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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立夏 入三晋赢得灸王美名扬

人之晚年阳气衰,故手足不能温,下元虚背,动作艰难,盖人有一息气在,则不死,气者阳所生也。故阳气尽则心死。人于无病时,常灸关元、气海、命关、中脘……虽未得长生,亦可保百年寿矣。

——宋·窦材:《扁鹊心书》

19 治马:歪打正着

虽然离开寺庙往西,只要走上十几里,便是出了太行山,可是,仿佛与这大地一样,随着春回,那官道上来往的行人,也络绎不绝了起来。为了吸取之前被乱军裹挟的教训,西门澈与哑姑带着小儿,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弯弯曲曲,逶迤而行。

春天了,万物苏醒,连那溪水唱的歌,也带着春的味道,尤其是一场小雨过后,那各种野菜,竞相生长了起来,譬如毛耳朵、灰灰菜、狼蕨头,还有那麦葱、山蒜、野韭菜等,当然,自也是少不了艾蒿。这样,“饥饿”这词,在这个季节,算是如那冬天一样,被风刮到爪哇国去了。

而且,由于各种树木开始繁华,即使是遇上雨天,只要折一些树枝,便可搭一座临时小屋,听着风,看着雨,想着出山后的村村庄庄塘塘坝坝以及那碧绿的田畴,西门澈就忍不住地想找人说说话,可是,小儿还小,无法与他去谈这些;于是,他将眼睛转向了哑姑。

哑姑抱着双膝,坐在那,眼睛虽然望着外面,可是那眼神却告诉西门澈,她在想着心思——她在想什么呢?西门澈望着她不禁想。

想她的亲人?想她的故乡?想她的伙伴?是,似乎又不是,应该与他此时一样,大概想能有个人,不,是一群伙伴,一起在这雨中笑、雨中闹、雨中……

突然地,哑姑眼睛望向了他。

西门澈不好意思地忙将眼睛躲了开去,但瞬间觉得不妥,又转了回来,迎了她。她露齿一笑,然后一抹红晕便晕上了她的脸颊。

仿佛是随着哑姑的这一抹红晕,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缕阳光,正穿过枝叶,照射下来,映得那青青草,格外青翠。

哑姑一笑之后,将眼睛看向了小儿,只一点头,那小儿立即会意,两人走了出去,采起野菜来。

看着哑姑在那灿烂的春光中轻快地一会弯腰,一会伸手,一会蹦,一会跳,那秀丽的画面,让他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两句诗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虽然这里的野菜不是生长在水中,可是,那青青的生机,不是河流却胜似那河流。长长短短参差不齐的荇菜呀,姑娘左采呀右采,永远采不够。可接下来呢,接下来是哪两句?“窈窕淑女,寤寐求之。”那美丽的姑娘呀,让我日思夜想。日思夜想?想到这里,西门澈不由心下一惊,连忙呸了一下自己。这些时日,她一直伴着自己,仿若亲人,而他呢,也早就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一个妹妹,现在,在这雨后的山空,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真是!

西门澈站了起来,将包袱理了理,走出了窝棚小屋,道:“采些够吃便可,我们还是赶路吧。”

没名没姓,但只这样的,那哑姑与小儿谁也明白,那是说与他们的。

于是,三个人继续沿着细细的山路,向前走去……

这样地,等到他们终于看到“山外”的景致的时候,不觉又是几个月过去了。

“明天我们就可以出山了。”西门澈站在一块石头上,引颈望着山口露出的一片“豁然”但还看不见“开朗”的原野看不出什么感情色彩地道。“如果连夜赶,最迟天亮就可以出山。”

哑姑从侧面跑过去,拉了西门澈的一条胳膊,站在石头上也踮起脚来眺望。

“看到了什么?”

哑姑望了一眼西门澈,走下石头,脸红了起来,摇了摇头。

“也不知那山外还有没有……”西门澈本想说“还有没有乱军”,可是想到哑姑不会说话,便把后面半截话给咽了回去,改成了一个长长的“唉”。

哑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还是一句,不,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爹爹,前面——”小儿突然指着前面山脚处叫道,“有人家。”

果然有一户人家,倚山傍壑,前面一片草坡,后面则是一片山地。走了这么久,他们终于又见人家了。莫名地,西门澈有些兴奋。人,毕竟还是想着家的。所以,无论在哪,只要停下来,人总是要给自己筑一座叫着“家”的所在,因为只有家,才能有……有什么?西门澈一时顿住了。

