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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水 无奈何西门轼冒险进宫

夫针须师乃行,其灸凡人便施。

——晋·陈延之:《小品方》

4 流落:由南到北

长江,这条发源于青藏高原唐古拉山各拉丹冬雪山的姜根迪如冰川的亚洲第一大河,以她的源远流长、磅礴大气和她的风光万千,为我们谱写着一首昼夜不舍、奔流不息的大美诗章,启发着一代又一代华夏儿女的激情与灵感;流过通天河、九曲回肠、扬子江之后,浩浩荡荡地注入了东海。

而她在进入扬子江之前,在芜湖,以她博大的胸襟,接纳了一条来自她南岸的支流——水阳江。这条本干在安徽宣城的支流,以她纯洁的母性、善良的本性、浪漫的柔性,哺育和滋养着两岸勤劳的百姓。

这里四季轮回、气候分明,因而既有北方的植被,也有南方的葱茏,尤其是生长着各种可食、可药、可观赏的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譬如艾蒿——

清明前后,用鲜嫩的艾蒿嫩叶或芽尖和糯米粉按一比二的比例和在一起,包上花生、芝麻及白糖等馅料(有的还会加上绿豆蓉),放入屉中蒸熟,非常可口鲜美,既可作主食,也可作蔬菜;端午时节,艾蒿生长进入旺盛期,高已80厘米往上,且有明显纵棱,褐色或灰黄褐色,基部稍木质化,上部萆质,并有少数短的分枝,枝长3—5厘米;茎、枝均布灰色蛛丝状柔毛。叶厚纸质,上面披灰白色短柔毛,并有白色腺点与小凹点,背面密被灰白色蛛丝状密绒毛;基生叶具长柄,花期萎谢;茎下部叶近圆形或宽卵形,羽状深裂,每侧具裂片2—3枚,裂片椭圆形或倒卵状长椭圆形,每裂片有2—3枚小裂齿(干后背面主、侧脉多为深褐色或锈色),叶柄长0.5—0.8厘米;中部叶卵形、三角状卵形或近菱形,长5—8厘米,宽4—7厘米,1—2回羽状深裂至半裂,每侧裂片2—3枚,裂片卵形、卵状披针形或披针形,长2.5—5厘米,宽1.5—2厘米,不再分裂或每侧有1—2枚缺齿,叶基部宽楔形渐狭成短柄,叶脉明显,在背面凸起(干时锈色),叶柄长0.2—0.5厘米,基部通常无假托叶或极小的假托叶;上部叶与苞片叶羽状半裂、浅裂或三深裂或三浅裂,或不分裂,而为椭圆形、长椭圆状披针形、披针形或线状披针形。正如故人云:“端午时节草萋萋,野艾茸茸淡着衣。”此时采摘,可入药,也可捣碎得“艾绒”,制成各种艾条供艾灸用,当然,除此之外,它还具有“用具”功能,譬如可作“印泥”的原料……

这是一个阴雨霏霏的日子,宣城北乡的横堆山,一片沉静。在这一片沉静中,一缕稚声稚气的童谣,如那霏霏的细雨般,在村子上轻轻飘着——

柴门柴门鸡蛋糕,

三丈六尺高。

骑白马,带关刀,

从你家门口操一操,

问你吃橘子吃香蕉?

——吃橘子刮鼻子,

吃香蕉挂镰刀。

似乎是嫌这童谣太单调了些,村头上的西门家,又传出一片的热闹——一屋的亲戚,正在为西门氏第三个儿子西门轼进行“抓周”。

抓周,又称拭儿、试晬、拈周、试周,英文为Draw lots。它是小孩周岁时举行的一种预测前途和性情的仪式,是第一个生日纪念日的庆祝方式。也不知从何年开始,反正水阳江这一带,流传已久,与产儿报喜、三朝洗儿、满月礼、百日礼等一样,同属于传统的诞生礼仪。仪式一般都在吃中午那顿“长寿面”之前进行。讲究一些的富户都要在床(炕)前陈设大案,上摆印章,儒、释、道三教的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账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如是女孩“抓周儿”还要加摆铲子、勺子(炊具)、剪子、尺子(缝纫用具)、绣线、花样子(刺绣用具)等等。一般人家,限于经济条件,多予简化,仅用一铜茶盘,内放私塾启蒙课本《三字经》或《千字文》一本,毛笔一枝,算盘一个,筷子一双。女孩加摆铲子、剪子、尺子各一把。由大人将小孩抱来,令其端坐,不予任何诱导,任其挑选,视其先抓何物,后抓何物,以此来测卜其志趣、前途和将要从事的职业。譬如,抓到《三字经》或《千字文》,代表将来善读书,会成为有知识的人才;抓到毛笔,则意味着将来会成为一个文人;算盘,会做生意;筷子,则一生不愁衣食;至于铲子、剪子、尺子,则代表着将来可烧得一手好菜、做得一手好针线、过得一手好日子(精打细算)。

“抓周了——”

有人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轻轻放在了西门轼的面前。

立即,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伸长了脖颈,齐齐望向那盘中盛着的物什以及坐在盘前的西门轼。

“抓呀,抓呀!”

“且等等,”其中一位细心的婆婆伸手欲将那托盘拿起,“里面怎么没放一枚印章。印章可代表着将来进京上朝做大官呢。”

立即有人阻止,道:“婆婆,你忘了西门家族的祖训了?世代不得入京奉朝。”

原来,这西门家,不是别人,正是那当年欲阻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的御史西门洵的后代。

“快看,抓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西门轼手伸了几伸,却每到盘子上,又撤了回来,弄得看的人,一时紧张,紧张得屏了呼吸;一时心悸,心悸得快要跳将出来。

“抓呀,快点抓呀……”

就在人们刚舒上一口气,等待着他再次伸向盘中时,不想,西门轼手是伸了,也是伸在了盘子上,可他居然、竟然、安然地从那一应物什中,抓起了一片不知何时落在里面的艾叶来。

“这——代表着什么?”

