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倍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发现匕首还藏在里面,不免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不像是被谁关起来的模样,于是推门出了去,发现还是在胡玉楼里,不过是给醉酒的客人宿的房间。
他本打算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离开来的,没想到又被那个蓝衣姑娘迎面堵住,他苦笑着看了看她,不知道说些什么。
“公子昨日的舞可还满意啊?”她说着离阿倍越来越近,少年也不躲开,那蓝衣姑娘也不知道避讳,和他的距离近在咫尺。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肩膀,阿倍往后退了一步,“姑娘想说什么,说便是了,不必对阿倍用这套。”
女孩步步紧逼,眼睛里带着一点危险,像是会扎人的月季花,轻轻拉过阿倍的领子,在他耳边轻语“昨日的酒,公子可还喜欢啊?”
少年怔了怔,然后又轻声笑了笑,“多谢姑娘款待,阿倍……”他拱手,“一夜无梦。”
女孩嗤笑一下,“你可真是会打趣,不过啊,”女孩顿了顿,“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阿倍不曾。”
“公子细细想想吧,念在我们俩萍水相逢一场,提醒提醒你,李少卿的话可要认真的听。”
她声音娇媚,吹气如兰,阿倍垂目看着她,轻轻勾了勾唇角。
“多谢。”
女孩松开阿倍的领子,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像是遇到一个讨厌的恩客,露水情缘,相看相厌。
少年松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李泌给的匕首,放在手中打量,刀鞘上的花纹很精致,刀把是鹿角制成,他一把将匕首抽出来,放到光下看了看,刀刃闪着凌冽的光芒。
和李长源如出一辙……
究竟是何意?
算算算,算不尽李泌的谋。
“李长源的话……”
少年思量了一下,在屋内扫视一圈,注意到一个银饰,可能是哪个伶官的。
少年深吸一口气,“得罪了。”他将上面的银坠角用匕首割下来,将刃在水里泡了泡,只有顷刻,他拿过银饰,浸在水中。
银饰乌的发黑,慢慢从末梢蔓延上来。
他闭起眼睛,将那一碗水顺着窗子倒出去,用抹布仔仔细细擦了又擦,做到不留一点点痕迹。
他将匕首重新扣好,带在身上。
少年面露难色,心里又开始不安,在这个人潮穿涌的长安,好像一切都是那么让人猜不透。
“背后留刀,小心暗算,莫要晚归,尘世繁杂。”他皱了皱眉,小声嘀咕着,“究竟是何意?”
阿倍刚进国子学,吉备赶紧把他拉到屋子里,不容一点思考的余地,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白布。
“这是作甚?”阿倍把白布撑开,原来是一件素色的圆领衫,吉备也穿了件相似的,阿倍还是有些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吉备真备毫不客气,“你是真不把盘缠当回事啊?”
阿倍对吉备这种责怪习以为常,吉备对钱财什么的总是精打细算,自己昨晚的行为在他眼里同“一掷千金,挥金如土。”无二,若是告诉他自己把玉佩抵了,他肯定一病不起,呜呼哀哉。
“今日是什么喜庆日子,怎么都穿的素色?”阿倍嬉皮笑脸的,吉备睁圆了眼睛,震惊的看着他。
“阿倍仲麻吕,你要是想死能不能别拉上我,吉备这厢有礼了。”他无奈的摇摇头,“今天一早,皇后娘娘便薨了。”
“这有什么?我们俩说的扶桑话。”少年挑挑眉,一脸满不在意。
“哼,那四不像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出来,把你告发了去。”吉备气呼呼的把行李包好,藏在床下。
有吉备这样的同伴也好,不用担心丢东西。
阿倍这样安慰自己,看了看手里的素色衣衫。
“皇后为什么薨了?”阿倍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支毛笔,铺开纸,写着什么东西。
吉备专心把包裹藏好,也不看他,回答的漫不经心,“听说是圣人有了新欢,那娘子诬告她,失了宠,被打入冷宫了。”
“你怎知道是诬告?”
吉备笑了笑,“你问长安城哪个百姓不知道武惠妃是个妖妃,狐媚惑主的人。”
“我看你也快完了。”少年轻笑一下,吉备真备回头白了他一眼,坐到席子上,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
“你写什么呢?”吉备真备看他又提笔蘸墨,微微颦眉,“你怕是学傻了吧。”
“我昨日遇上了李长源,阴阳怪气,不知和我说了什么。”他微微颦眉,还在写着什么。
吉备不识得李长源,不知道他中了什么邪气,也不想搭理。
“絮儿这两日总往外跑,也不知怎的了。”他随手拿了春秋在手里翻,漫不经心。
“交了朋友吧,小孩子顽皮。”
“总叫他絮儿絮儿怪别扭的。”
“那他姓什么你知道吗?”
“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阿倍心思不在他的话题上,依旧自顾自的写着什么,弄得吉备有点恼火。
“阿倍仲麻吕!你能不能不要总和菩萨似的?”吉备走到他旁边,看他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你这写的也不是汉字啊?”