“走,哑姑。”小儿拉了哑姑就往那跑去。

哑姑回头看了西门澈一眼,那一眼,如春风般,拂得西门澈的心里不由有一种仿若藤般的东西要从心眼里往上蹿,不,不是往上蹿,而是他的两条腿便化成了那藤,生长着的藤,随了哑姑的身影,向前伸长着……

可是,等到西门澈他们一路如春风般地跑下山,见到的,却根本不是一户人家,而是一个村寨。

哑姑他们走过一棵大树,过后是一个竹园,竹园那边,便是他们在山上看到的那户人家了。可当他们转过竹园,一片村庄赫然地出现在了眼前,让他们站在那一下呆住了。直待西门澈赶上来,小儿才惊讶地有些结巴地指着村子道:“这……有人家……”

当然有人家。

人家见村头突然出现三个人,不知是不是有谁吆喝过一声,只见家家户户都从门口探出一两个身影来,有的,还跑到了门口,向他们张望。

大概见他们三人衣裙破烂吧,张望了一会,便又全缩了回去。

只剩了几条狗与几个小孩,仍在那望着他们。

一条狗大概是受了其中一个孩子的蛊惑,叫了两声后,向他们跑了来。

小儿立刻吓得直往哑姑身边靠。

哑姑显然也有些紧张,但她却还是伸出一只手赶紧地护了小儿。

西门澈走上前来,冲那帮小孩道:“我们只是路过,叫回你们的狗,让我们过去。”

“你们从哪来?”突然,头顶上传来一声问。

几个人吃了一吓,忙抬头往头顶上看。

头顶的树枝上,却盘着一个人,正龇着白白的牙望着他们。

“从……那边……”小儿用手指了指他们来的山上。

白牙将牙又龇了龇,道:“我是问你们从哪来?”

“河北。”西门澈答道。

“经没经过龙窝寺?”

“龙窝寺?”西门澈与哑姑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现出一片迷惘。“不知道。”

“这样说吧,你们有没有是不是给没给过一个老和尚看过病?”

虽然这“有没有是不是给没给”近乎绕口令,但西门澈还是听明白了,他是指那位老僧。原来那座寺庙叫龙窝寺。便点了点头。可哑姑却摇了摇头。西门澈不知道哑姑什么意思,拿眼睛看向她。

哑姑再次摇了摇头。

“到底是看过还是没看过?”

“看过。”没想到小儿却答上了。

“那就是了。”

随着声音,那白牙竟“从天而降”,一下站在了他们面前,稳稳地,一身短衣,显得很是精干。小儿立即兴奋地围着他转了两圈,羡慕地一边咬了指头,一边望着他。

白牙伸手拍了一下小儿,眼睛却是向着西门澈道:“请随我来。”

西门澈站在那没动。

只那小儿却一跳一蹦地跟着那白牙走出去了七八头十步。

“走吧,我们家员外可在府上恭候你们多时了。”白牙说完,还歪了歪头,示意他们只管放心。

西门澈望了一眼哑姑,哑姑轻轻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且先随去看看。

转过两条巷子,前面出现一大户人家,门前两座石狮,台阶远远看去,也很高。“那便是我们员外家了。”白牙用手指着颇为自豪地说。

员外,对这个词,西门澈倒是知道些的,是员外郎的简称,通称副郎。是较高贵的近侍官。隋代始于六部郎中之下设员外郎,以为郎中之助理,由此延至今不变。只不过到了近期,这员外郎却成为一种闲职,不再与科举相关,而和财富联系在了一起,只要肯花银子,地主和商人都可以捐一个员外官职来做。也就是说,只要有几贯钱的人,都可以称他做员外,无过是个土财主而已。但新捐的这土财主,却以这“员外”为时髦,很是骄傲与自豪的;这不难理解,单从白牙刚才那一副得意的口气便可看得出。

刚至门口,突然地,从门里蹿出一条大黑狗,直扑上来,吓得小儿与哑姑一下躲在了西门澈的身后。

“大黑,休得无礼。”白牙文绉绉地喝道:“这是员外的客人。”

那大黑大概与这白牙很是熟识,听了白牙的呵斥,摇了摇尾巴,上来舔了舔他的手。

“请——”白牙作了个手势,虽然看上去很滑稽,不过,倒也不让人反感。“老爷——员外老爷……”

随着白牙的声音,西门澈他们也已到了庭院中,而那庭院的西厢中,大概听到了白牙的声音,走出来一位不过四五十岁的员外,但那行走的步伐,却很是造作,尤其是一手拿了一根藤杖,一手还提了那袍子。

西门澈上前一步,略一弯腰揖道:“见过员外。”

员外看了看西门澈,又看了看小儿与哑姑,却没有搭理西门澈,而是转向白牙:“是他们?”

