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白帆子挂了起来，惹眼的扎人，萧纨素哭的没了力气，别人问她话也懒得答，除了李嗣升，谁随便与她说什么，只当是空气一般，浑浑噩噩，如同痴了似的。
王皇后宫里的床铺空了，李嗣升换了素衣麻衫，陪着萧纨素坐在屋内，忙忙碌碌的宫人们，丝毫没有注意到两个在墙角的少年，李嗣升不再流眼泪，他并没怎么哭，他从小到大，尽量把眼泪忍着，他知道，自己哭才是遂了别人的愿，这些人，看着自己难过才能笑得出来……
“素儿，你最近怎么不来看我了……”李嗣升轻轻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无力的靠在墙角，把女孩小小的手抓紧了些……
萧纨素知道他心里害怕，娘娘走了，贵嫔又怀了孩子，整天担惊受怕，不怎么顾得上他，圣人有是最不宠爱他的，皇子们连带着瞧不起他，一定是孤独极了的，尽管整天和自己说不要再看他，容易挨罚，但他心里一定还是希望有人陪着的……
“我……我被爹爹关了禁闭了，他……”萧纨素靠着他的肩膀，还是小声的解释着，“素儿许久没和哥哥放风筝了，娘娘本说好了的。”她说着说着，眼泪又山雨欲来的，忍了一忍，“我以后一定常来找哥哥，素儿也舍不得喝哥哥分开……”她往李嗣升身边靠了靠，眼泪又决了堤，少年的眼角也划过一道清泪，换换睁开眼，眼睛红红的，忍不住抽了一下鼻子，把视线移到远方去。
“素儿这两日切勿来寻我……”
“为什么？”她急急的看着他，“哥儿这辈子都不接我回来了吗？”
“不是的，我会接你，早晚有一天会的。”他摸了摸纨素的头，然后沉默着没有言语。
接素儿回来又能怎么样呢，让她整天和母妃被武惠妃欺负，让她跟自己被皇子们看不起？
他撒谎了，他没办法把萧纨素接回来，或者说，她本就是萧家的人，怎么能说接回来？
不过是把素儿送回去罢了……
“素儿，其实回家也没什么不好……”
女孩怔怔的看了他一眼，轻轻推开他，赌气的坐在一边，不再和李嗣升说一句半句，却默默地又掉下眼泪来。
“素儿……”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她认真的看着李嗣升，“我不是小娃娃，知道哥哥担心什么，难道兄长觉得，把我送回萧家，素儿就真的能活的欢喜吗？”她别过脸，央央的嘟囔，“把我像个礼物一般送来送去……”她一脸倔强的样子，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我实话和哥哥说，哥哥若是再不接素儿回来，日子越久越没机会了，当时贵嫔风光的时候把我当个卖好的，连问都不问，我娘死了都不来请我……现在一个个巴巴的想当我兄长，当我爹爹……”
李嗣升抿了抿嘴唇，“素儿，这是常有的事，大臣们要稳固根基，一定要有人牺牲的……”
“素儿不是菩萨，素儿是人，素儿是人啊哥哥。”她拉住李嗣升的衣袖，语无伦次，“素儿宁愿每天在外面纵马，也不愿回那规规矩矩，给我套菩萨壳子的大牢里，要是贵嫔和哥哥再有什么事儿，素儿还要不要活了啊？”
李嗣升慢慢把衣服抽出来，拉住她的胳膊，萧纨素才注意到他眼里含的眼泪，李嗣升从不喜欢多言，不喜欢哭闹，如今却被她弄哭了，她觉得自己真是该死，“哥哥，别哭了……素儿不说了……”
少年仿佛极力忍耐着眼泪，但终究是忍不住，棱角分明的脸上划过两条水痕，带着点皇家的克制，又有着少年人的真性情。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说出话来，低了一下头，然后抬头看了看她，“我骗你了，我没法接素儿回来……”
“哥哥……”她握住拳头，颦眉看着他。
“但我答应素儿，我一定把你接回来，我们一辈子也不分开。”他把女孩揽到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嗣生不是因为讨厌你了，不要你了才让他们接你回去，嗣生最最喜欢素儿，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情愿永远不与素儿分开……”少年顿了顿，“可是，”他声音压低了些，“武惠妃，李林甫，他们两个，他们两个看不过眼，等着我……等着我哪天斗赢了，便把素儿接回来，还有母妃……”
萧纨素紧紧的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知道自己可能再会不去了，再见不到杨贵嫔，皇后娘娘他们了，也知道，李嗣升是斗不过李林甫的……
