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冷嘲
夜色深远而寂寥,隐约可见些许微光,但更多的则是凝滞般的雾霭,飘飘渺渺,丝丝缕缕,渐渐将寥廓的天穹淹没。
雄伟而壮阔的冲幽城盘踞在中州的腹地,宛若沉睡千年的玄武神灵,城墙壁垒横贯整个大地,一望无际。
帝宫坐落在冲幽城正北,森严而壮观的宫阙内点燃着无数的烛火,将其映照得彻夜通明、宛若白昼。星星点点的光火飘浮在冲幽城的各个角落,好似遗留千年的魂火,从荒寂的莽原依附着玄武的身躯。
然而,城中的大半部分还是落入了阴影的笼罩之中,仿佛黑夜落下的帷幕,掩藏起无数的隐秘……
“笃笃笃——”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响,敲门的是一只宽大而布满糙痕的手掌。
它连接着一只健硕有力的臂膀,臂膀大多藏在黝黑的衣甲之下,只有手腕上部露出一道疤痕的尾端,好像一只蝎子爬入了人的衣袖。
这只手十分的沉稳,它仅仅在敲门时搭在了木门扭曲的纹路上,很快便收回,放在了左手相对的另一侧。
等待的人目光平视,尽管佩刀就在腰侧,他却丝毫没有想要去触动它的意思。
无声无息地等待,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吱——嘎——”木门像是经历震掉了一片尘埃般肃穆的仪式,缓缓向内转动,细微的阖缝慢慢张大,一点一点将那久未展露人前的荒寂吐露出来——
屋宅已经损毁大半了。
有的破烂的门斜倚着,有的仅靠一角耷拉在门沿,摇摇欲坠仿佛时刻就会倒下的样子,有的屋子甚至连门都不见踪影了,一眼望去可见清晰,摇曳的纸窗、空荡的屋子、斜摆的桌椅、破碎的瓷器、杂草芜生的台阶……
再看着眼前——敞开的木门,空空荡荡,像是在迎接自己。
他面无表情,摇了摇头,刚要举步向前——忽然眼前一花,像是一刹那蒙上了灰白的雾气,又在一瞬间消融,无影无踪。
好像是某种错觉——他起初也以为是错觉……
可就在下一瞬,他回过神来,放眼看去,却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灰袍背影,长袖空荡,垂在两侧,伫立庭中。
面对着如此诡异的一幕,他只是眯了眯眼,镇定自若。
甚至饶有兴致地用手摩挲了一下刀柄的纹路,然后用没有太多感情语气夹杂的声调说了一句:“装神弄鬼。”
“嗬嗬——”灰袍身影沙哑的笑声响起,接着种同样沙哑的声音说道:“果然这样是吓不到王将军的……只是我若不装神弄鬼试一试,又怎知王将军不会是那种外强中干,碰到一点恐吓、便吓得连大门都不敢迈进一步的绣花枕头呢?”
听到这挑衅甚至激将般的话语,他并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太多的情绪,甚至仍旧一动不动。
只是眯着的双眼里透出的目光更加锋利了……
灰袍身影定了定,或是感觉些许无趣,或是另有图谋……
突然转过身来——问道:“你知道是我了?”
兜帽下是一片阴影,只见一个下巴模糊的轮廓,却看不见其他任何与样貌有关的东西。
“如果你说的是……这几个月来残杀无数人,包括普通人、灵修、朝廷官员……目的不明、手法不明、行踪不定,至今未被抓捕的那个杀人狂魔——那么我确定,就是你!”
王将军缓缓拔刀,寒光从刀鞘里乍然刺出,好像破碎的镜子惊醒了空气,寒光将黑暗分割一瞬,随即敛入刀身,以锋芒为界,仿佛凝雪般湛然。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但是玄禁军很快就会赶来,哪怕你已经到了第六阶——在我的拖延之下,也绝无可能逃脱!”
“除非你有同伙……”
他眯起眼睛,说道。
“哦?我还道你孤身前来,以为你是盲目自大、目空一切,想着自己一个人便能将我抓住……这该不会是你们的陷阱吧?可惜啊,我并没有什么同伙——”灰袍身影叹了口气,笑着说道。
“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的是,我区区一个杀人犯……顶了天多杀了几个人——就算有几个尊贵一点的,那又怎么样?”
“又怎么会轮得到堂堂六阶灵修、掌管帝宫玄禁军、关乎陛下生死安危的玄禁军大统领——王渊王大人亲自抓捕?”
“莫非当真如传言中所说,玄禁军办事无能、内贼叛逃——至今未曾将其抓捕归来……陛下不再信任玄禁军,准备将其贬为巡城守门、专门处理蟊贼乞丐的杂役军队?”