“是,我问过了。”白牙道,“他们从龙窝寺来。”

“那就带他们过去吧。”员外挥了挥手中的藤杖,用那提过裙子的手,掩了掩鼻子。

“走。”

“要说‘请’。”员外纠正着白牙道,“教过你们多少次了,本老爷现在是员外了,得文明。”

“是,老爷——哦,不,员外——”白牙说完,转向西门澈:“请。”

西门澈不知要将他们“请”往哪里,站在那没动。

“去吧,看好了,本员外重重有赏。”员外再次挥了挥那藤杖。

西门澈心想,大概是让他去给什么人诊病吧,这才转过身与那白牙向屋后走去。

可是,转过两个屋角,前面却是马厩。

“我们员外说了,只要你看好了他们,一定……”白牙正说着,不想,那条大黑狗不知在哪又钻了出来,从他胯下一蹿,将他给蹿了一个趔趄,也便将那大概“重重有赏”给“一定”住了。“你这瘟狗。”

可西门澈左右看了看,白牙说的“他们”在哪呢?

“马。”小儿才不管什么“他们”不“他们”,见了一匹匹马站在那,不由又兴奋了起来,“我们可以骑马。”

哑姑连忙伸手拉住了小儿,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过去。

其实,哑姑不拉他,西门澈也会伸手拦了小儿的,因为他看见那马匹匹无精打采,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病恹恹的样子,该不会这员外是让我来给这马诊病吧?

“请——”白牙又做了那个滑稽的手势。

“你是说,让我给它们看病?”

“是呀”白牙又龇了下牙。

西门澈不由立即“愤”了起来,转身便走。

“你……你……干什么?”白牙立即伸手拦在了西门澈的前面。

“乱弹琴。”

“我可不管你什么情不情什么乱不乱,我们家员外老爷说了,说你能治好那老和尚,就一定能治这马。”

西门澈气得一抬手,拨开了白牙,拉着小儿就走。

“既然进了我这门,不治好我的马,你就休想出得去。”原来,那员外一直站在后面的厢屋下看着他们。

“休想出得去。”白牙鹦鹉学舌。

“我是大夫,我诊的可是人。”西门澈怒气冲冲,“而你这,是马,是马!”

“那人咳嗽与马咳嗽不都是咳嗽吗,能治好那老和尚就不能治好我这马?”员外倒是振振有词。

“你难道人畜不分?”西门澈气极。

“去,再找两个人来,看住他们,不治好我的马,他们别想离开。”员外又挥起了他的那根藤杖。“晚上,就让他们睡在马棚。”

说到这里,西门澈仿佛才感觉,天不知什么时候已暗了下来,到了晚上了。

白牙龇了一下牙,转身跑了。

西门澈赶紧拉了小儿便走,可还没走上几十步,那白牙领了几个家丁,一个个拿着棒子迎面挡在了他们面前,凶神恶煞般。

“我怕。”小儿紧紧抱了西门澈的腿,大概他不明白刚才还有几分可爱的白牙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一副嘴脸。

西门澈看看天,想反正这天也晚了,有这马厩,倒也比在外面舒服,于是,他对白牙道:“给我送点吃食过来。”

白牙见西门澈不提“走”这个字了,立即又龇起了他的牙,对那几个家丁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转身去了。

不一会,又来了,手里提了个饭盒。

“这就对了,只要给我们员外看好这些马,保证不亏你。”白牙一边引着西门澈他们往马厩边走,一边指了指马厩旁边一个空间道:“你们晚上就在这马棚边上住吧,但不要想跑。”

打开饭盒,一股饭香立即引得西门澈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于是,三个人也不再说话,低头吃了起来……

一夜无话,除了那马的咳嗽,倒也很安静。到了第二天早上,西门澈起来,到那马厩看了看,只见那马一匹匹甩头甩鼻,眼睑肿胀,当然还伴有咳嗽,拉的,黄不黄白不白绿不绿水一样。这可怎么治?西门澈搓了搓手。如若不治,肯定这员外不放他们走;可要治,这——他正为难着,那龇牙过来了。

“我们员外说了,你用蒿草治好了那老和尚,我们这别的没有,草呀蒿子的到处都是,随你挑。”白牙手里拿着一把艾蒿边说边比画着。

西门澈想,也罢,我糊弄糊弄这员外吧。

于是,他从白牙手里接过那艾蒿,道:“你家可有药房?”