“绍哥儿要保重，不要和他们斗了，要保全自己……”她小声的嘀咕，“等熬过去便好了，定要保全自己，不可以意气用事。”
李绍静静地听着她的忠告，这种浅薄的东西，她估计是想了很久，素儿向来不攻于心计，这点他很清楚，但因为小时候的事，总是对人带着防备。
“还有，我听爹爹说，那些皇子们都开始拉拢大臣了，你定要为自己着想，没那个心思也要这么干，你不害他们，那些人不一定不害你，你可知道。”她压低了声音，生怕别人听见，“哥哥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可千万要珍重自己，若是素儿能做什么，千万不要和素儿生分……”
“我不与你生分，也只不与你生分。”李嗣升忽然认真的看着她，话一说出来，自己都微微有些愣，又低下头去，不再看萧纨素。
“哥儿记得，等着他们争够了，抢够了，我们就忍到头了，等着你封了王，我们就去当散仙，带着贵嫔一起。”她幼稚的遐想着，“你说，娘娘这么好，会不会成了仙呢……”
李绍抬头看了看屋子里白色的布蒙，披麻的宫人，像是遗忘了他们两个一般，“素儿，不必这样说，去了就是去了……”
女孩没有回话，也看着那群忙碌的人，呆呆的坐在那里，不再装傻充愣说安慰人的话。
小宫人进了室内，寻了好一会，看见李嗣升坐在墙角，赶紧快步上去寻他。
“三皇子，皇上叫你宣含凉殿一趟。”李嗣升起身正了正衣衫，面容憔悴，微微行了个礼，“还有劳公公将将素儿送出宫城……”
“绍哥儿……”她语气里都是反对，“我……”
李嗣升语气淡淡的，像是早已打算好了一般，“听我的，先回家去……”
她只能看见李嗣升的背影，却让人不容置疑，她就是再笨也猜得出，李嗣升一定有自己的打算的。
“那，那哥哥给贵嫔带个好，素儿……”她实在说不出后面的话，便朝李嗣升拱手，“素儿走了，绍哥儿记得保重。”
李嗣升朝她点点头，看着她红肿的像小兔子一般的双眼，心里涩的难受，微微垂眸，“你也要保重。”少年说罢拂衣而去，出了那冰窖一般的宫殿，只觉得周身发冷，却也越发让人义无反顾……
阿倍睁开眼，头痛欲裂，少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忽然发觉自己并不在国子学，“吉备真备！”他环视一周，吉备根本不在这，完全是个陌生的小馆子，他推开窗子往外看了看，外面是西市的大街，景色还颇为熟悉。
“怎么到这了？”他又揉了揉脑袋，注意点自己袖子一大片的墨迹，方才缓过神来。
昨天阿倍被李尹正连拖带拉的来了胡玉楼，一进门，辉煌的灯火，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还有穿着襦裙的姑娘，欢乐玩闹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
阿倍正看着头上悬着的一个鲤鱼灯，被李尹正推了一把，“你怎么和新来的似的？”少年怀疑的看着他，“快走啦，怎么磨磨蹭蹭的。”
两个人在前台押了玉佩，往二楼走，来来往往，人群拥挤的不行，阿倍贴着墙微微颦眉，后悔不该和李尹正到这里来。
“啊！”一个蓝衣的姑娘拿了一壶酒，可能是顾着和姐妹说笑没有注意，一下子撞在阿倍身上，撒了少年一身的女儿红。
那姑娘急急的用帕子给阿倍擦衫子，嘴上连连道歉，少年从她手里把帕子拿过来，摇摇头表示不会计较。
少年将手绢规规矩矩的还回去，带着好看的笑，女孩和旁边的女伴嘟囔着什么，然后假意严肃的看着他，清了清嗓子，“哪里有帕子脏了还回来的道理？”
阿倍这手刚刚送出去，缩回来也不是，递给她又没人接，有些骑虎难下，但还是依旧笑盈盈的看着她，那女孩杏眼桃腮，画着最时兴的斜红装，眼尾似朝霞之余韵，又似未干之血痕，“那姑娘意下如何？”
另外几个女伴跟着起哄，“吟诗作对便放了你……”
李尹正一脸的苦相，眉头都要皱成一团，“你们这几个小娘子也太欺负人。”
“公子来这儿，不吟诗还有什么趣。”那蓝衣姑娘打断李尹正的话，“若是打抱不平，便可替他作一首。”
李尹正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诗来，往阿倍身后一藏，当做自己什么都没说。
“阿倍愿意一试。”少年恭恭敬敬的把帕子递过去，几个姑娘娇笑着，想着给他出什么刁钻的题目。
蓝衣姑娘赶忙拦了她们，“哎，本就是我们撞了人家，现在还出些精怪的，不显得我们理亏？”她转过身看着阿倍，“今日月亮甚好，公子这诗里带个月字便罢了。”
少年垂眸思索着，李尹正跟着着急，在他后面直搓手，也看不到这个倭国的到底在想什么，越发想拉着他往门外跑。