人们不由面面相觑。

这时,村中唯一的私塾先生拈着胡须伸头看了看,笑眯眯地赞道:“代表着医术,小轼将来,一定会成为一方名医。”

果然,长到十五六岁的西门轼,不仅能独立诊治病人,而且还深受病人的喜爱,尤其是小儿们,因为他看病,既不用吃很苦的药,也不用扎那很疼的针,只是用那艾蒿,在身上灸上一灸,不肖几时,病,便好了。

这不,西门轼刚看好一位病人,一位年轻的小娘子抱着一个小儿进来了。

“西门医生,快给我小儿看看。”

不用看,西门轼便知道小儿的病症了,因为那位小娘子的身上,还粘着呕吐物和稀便呢。而且听着口音,知她不是本地人。

“是不是又吐又拉?”西门轼边问着,边迅速取过一根艾叶制成的艾条。

孩子不过一岁半左右,也许是吐得累了,也许是拉得倦了,此时,正昏昏睡着。

“是的,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昨晚给他吃得多了,嗝了食。”

“知道给他吃得多了还给他吃?”

小娘子脸不禁被西门轼说得红了起来。

西门轼也不管她脸红不红,点燃起艾条来,先是对着神阙穴、中脘穴、气海穴及整个腹部,然后是百会穴和足三里穴,距离约3厘米,进行熏烤,并不时地伸出食、中二指,放在其皮肤的两侧。

“医生,注意别烧着了你的手指。”

西门轼看了一眼小娘子,笑了下道:“怕烧了我的手指,就不怕烧了你的小儿?我这是在试温呢。”

原来,西门轼这是在测知患儿局部的受热程度,以其局部有湿热感而无灼热为度。

每个穴位灸了七八分钟,皮肤开始出现红晕。这样地,反复几个来回,那小儿便醒了。

“没事了。”西门轼收起手中的艾条。“注意以后别让他吃得过饱、过多。”

小娘子见小儿醒来后果然好了,没再吐和拉,不由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可是,一口气还没吐完,小娘子不由“咳咳”咳了起来,并一边咳着一边用手扇着,似乎直到这时,才意识到这艾条燃烧时发出的呛人的浓烟来。

“你们这江南艾叶,怎么如此呛人?”

“你们江南?敢问娘子是哪里人?”西门轼将艾条最后一星火点熄灭。

“我是河北的,我们那艾——”说到这,小娘子扭头看了看西门轼手中的艾条和放置在案头上的一小堆艾叶,“比这叶大、厚、宽,绒毛也多,烧起来,基本没什么烟,而且火力也不像你刚才烧时那么烈。”

“河北哪?”西门轼一边拾着散落的艾叶一边问。

“柳家庄。”

“你既是河北柳家庄的,怎的到了这里?”

小娘子正待要回答,这时,只见门口一暗,接着走进来了一位老丈。

“这是我的公爹。”小娘子向西门轼介绍后,又把西门轼介绍给她公爹。“这是西门医生,他用这艾灸治好了小儿。”

老丈立即抱拳躬向西门轼:“柳上千给西门先生施礼了。”

西门轼忙上前一步扶了老丈柳上千。

“我刚才说的,若不信,问我公爹便是。”

柳上千被小娘子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莫名其妙。于是,小娘子将刚才说与西门轼的,又重述了一次。末了,道:“我们那只知道‘清明插柳,端午插艾’,在端午节,家家在门楣上插些菖蒲、艾蒿,用以避邪,端午过了,那艾叶也干了,便做了烧火。”

“也有用来薰澡。”柳上千补充。

“那倒是上好的艾。”西门轼不由赞叹。“有机会真是想见识见识。”

“先生,我们那现正在闹瘟疫,我一家一十二口,只剩了我们祖孙三口了,要不是逃得及时,恐怕现在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与先生说话了。”柳上千顿了下。“先生的医术如此了得,不如你随了我们回去,既可见到我们北方的大叶艾,也可帮助诊治我们那的百姓,你看如何?”

“公爹,西门医生是医生。”

“医生也是先生。”柳上千笑了下,对小娘子解释,“我没称错。”

“老丈还是叫我西门轼吧。好是甚好,只是——”西门轼有些犹豫。“你们刚从那逃难过来,这却又回去……”

“无碍,我儿媳与孙子留在此地,老夫我领了你去便是。”

于是,西门轼便作别横堆山,作别宣城,作别水阳江,也作别那——

月亮月亮粑粑,

里面蹲个家家(姥)。

家家出来买菜,

里面蹲个老太。

老太出来烧香,

里面蹲个姑娘。

姑娘出来梳头,

里面蹲个黄牛。

黄牛出来喝水,

里面蹲个小鬼。

小鬼出来点灯,

烧你鼻子眼睛。

泛着鹅黄的童谣,与老丈一起,开始了风餐露宿,一路北上……

几经转折,终于,西门轼抵达了河北柳上千所在的村子柳家庄;而及至见了那大叶艾,西门轼不由立即就喜欢上了且还着起了迷——其实,与其说是喜欢和着迷上了那大叶艾,莫如说是喜欢与着迷上了那些教他采艾的百姓……

柳上千所说的瘟疫,西门轼初初一诊,便很快确定了病症,因为那畏寒、高热、头痛、头晕、全身酸疼、乏力,并伴有咽痛、流涕、流泪和咳嗽,还有的有腹痛、腹胀、腹泻,其实就是流行性感冒。但婴儿由于抵抗力弱,常伴有肺炎,病死率非常高。

西门轼诊后,一面让大家在家里点燃艾蒿,让那烟雾杀菌、杀毒,一面对那些病情较重的患者进行灸治。

说来也怪,那些病得几乎奄奄一息的患者,尤其是幼儿,被他在背后和臂上用艾薰上那么一薰,不过二三日,那瘟疫便“瘟”了——许是经过这么多天,那“瘟疫”也觉着累了,经西门轼如此这般地一番,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可那“薰”,又岂止是那么“一薰”!

