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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崇晖

如今祁、昭两国刚刚结盟,政治上的关系空前融洽。苏子修是昭国的皇子,被派来祁国当质子,正常情况下为了表示对两国友谊的重视,祁国皇帝应该在正殿接见苏子修,这是场面上的寒暄,也是外交活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苏子修就是昭国放在祁国的一件“抵押品”。

祁国皇帝是在偏殿接见苏子修的,而且他仅仅是露了一下面,就把这位来自别国的皇子扔给自己的太子去招呼了。不得不说,祁国方面的态度是有些轻慢,要知道当时玉柳容以一名使臣的身份出使昭国,都得到了惠帝国宴级别的接待。相比之下,苏子修贵为皇子,得到的接待就冷淡简单多了。

对此苏子修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他很清楚,国家与国家之间,尤其是多国并立的世道,讲究的是强者为王,有实力才有底气,有底气才能霸气,什么公平平等都是空谈。

不过祁国作为大国,也是好礼仪的。当日就以太子玉柳容为首,在太子居所的崇晖宫中设宴,为苏子修一行人接风,同时还邀请陈、梁、宓、蔡等小国的质子一同赴宴。当今世上除了祁、昭、卢三个大国,还有不少零散的小国家,小国和大国之间的质子外交格外频繁,越是实力强大的国家,国内的质子就越多。

玉柳容几乎把雁阳城中的各国质子都请来了,名义上是给苏子修接风,不过真正的深意,只要是明眼人都看懂了。

为了展现大国风度和两国友谊,我可以把你客客气气地捧为上宾,但是又要你吃一记杀威棒。这是在给苏子修醒神呢,不管你在自己国家怎样金尊玉贵,到了我的地盘上,要记住自己的身份、适应自己的身份。

你不能适应也没关系,好好地看看陈、梁、宓、蔡等小国的质子,他们就是摆在眼前的榜样。

尽管玉柳容摆的是鸿门宴,但是宴会上气氛融洽,主宾相敬,礼尚往来,把酒言欢,十分和睦。诸位质子也都出身皇族,自幼修文习武,文化素养和个人涵养是不用说的,交谈起来也是话语投机,聊得颇为欢快。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玉柳容兴致颇浓,还传唤了一班舞姬、乐姬上来为宾客们歌舞助兴。

宋翎如今是个不起眼的小侍从,其实并不太喜欢这种场面。大家明明都不熟,甚至有时候还各怀鬼胎,却要装出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大家明明没什么话好讲,却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

这样的场面,虚伪、空洞还无聊,宋翎如是想着。

宴席一时不会结束,苏子修就唤来宋翎和一名唤作榛子的小厮。他趁人不备,轻轻地在宋翎耳边说:“你和榛子替我把外袍取来,路不远,别耽搁太久。”

宋翎很机灵,一想就明白了,这是苏子修给她机会出去放风。但是苏子修又不是很放心她,这里是异国他乡,比不得在昭国的时候自由,自然得事事谨慎为好。

宋翎和榛子两人出了正殿,没了里面的拘束,舒舒服服地吐了一口气。两人不敢离正殿太远,就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松子,咱们七殿下这回来了祁国,你说什么时候能回去啊?”那个唤作榛子的小厮说。

宋翎是乔装打扮,真名自然不宜示人,她取了自己姓氏的谐音,自称是“松子”。

这个名字是宋翎随口起的,觉得叫着顺口,又不招人注意,没想到惹得苏子修哈哈大笑,说他身边已经有了榛子,再来她这么一位松子,倒是齐全了,不知道的人定然会编派他是个吃货,不然不会连身边的小厮的名儿都是松子、榛子。

宋翎随口对着榛子应道:“早着呢,才来你就想着回去?”