“阿倍，写不出就……”
“长宵衾寒频惊起，窗棂清晖思经年。若知玉药隔苦海，他年月下遗花绢。”
少年说着，将帕子递过去，女孩笑着一把接过来，“公子真是会打趣人，写首诗便入了苦海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丝帕，“楼上正热闹着，公子如此雅兴，不妨去凑个热闹。”
阿倍微微一笑，“可有什么新鲜事。”
“我们胡玉楼不同于那边平康坊子，既叫了胡玉楼，自然是胡姬妹妹最多，公子既有此才，何不与大家一通饮酒作诗，也好快活快活。”少年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几个女孩又开始掩面笑，听的阿倍双颊不住的发热，只想躲到门前那个鲤鱼壳子里。
“走啊，干嘛呢你，欲擒故纵？”李尹正在后面戳他脊梁骨，阿倍不耐烦的用袖子打了他一下，让他安静些。
“公子莫要推辞了，这又不是魔窟，我们也不是妖魔鬼怪。”女孩连扯带拉的拽着他往楼上走，阿倍没娶过妻，不知道女孩子这般会玩闹得。
席间不少风流才子，名妓伶角，达官贵人，阿倍惶惶不安的坐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一群人玩乐。
他的目光忽然锁定在另一个坐在角落的少年身上，那少年一袭蓝衣，心思全然不再舞女轻快的舞蹈上，仿佛是在观察着席间的人。
李长源，又是他。
阿倍装作没看见，却故意又挑了个光线明亮些的地方坐下，独自斟酒，装作一副认真的模样，跟着人群鼓掌。
不出他的意料，没一会，旁边的位置便被人占了，阿倍没有理会，那人似乎并不着急，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
“公子尝尝，长源新得的杜康。”
阿倍装出一副惊喜的样子，朝他拱手，“原是李郎，阿倍失敬。”
李长源也不看他，独自斟了一杯，微微笑了笑，“公子也会吃花酒啊？”
阿倍轻笑一下，“连李少卿这样的人中龙凤都会有私欲，何况阿倍一个凡夫俗子。”
“长源志不在此，”少年放下酒杯，平淡的望着阿倍，“公子也不是俗人。”
阿倍也喝了一口，“随公子怎么想。”
“公子大可不必再装下去，”李长源低头盯着酒杯，“您能比那伶官演得好？”
阿倍摇摇头，也不慌忙，“真是瞒不过您。”少年举了举杯子，“我敬李先生一杯。”
“无须多礼，公子此番，想必在下的戏也不怎么样。”
“李少卿神算。”
“哪里神算，不过是长源早早便看见公子罢了。”李长源端着酒杯，严肃的看着他，“公子如此才情，莫要被歹人所欺，这风花雪月的市井之徒，可不懂得什么称得上大唐风流。”
这李长源嘴也忒毒……
“那依公子之见，何为大唐风流。”
李长源往台上指了指，“看见那个舞姬了吗？那是我最大的一步棋。”李长源说罢，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阿倍不解。”
李泌没有多言，“阿倍没有入朝为官的想法吗？”
少年苦笑一下，“世间一俗人而已，不善权术。”
“是吗？”李长源看着台上的女孩，轻轻笑了笑，“阿倍仲麻吕可不是俗人，可是扶桑出了名的贵子，说得流利的唐文，写诗作赋信手拈来。”
“哪里哪里，不过有人吹捧。”阿倍摇摇头，表示反对，不知道李长源安的什么心。
“公子可要小心些，莫要……”李长源往他身边靠了靠，“莫要遭人蒙骗，万劫不复才好。”
阿倍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李长源意料之内，骄傲的轻笑一下。
“李少卿这是何意？”
“有些打不到照面的不相干的人，背后记得藏把匕首。”少年说着，严肃了起来，阿倍注意到他在桌下悄悄伸出的手，便低头看他的袖子，悄悄把东西接过来，藏到袖子里。
“公子欠我，记得要还。”李长源说罢，又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起身正了正衣衫，“还要记得早些回去才好，太晚了……”他轻笑一下，“这流光不等人啊。”
阿倍表情复杂的看着李长源的背影，不知道这只狐狸又打的什么算盘，摸了摸手里冰凉的东西。
是刀鞘，怕不是……
“背后记得藏把匕首……”
他只觉得如芒在背，不知为何，自己频频惹上这么多麻烦。
他细细思量着李长源说过的话，想从中寻到蛛丝马迹。
“扶桑的，贵子？”少年愣了愣，明白了什么，忽然间，只觉得微微有些头晕目眩，没了神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