其实,西门轼在背后取的是大椎、凤池、风门穴,在臂上取的是残缺、合谷穴,稍有不对,便前功尽弃。

“西门先生,你看,这些生长的,便是我们这的大叶艾了。”一天得空,西门轼跟着柳上千,来到一片原野。“是不是与你们南方的艾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这在一到这里给病人施灸时,西门轼就知道了。

这不一样,最大的区别就是,虽然燃烧时它们也有烟,但比起水阳江一带的那小叶艾来,却要淡了许多,而且那叶面也要大上一些。

但那是干艾,而眼前的,却是一片生长在野地里的泛着五月的青艾、鲜艾、活艾。

“我们原来春上采了只用它夏天熏蚊子,早知这些野蒿可以治这瘟疫,我那些家人……”柳上千说不下去了。

西门轼见状,忙转移话题道:“老丈,你在作甚呢?”

作甚呢?原来柳上千一边与西门轼说着话,一边却在那选一些长得像人型的艾叶,然后用脚将那艾蒿一颗一颗压得东倒西歪,有的甚至被压在了地上。

“什么作甚?”柳上千不解地望着西门轼。

西门轼指了指被他压倒的艾蒿,道:“干吗要将它们压倒呀?”

“哦,这个呀。”柳上千笑了起来。“过两天来,那些又站了起来的艾蒿,才是最好的,烧起来火力才更大。”

西门轼不由暗暗记录在心,以后采艾,也一定要这样——具有强大生命力的艾,治疗起来效果,自然是最好的……

“西门医生,别听这老头说。”这时,一位老丈在另一边道,“我们那的艾,比这里的还要坚挺,而且烧起来,也比这艾香。”

“胡盐,你那长白山也长这艾草?”

这位老丈,因常年贩盐,所以,这里附近三乡八里的人见了他,都叫他“胡盐”。据胡盐自己说,他的老家在东北长白山,那里的人参、貂皮、鹿茸号称是“东北三宝”,还有什么灵芝、雪蛤、榛蘑、不老草、猴头菌、松茸什么的,总之,那长白山就没有一样不是“宝”的。

“当然长。”

“那你怎么不像贩盐一般贩些过来?”

胡盐便犟了脑袋地望着柳上千,道:“我要是像这西门轼一般知道它能治这瘟疫,我早就不贩盐而贩这艾了。”

“你们那里艾真的比这里的好?”一说到艾,西门轼血便涌了上来。

“这个我还能骗你!”胡盐道,“不信,我后天就回,你随我一道去采些来看看。”

“随你一道?”柳上千立即瞪起了眼睛,“别听他的,西门先生,他盐贩子,别将你给贩卖了。你知道那长白山在哪吗?”

长白山在哪,西门轼确实不知道,但他想,眼见得这里的“瘟疫”已平复了,既然从那遥远的江南到了这里,何不再去一下那遥远的东北见识见识?想到这里,他便望向胡盐,道:“你哪天回?”

“你真的要随他去?”

西门轼知道柳上千的担心,转过头来安慰他道:“这里平安了,老丈你也好去江南寻你的孙儿。我既是灸医,自然是想见识更多的艾叶。”

提起孙子,柳上千一下黯了脸色——他想他的亲人了……

“那长白山远吗?”西门轼扛起一捆已采好的艾蒿。

胡盐忙伸手过来帮西门轼一把,将那艾捆在他肩上平衡好了才放开,然后才道:“没多远,我们走上十天半月也就到了。”

十天半月,他与柳上千到这河北,差不多要走了两三个月呢。

“唉……”柳上千知西门轼已动了心,劝也无益,跟在后面,只一个劲地叹息。

“我本行医,老丈不用担心的。”西门轼侧了侧头,对柳上千道。“你若寻到宣城去,请告诉我的家人,我一切安好便是。”

柳上千重重地点了点头。

只是柳上千不知,西门轼也不知,在他们离开的这几个月里,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袭击了水阳江,造成了圩破堤溃,西门家与村上的很多百姓,齐齐被那洪水给吞噬了……

听说西门医生要与胡盐一起去长白山,全村的人都赶来送别,那老老少少排的队,从村头一直到村尾,感动得西门轼一次又一次地回身谢过,同时暗下决心,此生今世,一定要竭尽自己的一切,用自己的医术,减轻人们的痛苦。

可是令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那胡盐还真的是个贩子,只不过不是将他给贩卖了,而是将他给贩到了自己家里……

5 诊治:艾灸奇效

原来,那胡盐有个小女儿,今年刚刚一十七岁,他见西门轼一表人才,又会一手好医术,当下便动了心思,想招他为婿,但他又深知这西门轼没见过小女,唐突说出来,敢情他绝不会就答应了的,于是,就想出了这么一计,将他先骗过来,与小女见上一见,等日久生了情,一切自是迎刃而解。

不过,说是骗,也不尽然,因为他的老家确实是在长白山,只是因为那鞑靼南侵,生生将通州、古北口一线给断了,于是,他便在北京的西面古城暂住了下来,先是靠经营一些小本买卖生活,后来,与一盐商联系上了,这才开始了贩盐营生。