榛子似乎要叹气,说道:“你说咱们七殿下在昭国那么养尊处优,到了祁国这地方却要处处受委屈。主子不被人待见,咱们做奴才的今后的日子只怕也不会好过。”

榛子嘴里在叫苦,眼睛却时刻机灵地向四周看,提防着有人偷听,而且说话的声音也是跟蚊子似的,也就他和宋翎两个人能听见。

“就说安顿咱们七殿下的质子府吧,这小门小院的,还没有七殿下在郢梁的宅子的一半大。不对,我真糊涂了,有一半大就好了,当年咱们七殿下在宅后随便圈一块跑马地都比这地方要宽敞。”

宋翎想起了榛子口中的“小院子”。这座质子府位于祁国皇宫的东南,据说以前是祁国一名三品官员的府邸,已经闲置好多年了。

“这里是祁国,还指望跟在昭国时一样吗?”宋翎这一路上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挺为苏子修感到委屈的,不过听榛子此时抱怨的口气,免不了要说几句宽慰的话,“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殿下都不觉得有什么,咱们也就过一天是一天吧。”

“也只能是这样了。”榛子把刚刚的一声叹息咽了回去。

难得能从宴席上开溜,两人都不着急回去,苏子修的外袍估计一时也用不上。崇晖宫就是祁国的东宫,是储君的居所。头一次到祁国的皇宫,这两人都不免有点好奇,忍不住朝着四周看。不过好奇归好奇,他们还是很清楚这里是不能随处乱看和走动的。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榛子说是要上茅房,捂着肚子匆匆地跑了。宋翎刚想让他快点回来,榛子这家伙就跑没了影儿。她等了好一会儿,一直没瞧见人回来,又等了小半刻,还是未见到他的人影。

宋翎等了又等,心想榛子多半是从茅房出来迷了路,保不齐又遇到了什么事,她还是要去找一找的,免得这家伙真找不着回来的路了。

崇晖宫中屋宇层层叠叠,宫室繁多,亭台楼阁,花木走廊,是祁国的建筑风格,不熟悉的人甫一进入,只觉得东西南北的模样都差不离。宋翎一开始还记着路,心里默念着这条路往哪里拐弯,要过几个亭子,经过一个荷叶刚刚出头的水池,竟把自己绕晕了。宋翎蓦然发觉,没找到榛子,可能自己也迷路了。

宋翎一时有点蒙,毕竟在异国他乡迷路,谁都会发蒙。但她倒不是特别慌,大致方向她还记得,估摸着自己还能摸索回去。

尽管这样宽慰自己,她还是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她发现自己不是在转圈圈,就是越绕越远了。这时宋翎慌了起来,她不是担心自己找不回去,而是担心难道来祁国的第一天,她就要给苏子修惹麻烦了?

虽说打狗都要看主人,祁国人未必会拿她怎么样,但是苏子修在祁国的身份毕竟尴尬,很多事都不能自己做主,苏子修尚如此,宋翎如今的身份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随从,微小如芥子般的人物,谁又会把她放在眼里?

宋翎又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会儿,忽然听见有人声。隔着花木,她看到两名年轻女子,吓得立马躲起来,藏在了一丛花色紫白的槿树后面。

看两名女子的穿戴和举止,应该不是宫中女眷,倒像是服侍女眷的宫女。她们的衣着不同于普通的勤杂小宫女,头上插金戴银,看上去应该是有品阶的,很可能是某一位娘娘的大丫鬟。

宋翎暗自叫了声不好,自己该不会是摸到人家女眷居住的内院里去了吧?这世上,内院是一户人家最隐秘之处,男宾是要止步的,女眷们平日深居简出,不会轻易示人。

其中一名宫女手里端着东西,大概是汤药一类,两人正在边走边说话。

一人道:“娘娘今日身子怎样,可有发病?”

另一人答道:“娘娘还是老样子,这病也真够折磨人,请了不知多少名医了,别说治好,连个头绪都看不出来。”

“娘娘的病也真够古怪的,难怪太子殿下令让娘娘静养,平日里不许出门。”

“你别说了,再说就犯主子的忌讳了,我得赶紧把药送过去,服了药我还得服侍娘娘沐浴呢。”

就在这时,有一个刚刚留头的小丫鬟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对刚刚那两人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她们神色一变,脚步匆匆地走了。

宋翎没太在意,一门心思地找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摆宴席的宫室。此时她穿过两个旁边种着玉兰树的亭子,前面有紫藤花架的隔断,再往前沿着五色卵石的小径走。宋翎蹙起眉,长长地叹了一声,自己怎么又绕回到刚刚的水池边了?