“药房?”大概白牙还从来没听过这名词,有些发愣。

“就是放药的地方。”

“哦,有,有。”白牙立即道。

“领我去。”西门澈想,去了,只管拿些药来,管它有用没用,先喂了再说。

白牙便领了西门澈去药房。

说是药房,其实不过是一个柴房,里面堆着一些估计是那些家丁平常在地里挖的草药吧,西门澈认得其中几味,譬如麻黄、苦杏仁、甘草,他像模像样地左挑右选,最后不仅拿了这几样,还顺手抓了把石膏——这石膏大概原来是用来做豆腐的吧。

回到马房,西门澈便将找来的“药”一股脑儿地拌进草料,拿了去喂那马。

“不是说你还要烧吗?”白牙见西门澈只管拌了喂,并没有“治”,不由问道——想必他听说了西门澈是给那龙窝寺老僧灸过。

“先让它吃了,然后我再给它烧。”说完,又煞有介事地拿了一把艾,点燃,然后对白牙道:“你且歇息去吧,我这是秘方,不让外人看的。”

白牙有些讪讪,只好走了。但他走是走了,却并未走得看不见,而是远远地站在厢房角,朝这里窥望着。

西门澈无奈,只好装腔作势地拿那艾在马身上这里“灸”一下那里“灸”一下地治着。

看着无趣,白牙这才转身真的走了。

白牙一走,西门澈便将那艾也一并扔进了那草料……

没想到,他这一糊弄,歪打正着,十天半个月下来,那马居然真的好了起来,不仅不再咳了,而且那毛色也亮了起来。

“果然是神医。”员外见了,双手扶在藤杖上,翘了翘大拇指。

西门澈故作高深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就不要走了,留在我府上吧。”

“谢过员外。”西门澈赶紧道,“我是要去省亲的。”

“省亲?”员外夸张地沉思了一会,“也罢,君子不夺人所爱。等我马好了,我就放你去。”

什么“夺”什么呀,这员外,还真会附庸风雅。

不过,员外倒也不食言,又过了大约头十天,那马匹匹痊愈后,还真的给了他们一些盘缠甚至还有几钱碎银,放他们走了。

只是这一走,西门澈尽管连乞带讨,但还是让他遇见了一个人,则是一个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意外……

20 乞讨:奇遇公主

天气转凉了,不,不是凉,是冷——又一个冬天降临了。

树上的叶子似乎还在秋风中飘着,却一夜之间,便被一层薄薄的清霜给粘在了地上,看上去,就像那些退潮后被搁在了沙滩上的海星,在初冬的阳光中,黧黄,泛着晶莹的光。要是不小心被谁给踩上一脚,立即洇出一片湿印,露出那枯叶的本色。

几条不知有没有人家的狗,从田地的那一头,也许是为了一根不知是什么的骨头,你追我逐地一直追到这头,然后转一个弯,又逐向原野。惊得一些黑鸦不停地飞起落下。在这一片飞起落下中,西门澈与哑姑还有小儿从一堆高粱秸秆中钻了出来——

只是,哑姑又长高了,虽然隔着厚厚的衣,那胸脯还是像两只躲藏在里面久了的小兔般,不时地动上一动。而小儿,也长大了。

但一路行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因为自那次被员外强迫着给他的马治咳嗽之后,西门澈就隐了名姓,怕再惹上什么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来,因为不可能每次这种啼笑皆非的事会有这种“歪打正着”的完满结果。为此,他给自己起名叫“老盛”,给小儿起名“小思”,哑姑因为原本就是哑,所以,仍叫她哑姑。他们一路行来,一路乞讨,原本以那谋生的艾灸却一次也没敢再用过。

这种流落的生活,让西门澈的心里,也如他们没有名字一样,却是一片的彷徨、迷茫、忧愁——他不知道他在这三晋大地上向何处去,何处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前面山麓下,是一个村庄。

他们昨晚便准备进村的,但因晚了,怕到村里不仅找不到吃的,而且哑姑与小思也都渐渐大了,容易引起别人的猜疑,所以,他们就选了这个地头,用高粱秆档了风霜,过了一夜。

“但愿今天能讨到一些吃的。”小思将双手像个大人般地笼着,抬起来,用袖子擦了下鼻涕。

哑姑笑了下。看了眼西门澈。西门澈则习惯地伸手捂了下胸口——那里,不仅藏着哑姑家的那块图徽,还藏着前年那员外给他们的几钱碎银。然后望了一眼太阳,眯了眯眼。

“咦,那里——”也许是太阳射的吧,小思也眯了眼,伸手指着。

哪里?