“且先将就着在我这住上一段时日,待那鞑靼撤了,通了关碍,我们便去长白山。”胡盐这样对西门轼道。“况且,这古城内外,也是有那艾蒿的,且叶的筋骨也不比河北那差。”

眼见得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古城,不暂住下来又能如何?好在,自己还会得一手艾灸,至少可以生计不愁。西门轼想。

这样想着,心也就平静了下来。

心一静下来,这才发现那胡盐的女儿胡眉,却原来生得雪肤花貌,娉婷有姿,随着相处的时日一长,不觉就有了些心猿意马。

这一切,统统被那胡盐暗暗地看在了眼里,择一个吉祥的日子,做了个主,替他们一对新人完了婚。

婚后的西门轼,越发地潜心研究他的灸艺了,尤其是幼儿病症,凡经他灸治的,没有不立即好了的。很快便在古城一带扬了名。那胡眉呢,也端的贤惠,西门轼替患者灸治,她则替西门轼制作艾饼,既便于保存,又便于西门轼使用时制成艾绒。

西门轼经过几个寒暑的实践,现在不再仅仅用艾叶卷成艾条直接点燃来灸患者穴位了,而且,还会制作出艾绒来。其方法是在艾叶正盛的时节采下来,与草木灰兑水搅拌成胶泥状,然后将艾叶泥制成饼,晒干封存,等到使用时,取出一饼,双手反复搓揉,筛去灰梗再反复搓揉,直至搓成棉絮状,便成艾绒。接着制成或大或小的艾条,使用起来更加方便,而且点燃后艾烟淡白,不再那么浓烈,刺鼻也要轻些,气味却依然芳香。

随着西门轼的名气越来越大,知道他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这“多”的中,便有那李如艾的表妹叶爱美。

原来,那日叶爱美从莲房好不容易逃出王府,回来后一直惊魂不定,总觉得那王爷要派人来捉拿她。叶家无奈,只好将她早早嫁了。而这叶爱美嫁的婆家,便是在这古城。因为他们原籍同为安徽宣城,很快她便结识了西门轼一家,且如亲戚般地走动了起来。

这一日,西门轼刚出诊回来,还未进门,已经5岁的小儿远远地便冲着他喊道:“叶姑姑来了。”

这个叶姑姑,不是别人,正是叶爱美。

“叶姑姑来了。”听外面小儿的叫声,里面一个更小一点的小儿跟了出来,学着大小儿也叫着。

也许听到了外面一大一小两个小儿的叫声,叶爱美手里抱着一个头上梳着两个夸张小髻的小女娃走了出来,冲着西门轼微微曲了下膝,以示行礼,道:“西门大夫回了啊?”

“叶姑娘好。”西门轼一边进门,一边与叶爱美打着招呼。

胡眉见西门轼进了门,伸手接了他的诊包,一边将他往桌前让着,说“饿了吧”,一边往厨间走去。

“怎么了?”尽管胡眉竭力地掩饰,但西门轼一眼还是看出了胡眉脸上的阴影,“发生了什么?”

“你先吃饱了肚皮再说。”叶爱美在后面道。

西门轼见说,更是不安了起来:“究竟怎么回事,你知道?”

叶爱美摇了摇头,见西门轼那焦急而恳切的眼神,不由又点了点头。

“快告诉我。”

叶爱美将眼睛望向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面条的胡眉:“还是告诉他吧。”

于是,西门轼的眼睛从叶爱美身上转向胡眉,又从胡眉身上转向叶家美,转了两三个来回,反而笑了起来,道:“谅也不是什么大事,否则——”

“真的不是大事,只是,怕你听了,只会高兴了呢。”叶爱美望了眼胡眉笑了笑道。

“叶姑娘此番来,是为了让你进王府。”胡眉接了叶爱美的话。

“进王府?什么王府?”

“裕王府。”叶爱美道。

“干什么?”西门轼听了,不由吃了一惊。

“给王妃诊治。”胡眉将碗轻轻放在了桌上。

听说是给王妃诊治,西门轼一颗刚才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轻松地边坐到桌前边道:“哦,原来是诊治呀,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王妃害了什么病?”

“不孕。”

“不孕?”西门轼笑了起来,“我擅长治那小儿,这不孕却是妇科,怕是诊不了呢。”

“诊不了也得诊,叶姑娘这算是提前来给我们通个风报个信,随后王府差官就要到。”胡眉边说边悄悄抹了下眼睛。

见胡眉如此担心,西门轼也不由不忧忡起来,将那一口面条在筷上挑了,迟迟不送进嘴,怔着在那。

“快吃了吧,那王府差官一到,还不知几时才能弄上吃的呢。”胡眉催促道。

“既是王府差官,怎的会不给吃食?”叶爱美将那小女娃换了只手抱着,“况且是给王妃诊治。要是西门给王妃生下一男半女来,怕是奖赏还来不及呢。”

虽然叶爱美这话听上去有歧义,但她们谁也没往那歧义上去想。

胡眉见西门轼又张着嘴望着叶爱美忘了吃,道:“那王妃是叶姑娘表姐。”

“但并不是我荐的。”叶爱美忙解释。“西门大夫名声太响了。”

名声响不响一屋子的人还没究竟,外面,却响了起来——一队人马,扬一路灰尘,直驰而来,到了西门轼处,这才刹住。

邻里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探出头,见是官府差役,也不敢拢来,只远远地观着。

“西门轼,奉王爷旨意,快快随我进王府,不得有误。”一差役跳下马,站在门前,吼着嗓子冲门里叫道。

西门轼听叫,走了出来,本来想施上一礼的,不承想,他还未弯身,那差役上前一步拉了他:“你就是西门轼?”