这里应该是一个供内眷欣赏的荷花池,如今春夏之交,荷叶刚抽出嫩绿幼圆的田田小叶,大概是常常有人打理,池子里很洁净,池水清澄,枯藤乱叶都不见。

宋翎正苦恼着,忽然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很警觉地藏了起来。

来人似乎走得有点急促,但脚步声不似男子般粗重,应该是个女人。

宋翎没忍住好奇心,悄悄地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眼令她大吃一惊。

来人果然是个女子,因为她疾步而行,面容一掠而过,宋翎没太看清楚她的长相,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尽管只是一个背影,但那人身段窈窕,乌黑的长发尽数披落在身后,可谓绿云扰扰,色如墨,泼如瀑,一身重纱掐金菡萏纹的罗衣,玉色软绸腰带勾勒出腰身,当真是盈盈一握,金银二线织锦的纱裙,越发显得她身形挺拔修长。

祁国地处北方,国境北部地区戎狄杂居,民风开放,所以服饰上多少受胡人的影响,比如祁国女子的衣服,紧身、窄袖、束腰,女子曼妙的身材曲线一览无余。

女子大约是双十年华,即使宋翎是女人也不得不为之惊艳。

美人是美,只是她此时的举动有些怪异,似乎十分急躁不安,好像正被什么折磨着,表现出一副极为痛苦的样子。她两只手不停地在身上摸索,一只手攀上了另一边的手臂,似乎是碰到某个地方感到很疼,手立马松开了,但是过一会儿又用力地去挠自己。

宋翎看得极为诧异,一时呆住了。这位美人姐姐貌似不太正常,看她的举动,如同身上又疼又痒,碰也不能碰,抓也不能抓。这世上有这种怪病?

美人的模样如怪病发作,有些失魂落魄,症状好像还比刚刚更严重了一点。她片刻也无法安宁,正在拼命地挠自己,从手臂挠到脖子,甚至从脖子挠到了脸颊。

宋翎看得心里有点发急,不由得担心起这位姐姐。毕竟美人天生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也更容易引发别人的同情。

看她的衣着和气质,不似寻常之人,大概是哪一宫的主子,怎么身边没有跟随的仆从?宋翎真想替她大喊一声,有没有人在啊?你们的主子在这里,快点来人瞧瞧。

但宋翎毕竟没这个胆子,因为现在她自己都是泥菩萨了,还巴望着有人能快点找到她呢。

就在此时,美人忽然不对自己乱抓乱挠了,可是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出大事了,她居然莽莽撞撞地跑到了水边,并且是沿着池边搭起的木架台往前跑,好像就要这样直挺挺地冲进水池子里去。

“糟了。”宋翎一时间想不了太多,一路疾跑上前,眼看着女子要落入水池中,宋翎猛地张开手臂,用力抱住了女子的后腰。

女子想不到身后有人,又被人紧紧地箍住了腰身,一时花容失色,情急之下尖厉地大叫道:“你是什么人?你放开我!”

“你少管我是谁,你为什么想不开,非要不管不顾地冲到水池里去?”

宋翎死死地抱住她的后腰,这女子比宋翎高了小半个头,拼命挣扎的时候,有一股舍我其谁的疯劲儿。原本她就是下坠的势头,自己又铆着劲儿,宋翎一时抵不住这力道,感觉自己的身子一轻,接着双脚就离了地,竟和女子一起栽进了水池里。

“啊呀!”宋翎惊呼一声,只觉得冷冽的池水瞬间没过了自己的头顶。

她们的身子被浸没之后,水面冒出一串小水泡,宋翎顶着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大口喘着气地冒出了水面。

宋翎勉勉强强地能洑几下水,不让自己沉下去,这还是幼年时学的半吊子的狗刨,谁想得到今天竟派上了用场。宋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总算稳定了自身,不再下沉。

跟她一起落水的美人姐姐恰好在她右边,离她不远。美人姐姐不会洑水,一时间惊慌失措,沉到水面下的时候,手臂胡乱挣扎着,但是她越扑腾越呛水。

“这位姐姐,你越乱动越容易呛水。”宋翎也不计较这位姐姐把自己拖下水,尝试着从背后抱住这位姐姐的腰,托起她的身体,尽量让她的口鼻能露出水面,不至于一直呛水。但是美人姐姐早就慌了心神,只顾着挣扎,害得宋翎险些保持不了平衡,一连喝了好几口池水。

荷花池子这边的动静很大,不一会儿就有人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当他们看清楚池水中的女子的面容时,一个个脸色惨白,差点就要跪下。

