笔的时候,都带着一直温和的气质。
“我觉得,公子是所有人里最可能高中的了,说不定能一直留在大唐。”李尹正拄着脸,往窗外看,“公子为何来大唐呢,仅仅是喜欢吗?”
阿倍顿了顿笔,思考了一下,“嗯……不能这么说。”
李尹正被他弄得有些乱套,“公子难道不是来搞仕途?”
少年摇摇头,“我还是比较喜欢大唐的文化,要是说进官场勾心斗角……”
“你喜欢大唐的什么?”阿倍反问起来。
“我啊,”李尹正坏坏的笑了两声,“姑娘呗。”
阿倍嗤笑一下,“你还真是坦诚。”
“他们都说公子是最风流的,下次记得提携一下我。”那孩子讨好的看着阿倍,少年被弄得一愣,把笔放在桌子上,诧异的看着他。
“你刚才说阿倍风流?”
“嗯。”他诚实的点点头,“这四方馆都传开了,说你极风流的,你这模样也确实讨女人喜欢……”
“可我不曾……”
李尹正打断他的话,“这有什么好推辞的,多了不起,你那个同伴和我们说了不少你的风流史呢……”
阿倍已经慌忙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听李尹正的意思,八成是吉备在外面胡说八道,渐渐无奈了起来。
“他说了什么?”
李尹正一副不太了解的样子,“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几个高丽的同伴和我说你特别厉害,连丞相家的小娘子都……”
阿倍无奈的闭了一下眼睛,“我不过是和那姑娘见过几次……”
“哎呀,你总推辞什么,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李尹正不想听阿倍解释,“放心,我跟着你去,绝对不给你惹麻烦。”
阿倍微微颦眉,解释总被他打断,心想这高丽的怎么和堤坝一样,不和他说话看不到一点水,一说话和开了闸似的。
“我真的没有……”阿倍痛苦到不行,“阿倍不曾……”
他后来渐渐放弃挣扎,转回去自顾自的看书,心想着怎么才能不动声色的把吉备毒死,顺便让他把“阿倍极风流”这句话一起带到奈何桥上……
“今日可要一起去胡玉楼看看?”李尹正往他那边探了探头,试探着问他。
阿倍摇了摇头,缴械投降,放弃辩解。
“你就去看一看,那里的胡姬姐姐生的极美的呢。”他又重新问了一遍,阿倍还是拒绝。
“你既喜欢大唐,有不曾见过大唐风流,这哪里算是喜欢。”
他见阿倍神色怔了一下,知道把这尊大佛说动了,便又继续当着说客,“大唐的魅力岂是这些书本能描绘的,既然到了长安,为何不好好感受呢,趁着大好春光不去纵情……”他本想说纵情声色,可阿倍面无表情的望了他一下,把后面两个字咽在肚子里,“诗……诗酒年华,对,难道不是浪费吗,哥儿日后回了扶桑就不后悔吗?”
阿倍抿了抿嘴唇,低着头思考着,这厮说的也有些道理,虽然话语轻浮,句句引诱,却都敲在他心尖上。
“有道理,既然身在长安里,何必书中寻清乐。”他下了个决心,“那就有劳公子了。”他微微拱手,然后继续看自己的书,心里乱糟糟的。
我好像真的,没有爱上过长安……
李嗣升在弘文馆里读着诗文,心想着李白此时到了哪里,最近总有人说他升了仙,都不用走的,可以腾云驾雾。
少年正在思考着,忽然门外急呼呼的来了个宫人,见了他慌忙的跪下,不等少年开口,呆着哭腔一字一顿。
“郎君,王皇后……王皇后她……”他呜呜咽咽,弄得李嗣升干着急。
“母后她怎么了?”少年从座上跑下来,没了往日的风度,抓着小宫人的衣袖,“你说啊!”