村庄后面的山腰上。

山腰上,漫着一层烟般的雾,原本像一幅画般,只是那么漫着,并不动,可现在,那画却被一缕轻烟——是的,是轻烟,不是如烟——飘动了起来,缕缕、续续、偶或晃一下也许是被风吹了吧散去……

“有人家。”小思望了一眼哑姑,以希望她能证实他的判断。

哑姑伸手想去摸一下小思的头,不想,小思头一偏,让了。哑姑的笑容便笑了开来,强着用手拍了一下与自己个头已差不了多少的小思的头。

“许是吧。”西门澈道。

“我们过去,也许他们缺少劳力劈柴呢。”小思说着,吸了下鼻子,大概没有吸得畅快,又抬起袖子擦了下。

之前,他们曾帮一户人家劈柴换得过一顿饱饭。

西门澈看了看前面的村庄,却是一片死寂,除了屋顶上或是树梢上那闪着的反射着太阳光的霜色,便再也没有生机。

当然没有生机,因为这个村子虽然还保有村庄的模样,里面,却已是连一户人家也没有了——这年春上,一场瘟疫,将这一村人全给灭绝了。

但西门澈并不知道,虽然对这种全村空无一人早已是见惯,他还是将眼睛收了回来,道:“先进村子里去看看吧。”

进了村子,没走多远,他们便发现了东一根西一根的人骨,前面刚转过一个已然破落的屋角,突然,几只鸦叼着一根骨头,“呼”地一下从里面窜飞了出来,不仅将哑姑吓了一跳,即便是西门澈,头皮也给瘆得紧了一下,于是,几个人忙退了出来。

回到村头,再看那轻烟,却早不见了。

西门澈望望在阳光中抖动着的原野,又看看眼前这白骨遍布的村庄,想想,只好向后面的山中走去。

其实,说是山中并不准确,因为看着是山,可走进去,并没有感觉是在爬山,一条小路沿着一条小溪,一直向前伸延着。

说是一直向前,其实不是,而是缠缠绕绕着,竟是缠绕了刚才的那座村庄——要不是一场瘟疫让整个村子一门死绝,这里,还真是一处居住的好地方。

他们沿着小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前面就断了,只一条小径幽幽地牵着般地伸进了一片枯藤老树毛竹夹杂的林子,且那小径也如陡地从天下悬下来的一根细绳一般。

但听得见里面有流水的声音,哔哔,淙淙,潺潺,让人想起,如若春天,一定是像一根竹笛奏出的天籁……

“没路了。”小思仰着头往林子中看了看。

哑姑则将眼睛转向西门澈。

西门澈左右看了看,这里,除了这条小径还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以上去。因为四周要么荆棘,要么矮灌,要么是深不可测的杂草、枯藤、朽树。

“上面也许有人家。”小思望了半天,回过头来,不知是自己安慰还是说与哑姑他们听。“那片轻烟就是从上面冒起来的。”

“那就上吧,这里离村子不远,应该不是什么老林。”

“也不会是深山。”小思已动手攀住了路边的藤条开始往上爬了。

果然,当他们攀上那条“天绳”,还没走上二三十米,前面,豁然开朗,现出一片平地来,那平地的后面,踞着一座小庙——说是庙,其实不过一间小屋,而且看得出来,还是刚新盖不久,最久,也不过两年;只是因为在这山里,西门澈便想当然地以为是庙了。

“汪——”

随着一声狗吠,从小屋中走出一位老者来。只是,那老者看上去,不仅没有想象中的白眉白须甚至连眉毛都没有,更不要说胡须了;那狗与别处的也不同,别处的狗见了生人,便露着尖厉的牙来龇着,恶恶地叫着,可这狗,那声“汪”后,却跑了过来,摇着尾巴将西门澈他们围着转了一圈后,又颠颠地跑了回去,在那老者脚边叼着裤管亲热起来。

“老丈,我们是逃荒之人,可否赏一口热水喝?”西门澈一见,忙深深一揖道。

其实他是想说“可否赏一口吃食”,只是,这“热水”听上去更加入耳委婉一些。

老者听西门澈如此一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嘴唇抖动了半天,才道一句:“施主请稍候。”

果然是庙,因为这老者说的是“施主”。只是,那声音,听上去,有些怪怪的,男不男女不女,让小思不由后退了一步。

“公公?”