“正是。”

那差役不再说话,双手将西门轼往身边的马上一送,说了声“走”,西门轼就已然坐在了马上。

多亏先前叶爱美打了招呼,否则如此生变,非得要将西门轼吓得不知成什么样子,即便这样,他坐在马上,也是好一阵瑟缩发抖——他可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对待自己,以前,那只是远远地看着别人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谁知今儿个自己也能耀上一次扬上一回!

一阵人声,伴着一阵马嘶,西门轼便没了影。

只将那最后离开的领头的剑眉,留在了胡眉的眼睛里,因为那领头的,长得十分的魁梧,一双眉毛,若剑一般横在眼上,显得十分的威风凛凛。

这期间,胡眉也好,西门轼也罢,都是被惊骇住了,根本没注意到一边的叶爱美,望着那剑眉,几次欲语,均被他给瞪住了——因为,这剑眉不是别人,正是叶爱美的父亲,叶指挥使。

转瞬眼里便空了的胡眉,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那一抹梨花带雨的,好不叫人心疼。

“放心吧,姊姊,我那表姐会善待西门大夫的。”叶爱美上前抚了抚胡眉,安慰她道。

果然,李如艾对西门轼非常地“善待”;又岂止是“善待”,简直是奉若上宾——

进入王府,虽然西门轼没被蒙着眼睛,可这睁着双眼莫如蒙了的好,因为王府的富丽堂皇,让他目不暇接。这倒也罢,那领头的剑眉却似故意(当然是故意)不让他看,让一帮人骑着马,将他围在了中间,几乎是一窝蜂地,就到了一个僻静处。

虽是僻静,但那亭台楼阁,却依然转圜堂皇;那曲径花柳,却仍是富丽堂皇。

西门轼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自己已然站在了一座亭子前,而那一帮人马,呼喝一声,只一瞬,便不知又去向了哪里。

“西门大夫休要紧张,请随我来。”剑眉看上去虽然令人不寒而栗,但声音倒还是挺温和。

西门轼哪能不紧张,紧张得连周围一片的绿荷都未及看上一眼,就跟着剑眉走进了一间房阁。

房阁匾上,书一十分好看的“莲房”二字。西门轼只顾看那字,不想差点撞上了一个人。

谁?

边云。

原来剑眉到了莲房前便止了步,而西门轼则紧张得只顾看那匾额了,与出来迎接叶指挥使的边云,差点撞着了,惊得正向叶指挥使行礼的边云刚屈的身子,一下闪在了一边。

“请代为禀告,西门轼西门大夫请到。”叶指挥使一手握着腰间的剑,在西门轼身后朗声道。

“代我家姊姊谢过指挥使。”边云稳了稳神,将刚才没施完的礼接着施完了。

叶指挥使也不再答话,兀自转过身,离去了。

“你就是西门轼?”送尽叶指挥使的背影,边云绕着西门轼转了一圈,“唔,倒也还算英俊。”

“敢问小娘子,你就是王妃?”

“敢问公子,你觉着我可是王妃?”边云不禁调皮地笑了笑。

西门轼被问住了,要说是吧,眼前的小娘子却没一点他想象中王妃的威仪;要说不是吧,眼前分明只她一人,那剑眉丢下我……哦,她应该不是,因为刚才她冲着那剑眉说是代她家姊姊谢过。

“不是。”

“咄,大胆西门轼,敢蔑视本王妃。”边云忽然地故意敛起柳眉,沉下脸来。

西门轼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难道这位真的就是王妃?

“边云,别玩笑了,吓着了西门大夫。”随着一声幽兰般的莺语,珠帘一挑,走出一位美人儿来。

这美人儿,不用说,自是李如艾。

边云忙在脸上堆起一片笑来,同时轻轻用手指向西门轼示意了一下。

“敢情是王妃驾到。拜见——”西门轼立即心领意会,上前一步,施礼。

李如艾忙伸手止了正在行着大礼的西门轼,道:“莫要乱语,我只是一个都人,不是王妃。”

“将来姊姊是要做王妃的。”一边的边云笑着。

“你个小蹄子,再要乱说,可要罚了。”

“是,不再乱说。”边云忙行了个礼以赔不是。“西门大夫这边请。”

“她叫边云,你且随了她去歇息,我一会儿再过来。”

西门轼见这自称都人的美人举手投足处处显出一种大气,不由便有了十二分的好感,一边随了边云,一边想,难道就是她久而不孕?

住处是在一个靠近假山的小屋,那里,既可通前面大阁,也可达后面廊桥,中间还可听见风过荷塘的声响,若要是夜晚,不定还能听到那鱼儿的呢喃。

“西门大夫且歇息,我家姊姊马上就过来。”这次,边云没有再玩笑了。

“你家姊姊怎么称呼?”

“这个……”边云想了想,那调皮劲儿又上来了。“你就依了我的叫法,称姊姊吧。”

“可我分明比她要大呢。”

“那你就叫她妹妹。”

“不妥不妥。”西门轼连连摇手。

“小娘子?”