灰袍身影“呵呵”地笑着,沙哑的疑问声中充斥着好似只是好奇而非嘲讽的意味。
但这话语本身就是嘲讽,莫大的嘲讽。
飒飒的风卷过胡乱生长的杂草堆,将破碎的窗纸与木片划拉出“沙沙”的声响,被寂静的夜包围的天穹仍旧默不作声,于是显得旧宅愈发的像是孤立在荒野的一座坟堆,无人问津。
银寒的刀刃向下勾勒出一道凛人的弧度,像是月光下一条流泻而落的寒泉,微微的森冷伴随着细微的颤动,刀身好像是将要被触动而破碎的冰面。
恍惚之间,那个身披玄甲、乱发束起,有着三十岁左右刚毅的面貌、又好似浪人般充斥着颓然气息的被人称作将军的男子,他握紧了持刀的那只手掌,青筋违抗着手背纹路、骨骼的方向不规则地虬起,抿紧了嘴唇,脸部的线条更加的坚硬,仿若磐石——
他很隐忍,也很痛心,正是这种纷乱交织的情绪造成了他此刻冷静的心理,他冷冷地说道:
“陈深——你莫非真的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吗?……”
那隐隐的愤怒,在坚忍的面庞之下,好似铅云里蕴藏着的雷霆。
灰袍身影陡然一颤,也就是一颤,便没有再多的反应了,然后就仿佛僵在了那里,脊背微弓。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声长长的嗤笑:“呵——”紧接着就像是一座从沉睡中突然醒来的石雕,重新直立起腰背,仿佛原本死气沉沉的躯壳里再度充斥了魂魄。
那沙哑粗糙的声线也在蓦然之间转变,变成了一个清亮的、略显轻佻又带着吟咏般磁性语调的年轻的声音:
“原来你早就知道是我了啊——亏我还遮遮掩掩,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
略微的自嘲。
“我本来还不敢确定,只是凭借着多桩案子里看到的——你出招杀人的惯用套路、使用灵诀无意间遗留的痕迹、还有使剑的角度怪异却暴露了更常用的是刀的真相……这些细节,有所猜测罢了……”
“但现在,直到见了你一面,我才敢确定原来那真的是你——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逞口舌之快,无所顾忌!”
“没想到是我自己嘴巴太贱不小心暴露了太多。”灰袍身影舒展了一下身体,没有什么犹豫,紧接着自然而然地抬手将兜帽摘下……
朦胧的夜色之中看不见清晰的容貌,隐约可见那是一张有着和王渊一样深刻而刚毅线条的脸孔。
只是比他的更加锐利,浓黑的眉锋向上弯翘起,眼眸幽深得仿若千年的古潭,又好似蕴藏着另一座寥廓的夜空……
“那么,现在你可以完完全全地确定就是我了——可还满意?”
王渊神情复杂,说道:“我倒希望不是你。”或许是觉得说这话有些过于软弱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刀柄。
“怎么?还在犹豫不决吗?是了——看到曾经亦弟亦友的人就站在你面前,一时半会儿你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呢?”陈深的嘴角微微上扬。
在那张看起来有些傲慢不羁的脸上,仿佛连同他的鬓发、他的眉锋、他的眼角、他的下颌……都在挑起一个微不可觉的弧度。
“不如我来帮你做个决定吧:来!仔细看着我!现在在你面前的那个叫做陈深的男人……他虽然是你过去的同僚,甚至可能曾与你情同手足……”
“但是,他同时也是一个在冲幽城残杀了数十个无辜的人、却依旧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
“他不仅违背了自己的信念,违背了大家共同立下的誓言,同时也辜负了陛下和你的期望——背负着恩情与义气!却毫无羞耻地选择了叛逃!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
“……当然,他残害无辜、满手血腥,在帝都制造无数杀孽,这样的人我们或许更应称之为恶贼、罪犯!”
“——而你,玄禁军的大统领!王渊!背负着守卫帝都冲幽城的重要职责,是陛下忠心不二的左膀右臂!”
“见到这种杀千刀的货色,第一选择就是将其斩杀在地!毫不犹豫!绝不留情!!”
他神情冷酷,即便是在教别人如何下决心杀了自己,目光始终是冷冷的,充斥着刀刃一样刺骨的寒意。
“阿深,非要弄到这样的地步吗?”王渊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手里的刀仿佛有千斤之重,快要握不住了。
“是啊,面对一个狼心狗肺、不知悔改的杂种——一刀杀了他恐怕难解心头之恨——不如将他千刀万剐!”
“让路边的野狗吃了他的碎尸!”
“让他尸骨无存!”
“……才能稍稍平息内心的愤恨吧。”
“而他现在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用来骗取同情的阴谋诡计罢了。”
“他不值得任何的原谅,因为不可饶恕的事情已经做下……”
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不停翕动,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旁人听。
矛盾的话语就好像真正的妖魔在蛊惑人心,你永远都无法猜透对方的真实目的。
若是一般人,这会儿恐怕早就陷入迷茫,手足无措了;可惜,王渊终究还是王渊,能在帝都数百万人里脱颖而出,成为玄禁军唯二,甚至首屈一指的大统领的,又岂会是一般人?
需知冷漠并非强势,而犹豫也并非软弱——
他闭上了眼睛,只一瞬就重新睁开了双眼,凌厉的眉宇下,眼神严肃而又坚定。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那把名为“寒渊”,自万丈冰泉中锤炼出来,拥有世间至寒灵魄,又浸染无数鲜血与杀意,仅仅凭借刀中寒意便能杀死对手的绝世名刀!
缓缓举起了长刀……寒光一闪,锋芒毕露——
“那么,既然如此,便一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