小思没听过,可西门澈对这个声音,却是十分地熟识。

不一会,只见那庙门口闪出一个尼姑打扮的人来,单手竖在胸前,施了一个礼,道:“施主请进。”

真是怪,怎么和尚与尼姑竟在一座庙里?小思眉头不由拧了起来。

几个人拾级而上,进了屋。

进了屋,让小思越发地怪了,因为这庙里,竟然连一尊菩萨也没有。

不过,那尼姑倒长得眉清目秀,甚至几分妩媚。只是,不知怎么,却是一只臂。那只臂呢?摔断了?砍断了?抑或是生了疽疮锯断了?真真是让人不由不唏嘘喟叹。

这时,那老者端出了两碗热气腾腾的热水来,先递给了哑姑一碗,看了一眼西门澈,将另一碗递给了小思。然后站在那,眼睛望着哑姑和小思。开始西门澈不解,待小思一口气喝完了热水,老者伸手接了碗这才转身去了,不一会才又端出一碗来递给西门澈,西门澈才明白,大概他们只有这两只碗。

碗?

西门澈的眼睛停在了那碗上。

这碗断非民间所用,只有宫廷中才有,那瓷质,西门澈一眼便看出,只有只能只得出自官窑。

“公公吉祥。”西门澈突然行了一个宫廷常礼。

这一行,不仅将小思与哑姑惊了一吓,再看那老者与那尼姑,吓得脸上竟然没了血色。

“将军既然认出了我——”老者望了一眼尼姑,“不妨报上名姓来吧。”

“我姓西门,名澈。”西门澈真诚地道,“这是小儿,名小思;这是——”

尼姑与公公都望向哑姑。

西门澈一时竟然不知怎么来介绍哑姑了,憋了半天,才道:“我收留的妹妹。”

尼姑便与那公公对视了一眼。

“这已日上中天,一起将就着吃顿饭吧。”尼姑说道。

公公补充道:“这山里日头短,过了正午,一会便是晚上了。”

原本西门澈想,他介绍过了自己,那公公或尼姑当介绍一下他们的来历才是,可没想到,他们却将话题岔了开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见西门澈在那犹疑,尼姑笑了一下,道:“吃过之后,我们再慢慢说吧。”

说是一顿饭,不过一碗粗粮中杂些山上的野菜,但还是令西门澈吃得十分的满足,不为别的,只因为可以用碗——他们有多久没用这碗吃过“东西”了呀!尽管是轮流着吃。

吃完后,西门澈主动说起了自己的遭遇,尤其是与哑姑的那一段,但他有意省略了曾祖西门轼在宫中的那一节,只说他西门艾灸不知灸治了多少疑难杂症甚至将他还曾“灸治”过咳嗽的马也说了,直说得那尼姑不住声地叹息。

“我知道你是谁家的后人了。”公公听完,轻轻点了点头。“你是神宗帝御前西门轼的后人。”

“你认识我曾祖?”这下轮到西门澈惊讶了。

“不曾认识,但听说过。”

“那——”西门澈眼睛转向了尼姑,那意思是“她当是宫中哪位贵妃娘娘或是嫔妃娘娘了”。

公公看了一眼尼姑,拍了下手,道:“唉,说来也无妨。”于是,公公便将他们如何来如何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起来。