西门轼更是忙不迭地摇手。

“那你还是叫娘娘吧。”

西门轼想,这宫里府里,无论是后还是妃的,叫声娘娘,总应该不会错的,于是,一边点了点头一边轻声地念叨了一声:“娘娘。”

“我看就不用那么多礼节了,西门大夫是来给我诊治的,就叫如艾吧。”这时,李如艾不知从哪就到了面前。

西门轼忙要施礼,再次被李如艾给拦了:“西门大夫不要拘礼,且先给我诊上一诊便是。”

“姊姊,我——”

李如艾冲边云略略点了下头,边云转身便出去了。

“这,这——”西门轼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他要诊治,自然得要与眼前的这位美人有肌肤相触,而那边云一走,只剩下了他们两人,他不由感到十分的局促起来。

“你是大夫,一切依你的诊法便是。”

西门轼这才定了定神,然后退后一步,道:“娘娘,我行诊时可能会问及一些平日里避讳的事情,还望能如实相告。”

李如艾点头应承。

接下来,西门轼便由李如艾经期问起,问是否准时,量多量少;然后问经血颜色,是明是暗,有无血块、膜样组织,还有是否便溏(大便不成形,形似溏泥,俗称薄粪)、五更泻(黎明泄泻,肠鸣脐痛,泻后痛减,大便稀薄)。李如艾均一一作答。

西门轼听完后,不由沉吟了起来。

“西门大夫,能治好吗?”李如艾诚惶诚恐地眼巴巴地望着西门轼。

西门轼本来想,只作一个托词,早早出了这王府,可此时见了眼前的美人那巴巴的眼神,不由竟说出了自己只有三分把握的疗方来:“你这是宫寒,治好治不好,我也不敢保证,但可用我的艾灸一试。”

“有劳西门大夫了。”

“可我来的仓促,未及带上艾蒿,不知府中可有?”

“这个好办,我马上差了人找去便是。”

“最好是熟艾。”李如艾便拿眼睛望着西门轼。“就是放置一年以上的,越久越好。”

李如艾一一记在心里,与西门轼又说了会儿其他无关痛痒的话,这才离去。

第二日,西门轼刚用过早膳,李如艾与边云一同进来了。

只一眼,西门轼便识得边云手上的那艾蒿,至少是三年的陈艾了。

西门轼接后,又问清了用来碾轧的刀具在哪,用来去掉尖屑的筛箩在哪,还有那用来盛放的器具,然后便开始专心致志地制作起他的艾炷来——先是将艾轧碎、过筛,然后取出白色纤丝,再行碾轧,反反复复,又用手揉,直至揉烂如棉。

“好了。”西门轼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

“这如何用?”边云伸头看了看。

“这还不能用,这叫艾绒。”西门轼一边说着,一边用食、中、拇指将那艾绒捏成了拇指大、蚕豆大、麦粒大不等,“这捏得越实越好。”

“这便能治病了?”边云再次发问。

西门轼一面收拢着那些大小不一的艾炷,一边点了点头。

“如何治?”

“边云,你这是要拜西门大夫为师吗?”一边的李如艾笑着道。

一句话,说得边云少有地脸红了起来。

不过,接下来不久,西门轼的话,却又让李如艾的脸霎地下也红了起来……

“请娘娘将裙裾祼至膝盖处来。”

李如艾似个很乖巧的孩子般,将那如耦的小腿露了出来。

西门轼拿刚刚制作好的艾炷,在李如艾的三阴交、足三里两穴上灸了起来。大约十几分钟后,西门轼停了手,却说了一句:“请娘娘褪一褪裙裾,露出脐下。”

李如艾不明所以。

“你——”边云那柳眉又竖了起来。

但李如艾很快便明白了过来,阻了边云,道:“一切但听西门大夫的。”

西门轼看也不看边云,将那艾炷,分别在神阙、关元两穴上灸了起来,直羞得那李如艾面上仿佛泼了血般,但她终竟一言未发,任由西门轼灸着。

边灸,西门轼边解释,说这神阙穴,是人体任脉上的要穴,在此施灸,可培补肾气、调理冲任;灸这关元穴,是为了培元固本、补益下焦……

李如艾那一颗心一直被一面鼓蒙着般,哪还顾得上什么这穴那穴。一边的边云,不知是因了害羞还是出去望风,早跑得没个影了。

三四十分钟后,总算灸完了,李如艾如释重负地穿戴好衣裙,羞得连与西门轼打声招呼都忘了,落荒般地“逃”也去了。

“明天同一时间再灸,娘娘,别忘了。”西门轼忙在后面叮嘱,也不知那娘娘听见了没听见。

但李如艾还是听见了,因为第二日,她如期地过了来……

这样地一连灸了五六天,西门轼问李如艾,是否体内有所感觉。

李如艾如实地一一向西门轼作了陈述。

听过李如艾的感受,西门轼感觉他的灸法是有效的,于是,他利用姜的祛寒、祛湿、加速血液循环的功能,又为李如艾制作起了一种新的灸法——隔姜灸。

他先沿着生姜纤维纵向切取,切成直径大约2—3厘米、厚约0.2—0.3厘米的薄片,再在中间以针刺上数个小孔,然后把姜片置于应灸的穴位,将艾炷放在姜片上点燃施灸。灸完三五壮后,皮肤开始红润但并未起泡,再换另一穴位,如法炮制。

这样地,不知不觉,9次一个疗程地灸了9个疗程了。再问李如艾,原先的那些个症状,却渐渐没了,月经开始正常了起来。

“可以受孕了。”最后一灸灸完之后,西门轼很有信心地道。

“真的可孕了?”李如艾激动得瞪大了眼睛。

“试试看吧。”

“你这西门大夫,一面说可以了,一面又说试试,到底是‘可以’呀还是‘不可以’。”边云一边又急上了。

“试试看吧。”西门轼笑而不答边云。

“如若我真的怀上了小王子,那你西门大夫就是送子——”李如艾一时不知用什么词来表达如若怀孕成功他对西门轼的感激。

“灸王。”一边的边云机灵地接道。

“对,送子灸王。”李如艾一边说着,一边向西门轼行起礼来。

西门轼忙伸手拦了,道:“娘娘休要这样,只要王爷不治西门轼对娘娘‘窥肤’之罪西门轼便是十分地感谢了。”

一句话,说得李如艾不自在起来——因为,直到目前,她们私请西门轼进府,那裕王还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呢。

正尴尬之际,忽然,前面传来一片的惊慌之声。

李如艾、西门轼,还有边云,蓦地一下,全都惊变了脸色,以为是王爷发觉了他们的行为,派人前来捉拿西门轼呢。

可那边云跑出去不一会,又急急地跑了回来,道:“不好了,陈妃那边王子朱翊釴和刘娘娘的儿子朱翊钤不知患了什么急症,正人事不省。”

“叫了医官了吗?”