“哎哟,我的好娘娘啊,您怎么上这儿来了?”立马有三四个身壮体健的宫女跳了下来,一个托着头,一个抱住腰,还有人抬着腿,七手八脚地把这个她们称为“娘娘”的女子弄到岸上去。

因为她已是浑身湿透,一上岸就有人忙不迭地拿来披风,将她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人是被救上来了,但她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双目紧闭,嘴唇发白,长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脸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实是被水呛得猛了。

宋翎终于看到了美人的正脸,此人的五官标致非常,果然是国色天香。不过宋翎也就看了一眼,因为她很快就发现,眼前的形势对自己大大不妙。

美人姐姐得救了,但是宋翎还泡在水里,那些宫人没有丝毫要帮她上岸的意思。没帮她的意思也就算了,这些人还守住每一个可以爬上岸的地方,这架势摆明是要把她堵在水池里。

宋翎的上下牙直打战,她这是冻的。如今春夏之交,池水尚凉,哪怕是地处偏南的家乡昭国,也不到能下水的时候,更何况这里还是北方祁国。

没等宋翎出声,一名为首的宫人就朝她大喝一声:“大胆小贼!你是什么人派来的?竟然敢暗算太子妃娘娘!”

宋翎的脑子顿时嗡了一声,原来刚刚那位美人是祁国的太子妃,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当成谋害贵人的刺客,这下乌龙可闹大了。

“我不是……不是我害你们的娘娘落水的。”宋翎顾不得抹脸上的水珠,着急忙慌地解释道,“你们的娘娘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往水里跳,她、她、她……”

宋翎双眼急切地向四周搜寻,企图找到被救上岸的祁国太子妃,可是人早就不见了,应该是被宫人带回寝宫去了。太子妃衣衫湿透,若不马上沐浴更衣,这时节是极容易感染风寒的。

女人跟女人的差别就是这么大,娇贵的主儿已经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了,宋翎却还泡在一池凉水里。

这些气势汹汹的祁人摆明就是把她当成刺客来审问,但是他们审就审吧,居然连岸都不许她上,就让她浸在冰凉的池水里,冻得直打哆嗦。

宋翎心想,这些祁人真是比大理寺的酷吏还狠,人家好歹是审问完了再上刑,他们倒好,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狠狠地整治人。

“真的是你们的娘娘自己要往水里跳!”宋翎抽了一口气,一边发抖一边说。

一个宫人凶着一张脸,怒道:“你这个狡辩倒新鲜!娘娘好端端的,怎么自己跳到水里去?我已令人去通知太子殿下了,你老实点坦白,是谁让你来的?”

这时已经有眼尖的宫人认出了宋翎身上昭国的衣饰,惊声道:“这小子是昭国人!难不成是你们昭国人要谋害娘娘?”

宋翎心道不妙!这事原本就很难说清,现在她明显处于劣势,就算有理也是没理的,别人想给她安什么罪名就给她安什么罪名。如今又扯到国家上,原本简单的事都变得复杂了。

尽管辩解的用处不大,但是宋翎还是不肯放弃,大声说道:“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们娘娘身上好像长了东西,又痒又疼的,我看见她不停地抓挠自己,看起来难受得很,最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忽然就一个劲儿地往水里……”

“一派胡言!你给我住口!”祁国的宫人们似乎对此事很忌讳,截断了宋翎后面的话,“我们娘娘身体康健,哪儿来什么怪病?你这是在诬蔑娘娘。”

“我……我真的看见……”宋翎被逼急了,又说道,“我当时拼命从后面抱住她的腰,没想到她的力道太大,我反倒一起被带了下去。”

宋翎说的确实是实情,但是听她这么一说,围住她的宫人们越发怒不可遏了:“你这臭小贼,居然还不打自招了,好大的胆子,你竟敢冒犯轻薄娘娘!”