“娘娘她……殒了……”
少年眼前一黑,差点没站住,小宫人赶快扶住他,不让他倒下,李嗣升只觉得,什么东西塌了,碎的满是尘土,他站住脚,脸色惨白,拉着小宫人的胳膊。
“快,快带我回宫……”他嘟囔着,“我要回去找她,我要回去找她……”
马车颠簸,少年一滴眼泪也没流,他不觉得她死了,自己的母后怎么可能这么就死了……她那日还好好的,自己在冷宫上下也都打点过了,他不相信,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武惠妃那张美艳到妖冶的脸慢慢浮现在他眼前,在圣人面前楚楚可怜,构陷自己的样子也很清晰,这么多年还是很清晰。
这样一个肮脏的女人,圣人居然宠幸她,若不是贵妃娘娘,估计寻常妃子很难能和这个女人争得宠爱。
他累了,好累好累,好害怕,好害怕……
他的靠山,彻底倒了……
他的羽翼……碎的彻底……
他无力的靠在轿辗上,闭起眼睛,他多希望现在是在做梦,只要一醒了,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看到杨贵嫔,皇后娘娘,还有素儿在一起玩闹得样子。
他的家被这个女人扯碎了,压垮了……
车子从朱雀大街穿过,直达宫门,他一路昏昏沉沉,仿佛死过一次一般,他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只能凭着明暗交替的光线,思索着纠结到了何处。
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官人把轿辗放下,朝他支会着,“郎君,落轿了,该下来了……”
卧榻上躺着一个清秀美丽的女子,苍白的脸上已经没了生气,只是额头上点的那一点朱砂红,还带着生前的感觉,几个宫人哭成一片,素衣的姑娘拉着她的手,嗓子都已经哭哑了,跪在她床边,极可怜的模样。
“皇后娘娘,素儿来看您了……你不是说……你不是说还要给素儿绣帕子的吗?你不是……你不是还要和素儿一起等燕子回来吗,不是还要一起放风筝吗……”她语无伦次的说着,“你怎么食言了呢,您怎么舍得素儿呢,你不是答应我,要把我接回来吗,”她紧紧的抱着她冰凉的身体,“你不是说……答应我,答应我们不分开吗……”
她渐渐没了力气哭拉着她纤弱的手放在额前,一遍又一遍念着她,想着她……
她的念想断了……
心也快死了……快疼死了……
她自小没有亲娘,父亲为了巩固地为,将她送到杨贵嫔和皇后娘娘膝下,虽然在宫里和那群皇子总会被奚落,但是皇后娘娘仁义,将她和李嗣升当做亲生的一般抚养……
她想像寻常人家那样,叫她一声阿娘,可是规矩不允许她这么叫,这么叫是僭越的,是失格的……
可此时,她握着她的手,噎在喉咙的两个字终于吐了出来,哭声一片,没人听到她的声音……
“阿娘,素儿来送您了,记得……记得别忘了素儿……素儿给您祈福……您放心……”
一个宫人扯着声音,在门外大喊,“三皇子到。”
宫人们的哭声渐渐小了,转而和李嗣升行礼,转变快的不行。
少年看到卧榻上的人,才相信她是真的去了……
“绍哥儿,皇后娘娘没了。”她看到李嗣升,哭的更难受了,泪水像决了堤似的,李嗣升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眼圈忍不住的泛红,“别哭……”
他的声音都是抖的……
他将女孩抱在怀里,萧纨素用力的抓着他的衣服,像是把所有的苦难都溶在了这个相互给予的拥抱里……
“哥哥,娘娘没了,娘娘没了……”萧纨素一遍一遍的念着娘娘两个字,哭的抽抽搭搭,李嗣生身上的温度,根本逼不走刚才娘娘手上的寒气,她还是觉得冷,冷到心里,冻得心尖生疼……
李嗣升很用力的抱着她,很用力的抱着,仿佛这样才能觉得自己还在,还活着,身边还有人。他看着床上像是睡着了般的女人,眼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目光失神而呆滞……
“嗣生,你要学的仁义,仁义就是,心怀天下,善良正直……”
“下次不许给素儿吃糕点,她胃不好,再吃肚子要痛的。”
“嗣生,你不要觉得惶恐,我是你的母后,注定要护着你,下次那几个再欺负你,你便告诉娘娘,娘娘护着你……”
娘娘,善良正直真的有用吗,你一生善良,相信所有人,为了所有人好,管理六宫事宜,不曾有一点纰漏,如此付出,竟然仍然遭了父皇的厌弃……
糟糠之妻不下堂?
天大的笑话……
“娘娘,你让嗣生善良,如今……”事到如今,嗣生如何相信善良之人必有善终。
他轻轻拍着女孩的后背,眼泪渐渐干了,眼神里的感觉,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绍哥儿,娘娘那时候还说要给我绣荷包呢,现在却走了……”
为什么娘娘会死,明明他上下打点好了的,明明娘娘是那么一个坚韧的女人,为什么还是会……
只有一种可能……
有人害她……
李嗣升握紧拳头,可怕的想法挥之不去,他想否认,可是实在是太可疑了,娘娘怎么会这样被打入冷宫,又这样离开,不到两月便殒了。
仇恨的种子重在心里,慢慢发芽,等待着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