“我在画长安的地图。”
“这是何意?”
“我觉得李长源话里有话,最近总有些不太对头的事情发生,我觉得有一点联系,但是……”
“但是什么?”
“缺少关键。”
阿倍咬了咬笔杆,一副难解其意的模样,困惑的不行,“我前几日遇见一个新娘子,高丽人。”
“开什么玩笑,新罗的吧。”吉备顿了顿,“新罗婢在长安很受欢迎的。”
“你说什么?”阿倍困惑的看着他,又忽然恍然大悟一样,“所以……”
“怎么了?”
“嗯……”阿倍又重新开始鬼画符,“没什么,又断线了。”
吉备真备无奈的摇摇头,心想他绝对是疯魔了。
话说李嗣升刚刚进了殿门,宫人未来得及通报,杨贵嫔急急的朝他跑过来,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哭成个泪人儿模样。
“嗣生,阿娘……”女人轻轻摩挲着他的后背,“你可算回来了。”
李嗣升微微张了张嘴,最终没说出话来,拍了拍杨贵嫔,“阿娘,嗣生无碍,只是心口有些闷,想着和阿娘在一起兴许会好些。”
女人松开他,拉过少年的手,“绍儿长大了。”她着急的看着他,“素儿呢,今早不是宣她入宫了吗。”
“我把她送回去了。”他很平静的样子,但还是虚心的垂目。
“这是何意?”女人颦眉看着他,“素儿好不容易……”
“母妃,素儿不是皇子。”他顿了顿,“你可知道,没有这副壳子庇佑,这个节骨眼上她有多危险。”
少年自有打算的样子,让杨贵嫔有些愣,深深看了李绍一眼,然后回身进屋子,李绍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跟着杨贵嫔进了内室。
杨贵嫔坐在细软床上,海棠色的帐子遮着脸,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李嗣升在外面拉了椅子坐下,等着杨贵嫔开口。
“绍儿,你可知道朝野上下多少人在争在抢,你怎就不知道危险?”
李嗣升心里暗笑,不知道自己这种人有什么好争的。
“绍儿心在山野,志不在此。”
“现在不是你想不想争,是有人争,就必定会对你下杀手。”
李嗣升轻轻点头,“绍儿明白。”
“那你怎……”
“绍儿有心无力,身边没有能让相助。”他想了个最合理的理由搪塞。
“那萧家……”
李嗣升苦笑,但又不想破坏萧丞相和母妃的关系,于是随口胡诌,“母妃,萧家正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我们。”
“哎,这萧嵩也靠不住……”
话语之间,小宫人又喊一声,“大理寺少卿李司丞到。”
李绍惊讶了一下,然后起身迎出去,李长源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楚模样,却依稀可见是个气宇轩昂的少年。
“大理寺少卿李泌,拜见三皇子。”他说罢躬身施礼,被李嗣生拦下,“无需多礼,我这宫里没那么多规矩。”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李泌要守着。”少年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然后正色看着李嗣升,“臣今日进宫,听闻皇后娘娘仙逝,心里很是哀伤,特来拜访。”
李绍有点好笑的看他面无表情,一本正经的说着哀伤两个字,“少卿还是唯一一个来哀悼的,多谢。”
天纵少年,总该风华羡尽俗人眼,李泌便是那少年,年少有为,谈吐不凡,只是过分冷静,让人难以看清他心中所想。
两个人拉了椅子坐下,李泌还是一副端着的样子,“三殿下是聪明人,长源也不与你兜圈子,此番前来,李泌为的是萧丞相。”
“哦?嗣生与萧嵩并无甚交,怎的就找上嗣生。”少年假意喝了口茶,一副神态自若的模样。
“殿下莫要诓我,李泌不是冥顽不灵之辈。”少年认真的看着他,“萧丞相是长源的恩师,与张丞相关系紧密,如今殿下是众矢之的,若和萧家再有交情……”
“你想说,怕我把他拉下水?”少年勾了勾唇角,苦涩一笑,“可惜……”
“可惜这里面最难捞到好处的便是陛下你。”李泌还是一本正经,轻描淡写。
李嗣升不解,但依旧保持冷静。
“陛下形单影只,顾影自怜,并无靠山,若是此时不能与权贵撇清关系的话……”他顿了顿,抿了口茶,“怕是等着让人当靶子使。”
“谢少卿提醒,不过嗣生对储君本无意。”
李泌忽略他的解释,轻笑一下,“没人对权利无感,殿下不过是在自我安慰罢了。”
两个小兽之间的斗争,等待着谁先将对方扑倒,咬住咽喉。
桌上的气氛,平静的微妙。
“我有一个案子,不知道陛下怎么看。”李泌又倒了杯茶递给李嗣升,“陛下天资聪颖,必能解开。”
“嗣生愚钝,但愿一试。”
李泌微微一笑,“我昨日在花楼遇到一少年,才华横溢,出场云烟,虽在风月之地,却无心美人,我自然不解,他说他在找大唐风流。”李嗣升听的云里雾里,不知道这个少年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很巧合的是,我前日在一个婚宴上见过他,那家的新娘子是新罗拐卖来的,被他救下。”
李嗣升有所耳闻,“李少卿说的是最近京城里诱拐妇孺的事。”
“正是。”
“可有眉目?”
