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轰隆隆地鸣响汽笛，震耳欲聋。然后飞快驶向前方，似箭般迅速逃离，一刻也不愿多留，并且从不回头。
2015年，我在前往墨尔本的列车上，遇到了很多人，为期几天的列车之旅，好似一辈子那么长，下车的时候，列车长告诉我，这趟列车中途永不靠站，从上车到下车，从不改变，这短短的几天，我仿佛参加了很多人的人生，但每当我想起这段旅程，我忽然想起，某个晚上，老太太轻轻地坐在老头儿床边，用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像在哄睡一个孩子。
很久以后阿西问我什么是爱，我说，老了还把你当孩子宠，便是了。
1.
列车古旧不大，卧铺的房间也很少，床板更是只能容下一个消瘦的瘦子。我和同行的朋友阿西上下铺本是够睡的，但我们对铺住的是一对老人家。老头儿身体不好，经常咳嗽，有时半夜咳得厉害，吓得我们惊魂不定，时刻担心老头儿要作古。总言之休息环境实在是不好的。
刚上车那天，我和阿西拿着车票几乎走遍了所有的车厢，才在列车深处看到我们的房间。
房门上挂着风铃，叮叮当当的，一推开就发出混乱的杂音，门里不时传出微小虚弱的交谈声。
一进门，一对老人家在聊天，老头儿躺在上铺，蜷缩在床的一边，靠着枕头，满头的白发和空洞无光的眼神使老头儿显得更加瘦骨嶙峋和衰老不堪，时不时发出咳嗽的声音。老太太站在下铺的床板上，用手握住上铺的床扶手，垫着脚跟老头儿聊天，消瘦的背影显得坚毅有力。
老太太看见我们很热情的跟我们打招呼，我们也向老人家说好。床上的老头儿好像听到了我们的对话，示意老太太扶他起来，要跟我们打招呼，挣扎了几下发现动弹不得，于是只是冲我们轻轻的点了点头，就躺了下去。
我们点头示意，便开始安置行李。不一会，老奶奶就从餐盒里取出了一盒草莓，要请我们吃。我们被老太太的的热情所感染，少了许多陌生的距离感。
几天相处下来，我们更深入的了解两位老人家，老太太开朗外向，时不时关切我们的生活，在得知我是个作者的时候会捧场的鼓掌劝我要加油，在得知阿西单身的时候会招呼他相亲，扬言要在澳大利亚帮他找个洋媳妇。老太太是中国人，年轻的时候多知貌美又性格开朗，在大学的时候认识了她的先生，托瑞。也就是那位老头儿，据老太太说，托瑞先生是澳大利亚人，帅气高大，幽默风趣，和床铺上的消瘦老头完全不是一副样子。
老头儿在几年前生了重病，吃不了硬米饭，老太太每天都要早起给他煮粥，然后扶着他吃和睡，照顾起居无怨无悔。一次我早起写字，看到老太太在忙活，我就去帮忙。每次老人家发病咳嗽，我和阿西就起来帮老太太找药和打热水。一次，我陪老太太去列车的食材库买食材，一路作陪聊天。
老太太笑着跟我说起和托瑞先生的相遇，说得时候情不自禁地扑哧一笑。老太太说，托瑞先生出现在一个深秋，一身大衣，才高八斗，脸庞高贵冷峻，性格却十分热情，没有一丝距离感。机缘巧合下，托瑞先生和老太太分到了一个实验小组，他们一起攻克了很多难关。渐渐地，托瑞先生被这个乐观开朗的女孩所折服，老太太也被这个幽默风趣的男人所吸引，两人很快坠入爱河。
从25岁开始恋爱，30岁结婚，35岁为人父母，到七十五岁的老伴，这一段感情风风雨雨地走过了五十年，期间两人经历了漫长的考验，有的是双方家人朋友的反对，有的是异国恋的距离和沟通困难，有的是观念不同产生的碰撞，但无论考验是什么，两个人都手牵地紧紧的，就这样，一不小心，白了头。
她说很多时候自己会犹豫，也有过负气离家出走的时候，但托瑞先生每次都是坚定地站在她的身边，从不动摇。在定居澳大利亚之后，在他的父母不接受她的时候，他会站出来，说如果不是她，那我就终生不娶。
托瑞先生对父母说：“我没有在她豆蔻年华的时光遇见她，但我知道，她把她人生最好的时光都给了我，我不能辜负她。”声音笃定且坚定不移。
在一刻，她就下了决定，这辈子，就是他了。
在很久以后，身边的人从不看好到祝福，他们却一起走过了十个年头。托瑞先生很浪漫，但他不是个浪漫的人，他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做好生活的细节和关心，而细节往往最为动人。
在他们相爱的第四十六个年头，托瑞先生生了重病，从此卧床不起。老太太每天以泪洗面，严重的时候老先生连话都说不出来，但她依然能感觉到，老先生还是目光灼灼，炽热而温暖地看向她，仿佛如同过往每个日夜一样，说着情话，只是这次，情话无声，却依然厚重。
有一次老头儿半夜不适，发了高烧，他哭着说害怕就这样死去，这样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老太太轻轻地坐在老头儿床边，用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像在哄一个孩子。老太太在老头儿耳旁轻轻地说，别怕，我在呢，你如果走了，那我就去找你。
2015年中旬，老头儿重病发作，连眼神都开始黯淡，老头费劲了力气，因为没有了牙齿，所以一个个吐字，向老太太说了他最后的请求。他想回一趟中国，和她去最初相识的那个校园再看一眼。于是老太太不顾家人反对，偷偷地带着老头儿翻山越岭穿洋过海回到国内，回到大学的校园。
那天，老头儿很开心。
白天，老太太推着轮椅上的老头儿走遍他们年轻的时候走过的每一天路；傍晚，老头儿和老太太并肩坐在学校最大的樟树下，头靠在老太太的肩膀上，安静地睡着了。
那天以后，老先生竟奇迹地有了好转，老太太开心地欢欣鼓舞，决定回去。然后就在旅行上遇到了我们。
2.
几天以后，车到站了。
秋天始伊，墨尔本的大风开始肆虐车站的洋愧树，这些大树虽高大挺拔，但也摇摆得厉害。
我们扶着老太太下了车，依依不舍地告别。
老太太舍不得我们，用她那颤巍巍的双手摸了摸我俩的脸，脸上闪过泪光。
我们抱了抱老太太，握了握老先生的手，道了声珍重。
老太太最后请求我，把他和托瑞先生的事写到故事里。
“我想请这个世界上的人相信爱情，等到那么一个人出现，你会觉得以往做的什么事都是值得的，走过的路都没有白走，那些别人亏欠你的，会有人来爱你。”老太太说。
3.
三个月后，我们收到了两封回信，一封英文，一封是中文的译稿。
信上说:
“小澄、阿西，你们好，我是老人家的子女，家父在几天前不幸逝世，家母于昨日凌晨也走了。家父家母走得时候很安详，他们走之前，常常提起你们，让我有机会向你们代好，非常感谢你们在旅途中对家父家母的帮忙和照顾，希望你们的学习生活一切愉快，有机会请再来澳大利亚，我们一定好好招待你们，祝一切都好！”
信中附上了联系方式和地址。
我有点伤感，老人家还是离世了。
我忽然想起，某个晚上，老太太轻轻地坐在老头儿床边，用手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像在哄睡一个孩子。老太太在老头儿耳旁轻轻地说，别怕，我在呢，你如果走了，那我就去找你。
很久以后阿西问我什么是爱，
我说，老了还把你当孩子宠，便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