宋翎傻眼了,她一心急忘了自己现在是男人了。现在越辩解,罪名越多,她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太子殿下到!”一声通传之后,只见一大群人朝着荷花池的方向行来,为首的正是玉柳容,苏子修也在人群中,还有好些陌生的年轻公子。

“这是怎么回事?”玉柳容眉心一皱,神色威严地道。

那名宫人一见着玉柳容,忙跪地行礼,战战兢兢地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玉柳容寒着脸瞥了一眼还在水里的宋翎,又将目光转向了身侧的苏子修。玉柳容看宋翎的那一眼比较随便轻慢,就像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看了一眼微不足道的小蝼蚁。他们这样的皇族子弟,出身尊贵,在他们眼里,这类小角色的命是不值钱的。

但是他看苏子修的那一眼就意味深长多了,怀疑、试探、戒备、压迫都在一个眼神中了。

其他各国的质子也同行而来,不过都是看热闹的,见到眼前的情形,好几个人在窃窃私语。

此时宋翎已经在池水里泡了好一会儿,觉得水很冷,寒意似乎能一直渗进骨头缝里去,祸不单行的是今日有风,水面上的湿身子被风一吹,她整个人都不住地颤抖起来。

宋翎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冻得抽筋了,双腿越来越没有知觉,再没有人把她拉上去,她恐怕真的会沉下去。

她恍惚看见苏子修往前走了一步,他身侧的飞涯立刻有所察觉,敏捷地一步跨出,有意无意地抢在了主人之前,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就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然后一把将宋翎托上了岸。

飞涯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众人还没怎么看清楚,就发觉岸上多了一个小小的人儿。此人浑身湿漉漉的,脸颊和嘴唇都冻得发白,一双圆圆的眼睛倒是黑漆漆、水灵灵的,这是这张脸上最出众的地方了。这人还是个半大小子,看着倒是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样子。

很快,宋翎就抖得不那么厉害了,有人用外袍把她包了起来,她惴惴地一抬眼,正是苏子修。

玉柳容以手支颐,饶有兴趣地看着宋翎。他显然已经认出了宋翎,说来也奇怪,他一共也没见过这个小随从几面,这个小随从却两次都是狼狈相。

“听说你把孤的太子妃推进水里去了?”玉柳容说话一点都不疾言厉色,甚至还有点和风细雨的意思。

“小人没有,是你们的太子妃自己……”话说到一半就没声了,宋翎自己咬住了话头。眼下这情形,她自己都想掴自己一个巴掌,这时候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如果她说是太子妃自己跳下水的,谁会信呢?

如果她说出亲眼看到太子妃发病,崇晖宫的人似乎对此事讳莫如深,她讲出来,也许就犯了人家的忌讳。

如果她说她是为了救太子妃不小心被拖下了水,这话就更没人信了。因为没人相信她是救人,反而坐实了非礼东宫女眷的罪名。

怎么辩解都有罪,现在宋翎也只能为自己喊冤了,但是这样也不行,因为她是昭国人,刚刚跟着当质子的苏子修来到祁国,身份敏感特殊,偏偏这时候她和祁国太子妃一同莫名其妙地落了水。好事者都会忍不住朝着她意图谋害太子妃的方向想,而且会猜测她这种举动是昭国方面指使的。

宋翎心里急得不行,张口却没什么话可说,形势摆明了对她不利。宋翎整个人被包在男子宽大的外袍里,神色焦灼,她看向苏子修,苏子修也看了看她,隔着衣袍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臂。

气氛一时有点压抑,在场之人都有预感,这个可怜的昭国小随从或许今天就要丢掉小命了。这就是皇族的特权,也是小人物的悲哀,皇族公子只要动一动念头,想你死就能让你死。不得不说,这个小随从的运气也真够不好的,偏偏冒犯的是祁国储君的内眷,就算是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玉柳容也不可能轻易放了他。

“孤认得你,来祁国的路上孤还跟你说过话呢,你这小子长得还挺机灵的。”说话的人是玉柳容,他一出声就把刚刚凝滞的气氛打破了,出人意料的是,玉柳容脸上的神情不像是生气,声音中仿佛还有几分碰见熟人的欢喜。

众人察言观色的功夫都是到家的,以为这事有了转机,看来这个昭国小子的运气不错,玉柳容愿意跟他讲交情,也就意味着没打算为难他。

但是玉柳容紧接着的话,就大大地出人意料了,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

“来人,把他领下去吧。”玉柳容的话锋倏然冷冷一转。

众人皆心里一寒,每个人都清楚,“领下去吧”是把奴才赐死的隐晦说法。

“你运气不好,如果是在宫外,我或许就放了你了。”玉柳容淡淡地说道。

简单的一句话,落在在场之人耳中,令人感觉就像是一瓢冷水浇在了天灵盖上,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传言中祁国的太子玉柳容最是貌美心毒,轻易定人生死,弄死几个人眼皮都不多眨一下,今日亲眼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宋翎看到玉柳容又阴又狠的表情,是真真正正害怕了。当时她不管不顾,铁了心跟着苏子修来祁国,难不成在祁国的日子才刚开始,她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不可!”说话之人是苏子修,神色镇定如常,“太子殿下今日设宴,不是为子修接风吗?为何第一天就要处置子修身边的人?”