李长源微微点头,“我在长安城里布满眼线,在王侯将相府上也派了细作,一路查到了四方馆。”
“和那少年有什么关系?”
“我要诱他杀一个人……”
萧纨素在轿子里,眼泪哭干了,也不再有想要流泪的意思,只是呆呆的往轿子外面看,满街素衣的人,假意难过,欢声笑语,互道可惜。
嬢嬢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被弃了便连棋子都不如。
这是什么小人得志的世道……
“落轿!”
郭子玉赶紧阻止她,掀开帘子看她,“姑娘,三殿下说定要把你送回家。”
“他都把我撵出来了,这会子来管我了!”萧纨素气呼呼的把手里的麻衣抛出去,不满的别过脸,“郭贵人不必理会他,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只当我到家了便是。”
“姑娘,这……这不是为难子玉吗?”他皱了皱眉,还是朝抬轿的喊了一句,“落轿,萧姑娘要下车。”
萧纨素下了轿子,觉得天色比来时暗了几分,这街道也空了几分,有些失神。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郭子玉赶紧来扶她,“姑娘,萧姑娘。”
萧纨素回过神,正了正衣衫,摆手表示没事,“多谢贵人,瑾清告辞。”
“姑娘!”郭子玉在后面喊她,“还是先回府吧。”
萧纨素摆摆手,表示他们都别跟上来,郭子玉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她无事便离开了。
正午的太阳大的吓人,她尽量在廊沿底下走,想着无论怎的不想回宅子里去,想随处逛逛,又担心不便。
她走到一旁的铺子里,看各色琳琅的布料衣物,驻足看了看,那买衣服的婆子赶紧给她左推荐右推荐弄得她心里发慌。
她摸了摸一件深青色的圆领衫,眼神里微微闪烁了一下,婆子也是识相,赶紧说是苏州运来的。
“我哥哥最喜欢这个颜色,他说,看到这个颜色,就好像看到了山野一般。”她说着,苍白的脸上带了一点喜色,那婆子便顺着她的话说。
“不知姑娘说的是哪家公子啊?婆子别的能耐没有,这……”
“三皇子,李嗣升。”她拉着那衣服的衣角,轻轻闭上眼睛,像是小时候和李嗣升在太液池边玩耍一样,慢慢滚了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
“姑娘,这皇亲国戚我可……”她笑了笑,“姑娘若是喜欢,便便宜点拿了去,我这衣裳都是自己裁的。”
“婆婆这可有奴家的尺寸?”她随手把眼泪擦掉,“我想自己穿的,这样方便些。”
婆子忙给她抱了衣裳出来,萧纨素也不砍价,立刻给足了钱。
“姑娘爽快,不嫌弃的话,在老奴这把衣裳换了,外面再难找到地界了。”
萧纨素换了衣裳出去,只觉得头有些晕,许是日头太大,有些中暑,也不在意,在街上闲逛。
不知不觉就到了废园来了,小亭子的石凳上积了好大的灰,她也不分辨,拿着新衣服擦有些心疼,旧衣服还贵重的很,左右为难,胡乱捡树叶在上面蹭。
“以毒攻毒,不错不错。”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萧纨素回头看了看,原是那个瀛洲的狐仙,笑盈盈的看着她,他的眼睛很漂亮,每当笑的时候,总会弯弯的,像是月牙一般。
“阿倍?你怎来了?”她觉得头有点晕乎乎的,像是随着仙人登了方丈。
“有些烦心事,想着要是在安静的地方,就能想的通了。”少年从袖中拿了一个手绢,随意擦了擦,“请坐。”
两个人对坐在亭子里,无诗无酒,倒也挺闷的。
“萧公子气色不大好。”阿倍用的是肯定句,
萧纨素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
“嬢嬢今日殁了。”她说着,眼圈有些红,“三月前还是好好的,上次见她还和我说,以后接素儿回家,怎的就这样没了……”
阿倍不知道皇后和她什么关系,但凭她和李嗣升的关系,一定关系匪浅,也不好说什么。
“姑娘可知道李太白?”阿倍朝她微微笑笑,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我知道啊,大内写诗的李白,我以前见过他两次。”女孩回忆了一下,“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我很佩服他,很了不起。”阿倍看她脸色苍白,隐隐担心。
“我也佩服他,绍哥儿也佩服他,阿倍也佩服他。”萧纨素喃喃的嘀咕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萧纨素觉得头晕晕的,却还记得接他的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说罢,萧纨素往一边倒过去,阿倍赶紧上去扶住她,女孩脸色惨白,和纸一般的颜色。
“萧姑娘。”他轻轻叫了一声,女孩倒在他怀里没有反应,弄得少年一时不知所措。
都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三个少年的人生,从此陷入一个怪圈,兜兜转转,也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