“大概叫了吧,估计是无计可施。”边云道。

李如艾便将眼睛望向西门轼。

西门轼自然知道李如艾的这一望,有心推托,可嘴上却道“我且去看看”,说完,人就蹿了出去。

待李如艾发觉这西门轼如此冒冒失失地一下出现在这王府中,会暴露了她们这几个月来的所作所为时,西门轼已转过前面曲桥,消失了。

西门轼直奔王妃所在的宫殿,分开慌作一团的那些都人,也不管什么王妃不王妃,先挤近刘氏,一看那朱翊钤早就殁了,纵是神仙,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了。由是转向陈氏,探身一看,只见那一两岁的小儿朱翊釴,正在陈氏怀中四肢抽动,眼球上翻、斜视,口吐白沫,伸手一摸,还发着高热,只是已然没了气息。

“惊厥。”西门轼一边说着病症,一边从随身的灸包中取出艾灸来,“扶好。”

然后便急灸起筋缩、命门两穴,15分钟后,再灸中脘……

“娘!”

随着小儿的一声轻轻呼唤,西门轼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只是令西门轼没想到的是,今日从阎王那抢了这小儿一命,几年后,小儿他还是自己送还了去……

随着小儿醒了,西门轼也醒了,来不及顾看刚才情急中在与谁说话,矮了矮身子,想从人群中溜走——自己的出现已是唐突,更兼虽然救活了这一个,那一个,却无力回天,要是王爷(前一秒他还只顾着救治小儿,这一刻,突然想起了边云说的陈妃和刘娘娘来,知道这眼前的,是小王子)一时不讲理起来,岂不是要吃罪!

“且慢,这位——”王妃说了一半,止住了,因为出现在她眼里的,既不是宫廷里的御医,也是王府里的医官,而是一个平民装扮的陌生男子,“你是哪里来的医官?”

“王爷驾到。”

正当西门轼不知如何作答之时,王爷来了,于是,乘着众人跪地行礼的当儿,赶紧地,西门轼脚底一抹油,溜了。

溜了的西门轼,也不再回那莲房,直接地,钻进林子穿过草丛,跑向了府外——反正那莲房的娘娘9个疗程也灸完了,至于能不能怀上小王子,那就看她的造化吧。

而李如艾却“造化钟神秀”,没过两月,竟然真的身怀有孕了……

6 进宫:无可奈何

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八月十七日,清早,喜鹊便在枝头上叫个不停,裕王府中的雾岚轻绕,一派洋洋瑞气。这时,一缕阳光穿过,射在莲房前的荷塘上,将那已然成了残荷的荷塘,竟照得生机勃勃。

“哇!”

随着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医官从产房中走了出来,向裕王跪报道:“恭喜王爷,李娘娘产下一王子,母子平安。”

“赏。”裕王原本焦急的脸上,立即笑容可掬。

“王爷有赏!”

一时间,王府里里外外喜气洋洋,上上下下张灯结彩,前来道贺的王公大臣络绎不绝,那热闹,简直可赶得上闹市上的非凡。

因为这位王子不是别人,正是10年后成为大明万历皇帝的朱翊钧,尽管此时人们谁也不曾想。

朱翊钧的出生,不仅为王府带来如此的喜庆,李如艾,被裕王从都人晋升为了侧妃,而且,裕王朱载垕,不久,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十二月,却以非太子身份即位成了皇上。

这裕王既不是长子,怎么成了太子;既为太子怎么地又成裕王;既是裕王怎么又以“非太子身份”即位?说起来,也是一番故事——

裕王载垕是世宗皇帝的第三子,可天缘机巧,长子朱载基出生后,刚满月就死了,世宗只好立次子朱载壡为太子。而这载壡太子福薄,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三月,被立后仅7天,又病逝了。按照明代帝制,先长后次,接下来,当是三子朱载垕。可是,前面两位太子均享年不永,世宗心情沉郁,恰又闻得江湖术士所言“二龙不相见”,即,两位真龙天子不能相见,自此后,便迟迟不再册立太子。当时,除了三子朱载垕,还有其弟朱载圳,世宗对这两子,不管不问,漠不关心。当时这两位小皇子均年少,加上世宗的冷落,因此,所穿所用,也无甚区别。谁知,这便引起了朝野的纷纷议论,说是这样不分长幼,怕是要乱了朝纲。于是嘉靖四十年(1561年)二月,世宗帝命景王朱载圳出居封国,以杜绝其觊觎之心和朝野的议论,同时也为了“二龙不相见”,让刚满16岁的朱载垕,也去就藩裕王。这样地,载垕从此便在裕王邸中开始了他前后13年的生活,直到即位前,还是一位亲王。

其实,世宗内心是非常喜爱第三子朱载垕的,这裕王5岁那年,一天宫中失火,世宗帝情急中忙寻一高处瞭望火势,可他刚登上去,还未及看得仔细,感到有人在后面牵他的龙袍,回过头,发现竟是小小的载垕,便不由有些生气。可当小载垕见世宗望向自己,说出的一句话,却让世宗从此对小载垕不仅刮目相看,而且还满心喜欢。小载垕说的是什么?他说:“时在黑夜,天子万乘之尊不可立于火光下,被人瞧见了恐有不测。”那时候,便有了立他为太子的念头,只是一方面碍于长幼有序,后来接连两子的去世让他心灰意冷,同时,也考虑到那“二龙不相见”,所以,才一直拖延至去世也未能册立。

裕王刚刚就位穆宗帝位,便接连遇上一喜一郁两件事——

喜的是,李如艾又为他添上一子,名朱翊镠(即潞简王)。穆宗甫一即位,便添龙子,心下大悦,立即封李如艾由原来的侧妃升为贵妃。

可接着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他十分的沉郁。

何事?