玉柳容收起了笑意:“冲撞主子的奴才难道不能处置吗?”

“恕子修直言,他不是太子殿下的奴才,殿下越过子修就直接赐死子修身边之人,恐怕不是那么妥当吧?”

“好啊,子修这是在怪我逾越了,那么依子修看,你会怎么处置?”玉柳容又紧逼一步。

“这次饶了他。”苏子修说得极为认真,“子修甘愿作保,保下他这一次。”

苏子修是昭国的皇子,一般情况下只要他肯为自己的随从求情,看在昭国的面子上,玉柳容无论如何要卖一个情面给他。

“如果我不接受七殿下的作保呢?”玉柳容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并不打算按常理出牌。

在场之人都看出来了,玉柳容此番刁难的意味很明显。这时候其他质子看向苏子修的眼神或多或少带了点同情,毕竟大家在祁国的境遇差不多,同是天涯沦落人,在祁国仰人鼻息的日子并不好过。

苏子修压根就没理会那些王孙公子,视线定定地落在玉柳容身上,出人意料地问了一句话,不过更像是自问自答:“不知盛将军现今行军何处?子修猜想,大概还未到虎踞关吧。”

众人闻言都愣了愣,如今审的是昭国小厮冲撞了祁太子妃的公案,苏子修为何无端提起一个姓盛的将军?这根本是前言不搭后语,令人摸不着头脑。

但是玉柳容听明白了,在场之人中只要他听明白了,这句话就有效用了。

玉柳容侧首对上这位昭国七皇子的视线,眼神不由得一沉,别人不知道,但他很清楚苏子修口中的盛将军是谁。那是昭国虎踞关的一员守将,受命于党郡节度使刘宝延大人。

苏子修入祁之前,惠帝曾给刘宝延下了一道手谕,令其派手下将官盛安庭护送皇子出虎踞关。盛将军亲率一支边军部队,将苏子修一行人顺利护送至祁国边境。完成护送任务之后,这支军队未即刻返回,而是在祁、昭两国交界处长久滞留,以检视该地军事防御的名义安营扎寨。

盛将军听命于上级,此举最终还是来自惠帝的授意,而且目的很明显,就是给祁国摆姿态。祁国可以用强硬的态度令昭国与其结盟,迫使昭国不得插手祁、卢两国的战局,但是昭国也可以反过来对祁国施压,彼此牵制,在边境上伏下兵力,令祁国不敢轻举妄动。

对玉柳容这样的明白人,话说一半留一半就够了。

苏子修的意思很明显,我初来祁国,已经一再敬你、忍你、让你了,做足了为客之道,也请君想一想现在驻扎在边境上的昭国军队吧。昭国也是堂堂大国,不是那些不入流的小国可比的,昭国的皇子也不同于那些小国的质子。

玉柳容用来对付小国质子的手段,恐怕对付不了苏子修。

“子修向柳容殿下讨个情面,今日可否放过子修身边这个小随从?”苏子修从从容容地又把刚刚的话说了一遍,虽然是求人,话语间却有着不容忽略的硬气。

“哈!”玉柳容这一声笑得极短促,跟喉咙里哼出来的差不多,他转而又道,“孤觉得贵国的盛将军可回去复命了,七殿下你觉得呢?”

“哈哈。”苏子修也是干笑,不过笑得比玉柳容实在一点,他略一拱手,“太子殿下宽宏大量,子修替自己的随从谢过了。”

“哈哈哈,七殿下说什么谢不谢的,倒是见外得很。”玉柳容接着道。

两人一时间笑语相对,使得原本剑拔弩张的情势一下子缓和下来,仿佛又回到了刚刚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的宴席上,旁边的公子们不管看明白的还是一头雾水的,都跟着一起笑。反正除了笑之外,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原本就是围观而已,似乎谁都没发现玉柳容眼底有一抹微妙的神色变化,如同湖心的涟漪,倏然又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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