不想,这公公说的,竟然是一段不仅宫廷更迭且是朝代剧变——

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六日,李自成率兵攻打平则、西直、德化、彰仪等门,炮声震天,彻夜不绝。思宗帝朱由检在宫内不由叹息自省,道:“朕自恨昏瞀,致弄到这个地步……总之,朕已死有余辜,今日唯有以身殉国……”不一日,传来消息,李自成破了外城,进了内需,到处焚掠惨杀,思宗帝将后妃嫔人召集聚在一起,命宫女取过一壶酒,一连自斟自饮了五六觥,才见太子慈烺也侍立在侧,便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逃命去吧!”太子见说,对思宗帝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凄凄惨惨地哭着出宫门去了。思宗帝边流着泪边将脸转向了另一边,只作不曾看见。这时周皇后和袁贵妃,以及公主昭嬛,一起环坐在思宗身边痛哭。“大势去矣。”思宗帝说完,又对周皇后道:“卿可自己为计,朕不能顾卿了。”周皇后听后,起身哭着向内室走去。不一会,宫女来报,说娘娘自尽了。思宗帝不觉泪如雨下,半晌回顾袁贵妃道:“你为什么还不自尽?”袁贵妃含泪起立道:“妾请死在陛下之前。”说完即解下鸾带,系在庭柱上,伸颈自缢。谁知鸾带断了,袁贵妃直堕在了地上,竟悠悠地醒苏了来。思宗帝见状,自壁上拔下一口剑来,连砍了几下,那袁贵妃才又昏去。接着,思宗帝疯了般一边又连斫倒了四五个嫔妃,一边向宫外走去。一边的昭嬛公主一把哭着拖住了他。昭嬛公主其时芳龄一十五岁,生得雪肤花貌,袅娜娉婷。看着昭嬛一脸的带雨梨花,思宗帝不禁起了一种怜惜之心,可又不忍留着这样的美人儿受贼人蹂躏,便诈哄公主叫道:“你瞧外面贼人来了!”公主忙回头去看,思宗帝乘其不备,把袍袖掩了自己的脸面,一剑砍去。哪知心下发慌,却没砍中,只斫断了昭嬛的臂膀。看着公主仆倒在地,辗转呼号,思宗帝欲待砍第二下,怎奈两手颤个不停,再也提不起剑来。思宗帝只得掷了剑,悲痛地道了声“你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啊”便硬着心肠奔出了南宫。

宫外,一片杀声。

思宗帝一个人向万岁山——煤山(仁宗帝时,建有寿皇亭在山巅,登亭可以望见京师全城)——走去。

站在寿皇上,听着远远的连天喊杀之声,思宗帝不由感慨默念:城破国亡,君殉社稷。举目四顾,见寿皇亭旁边有一梅树,枝杈生得并不甚高,就解下身上的鸾带,爬上亭边的石柱,把丝绦系在枝丫上,无限怆然地叹道:“这树是朕亲手所植,不想今日竟伴朕绝命!”正要引颈自缢,忽然转念一想:“朕以身殉国了,不可默无一言。”想罢,将胸前衣襟反过来,啮碎小指,血书于襟上道:

朕德薄匪躬,上干天咎,逆贼直逼京师,虽朕之不明所致,亦诸臣之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今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切勿伤百姓一人!

然后,思宗无限凄然无比惨然慷然地将自己高高地悬在了梅枝上……

时思宗帝年35岁。

而这边宫中,自皇后贵妃自缢皇上出了南宫后,内监们走得半个也不留,所剩的只有一群纤纤弱质的宫女。她们大都是十三四岁进宫,从不曾出宫门一步,到如今离乱之际,叫她们往哪里去走?这时,其中一个魏宫娥,一个费宫人,两人站在宫门前大声道:“外城内城皆陷,贼人如若入宫,我们女流必遭污辱,有志的姐妹们速即各自打算吧!”说罢,魏宫娥飞步上了金水桥,耸身一跃,就花落御河中了;费宫人一见,随即也跳入了后苑的井中。

在她们的感召下,那一群宫女个个泪珠盈腮,或投河,或悬梁,或解带勒死自己在榻上,还有触庭柱撞死的,也有用剪刀刺断自己喉咙的……刹那间,粉黛莺燕,一个个都香消玉殒,统共自尽的宫人,凡379人;在末世明廷的内宫中,胭脂狼藉,花凋满地……

后有人记载道:

这一天是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公元1644年4月25日),晨间天色溟蒙,密云如墨;到了傍午,内城失陷,贼兵进城,城内霎时男嘶女啼,鬼哭狼嚎。

这一天崇祯帝思宗在煤山自杀。

这一天末世明廷的内宫中后妃宫女面临着她们人生的最大劫难,纷纷自行了结如花的生命。

这一天,北京城失陷。

这一天大明王朝宣告结束……

这其间,昭嬛公主被思宗帝斫了一剑,倒在血泊中,疼得颤抖不已,适逢内监吴福清进宫,见公主浑身是血,娇声惨叫,心中顿生悲戚,上前扶起昭嬛,负了便跑,乘乱出了宫城,一路流浪,白驹过隙般地过了好几年,不久前便流浪到了这三晋之地,在一僧人的指点下,于这片无人涉足之处,安下了身。

“你便是那吴福清吴公公?”西门澈听到这里,不由早惊得张大了嘴。

公公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

“那——”西门澈赶忙转向那尼姑,“她是昭嬛公主!”