长子朱翊釴突然地去世了——

那日是个晴好的天气,穆宗帝处理完手头的朝政,正准备去后宫看看,不想,刚走出乾清门,一帮嫔妃和宫侍飞了般向王妃——不,现在是皇后——的承乾宫跑去。

“发生了什么事?”随行太监拉住一位妃嫔,问道。

那位妃嫔草草地行了个礼,急急地道:“皇子不知怎么,突然就晕了过去。”

“快叫御医。”穆宗忙着急地道。

“已经去了两拨御医了,怕是……”妃嫔没敢再往下说。

“快叫,快叫——”快叫谁?穆宗突然地,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几年前也是这朱翊釴突然地晕了,是一位坊间大夫用艾灸将他给救治醒了的来,只是,到现在,他还不知那位大夫姓甚名谁,“快叫”之后,不知如何“叫”了,于是改道:“快叫李贵妃。”

那名坊间大夫最初是李贵妃寻到的,这个穆宗是知道的。

当年,这陈皇后所生的朱翊釴和那刘妃所生的朱翊钤,不知什么原因,同时惊厥了过去,好在当他赶到时,朱翊釴已醒了过来,那个小小的朱翊钤却再也没有醒来。当陈王妃在拜见过他之后回身寻找那位救命恩人时,那救命恩人却不知所踪了。当裕王了解了来龙去脉之后,两个皇子保住了一个,心也还算宽慰,也就没当场将那位失踪的坊间大夫再追究。过后,他还是让人去查了查,查得那大夫是李如艾私下寻得用来助孕的,且不久证实,他的艾灸助孕是有效的。应该当奖才是。只是他毕竟来自坊间,再加上那朱翊钤也还是殇了,所以,当时既未奖也未罚,他只当作不知,就让那事情过去了。尽管后来,李如艾也时常请过那大夫暗暗地进府来诊治诊治,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充耳不闻。现在,情一急,却不知怎么地,突然就又想了起来。

李如艾的钟粹宫虽然与承乾宫相隔咫尺,可当她奉旨赶到时,那朱翊釴的魂魄,却早已化一缕轻烟,飘散了。

痛定思痛,问明了那坊间大夫名西门轼后,穆宗帝下旨,命西门轼进宫,封为医官,专奉李贵妃与两位小皇子。

侍奉李贵妃,西门轼打心眼里是十二分的愿意的,不说这么多年来,他与李如艾的情感,单那小皇子,也是他看着一天天长大,如若生一点小病小灾,他也是疼在心里的。可是,这进宫,还要做医官,这可是有违“西门后人,不得奉朝入京”的祖训。

可是,圣旨已下,他敢抗旨吗?

接过圣旨后,不仅他愁得跪在那半天没动,就那胡氏胡眉,拉着儿子女儿一边坐着,半天也还不过神来,因为这西门轼一旦进宫,那就成了宫中之人,这夫妻相见,恐就不是普通百姓那样朝朝暮暮了,尽管从此一家衣食不再忧。

“去找你那李贵妃说说情吧。”胡眉道。

西门轼却苦着一张脸,道:“我不进宫,又怎的能见到李贵妃?现在,可不比从前在王府了,在王府我还可以从小径只要避过禁军便可,可这皇宫,又岂是我这平民随意想进就能进得的?进去了,怕是就不能出来了。”

胡眉听后,不由咬了咬嘴唇,说:“那我们——就抗旨。”

“抗旨?”西门轼看了看一边的几个儿女,“那可是要抄斩的。”

“那——那我们就逃,逃出这京城。”

西门轼再次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逃,我们又能逃去哪里?”

“唉,要是爹爹还在世,一定会有办法的。”胡眉不由想起了父亲胡盐来。

是呀,要是胡盐在,肯定会替他们想出一个万全之策的,可是那胡盐早在两年前,便已寿终正寝了。

夫妻俩,想来想去,想了整整一夜,却也没能想出一个周全的法子来。转眼,天就亮了,而这天一亮,西门轼便得要奉旨入宫……

怎么办?

正在此时,一阵轻轻的叩门声传了进来。

谁?

西门轼小心地走过去开了门,却原来是李贵妃宫的一小太监,奉了李贵妃的旨意,三更天摸出宫,特地前来告知西门轼,先奉了皇上的圣旨,进宫,然后再设法辞了那医官之职,只做一个大夫,照顾她们母子便是,这样,便算不得是入宫奉朝,当不违背西门家族祖训的。

“贵妃娘娘一再叮嘱小的,一定要告诉西门大夫,万万不可抗旨,否则,即便是娘娘贵妃也是帮衬不上。”小太监一身被露水打湿了,此时,冻得不禁有些发抖,发出的声音,不免便有些哆嗦。

“也罢,先进宫去。”西门轼望了望瑟瑟的小太监,顿了下足道。

“小的这便先回宫,回了贵妃娘娘。”

“公公,且吃一碗热茶再走。”西门轼这才想起来招呼小太监。

小太监忙摇了摇手:“罢了,小的这就告辞,免得被前来迎接西门大夫进宫的人撞见。”

“恭送公公。”西门轼还想劝小太监暖下身子再走,可那小太监,早掩进了晨雾中了。

那晨雾,在西门轼胸中风没起却云般涌着,让他感到无奈、无奈何、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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