可是,尼姑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已然走向了内室……

“天色却是不早了,今夜,你们就宿在这里歇息吧。”公公见西门澈那一脸不知是失望还是惊愕的表情跪在那,也站起身,伸手抚了一下他道。

不知什么时候,天色暗了下来了。

西门澈哪敢宿在这小屋里歇息,轻轻拉了小思,出来在小屋边寻了一干燥处,抱了一些柴草,三个人便睡下了。

第二天,昏天暗地地,不知到了什么时候,西门澈醒来,正准备去小屋向那公主昭嬛请安,不料一抬眼,那小屋门却是洞开着。

“吴公公,昭嬛公主!”

可是,哪还有吴公公、昭嬛公主——他们早已人走屋空了……

不过,多年后,他们还是有缘见过一面,虽然那时只剩了公主一人。

21 壮骨:赢得美名

既然与公主无缘同一屋檐下,不如就在此替公主守着这座小屋吧——西门澈这样想着,其实,更多的原因是此时已进入冬季,即便出了山,也还是天寒地冻,这里,至少还有一座小屋可避风雪,至少还有树根野果可供充饥。

这样每天打柴寻找吃食,日子过起来倒也像是穿梭般地很快,不知不觉间,春天便来了。

这春首先到达的,是树梢。

一天不经意间,小思见哑姑痴愣愣地望着天空——小思以为哑姑是在看天上的云或是鸟呢。可当他顺着她的眼睛看去,却看到那树梢上竟然绿了,绿得像一只鸟般,唱着婉转的歌。那歌声,宛若那小溪的清亮,轻快地在心头荡漾。

小溪!

想到小溪,小思突然想起,好久没有听到那小溪的声音了。于是,他看了眼哑姑,向前面的溪流走去。

可是,溪仍在,却没有了流。

不知什么时候,这流就不再流了。前两天,小思去打水,见溪流小了,但还可以勉强打些;可昨天,那水竟然断流了。所以,此时想到小溪,他便走到了这小溪边。

难道山上没有水了?

不对呀,现在正是大地春回,不要说那雨水,单就那一冬堆积的雪水,也当源源一个春夏呀。

哑姑见小思在那发着愣,也走了过去。

小思指了指溪流。

哑姑顺着溪流向上望去,上面,那小溪直直地直向山上伸去,隐在一片杂乱的树丛中。

树丛?

那树丛根部,却干得发黄。

这一发现,让哑姑与小思都莫名其妙,转身回向小屋,他们得要将这个情况告诉西门澈。

西门澈刚入住这里时,还带着哑姑与小思去寻找能过冬的食物,随着哑姑与小思对周围环境的熟悉,他渐渐地就放手让他们独自出去,而自己留在小屋中,不由又想起他的那灸艺来。

可惜,这里没有艾蒿。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冥想,他从自己身上的穴位开始想那病症如何施灸。如此地一想,不免就像那修行的佛家,竟然“入定”了起来,常常忘了吃喝,要不是小思与哑姑,说不定都要饿死在这小屋中了。

“爹爹,你出去看看,这里的小溪没有水了。”小思伸手摇晃着半闭着眼睛的西门澈。

西门澈被小思摇得好似才睡醒般睁开眼,有些愣,不知小思在说什么地望着他。

“没有水了。”

“没有水?”西门澈仍没有完全回过醒来。

“是的,小溪断流了,那树也开始发干了。”小思指着外面道。

西门澈这才明白过来,想站起来。可是,也许是坐得久了,那腿竟然站了两站,没能站起来。哑姑忙伸手扶了一把,他这才起了来,跺了跺脚,活动了下,然后随着小思走出小屋。

走出小屋的西门澈一看周围,果然,周围那些原本即便是冬天却仍泛着活力的树呀藤的,此时却都现出了枯萎。

“呵呵呵。”见此情形,西门澈却突然张开双手仰首向天大笑了起来,“我等与这块福地的缘分尽了。”

哑姑与小思对视了一眼,有些惊恐,有些不解,有些担忧,也有些释怀——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走出这片山林了:西门澈可以入定,可他们,正值青春年少,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怎么能耐得住?

于是,他们简单地收拾了下,乘着日上中天,走向山外……

待他们三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一看,原先他们绕过的那个村庄,不知什么时候,却已化成了一片灰烬,甚至有的地方,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

谁还来洗劫这片无人的村庄?西门澈站在那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头绪来。

这是现在的西门澈,若早在半年前,他是根本不会想的,因为这种景象太司空见惯。那无论是贼兵还是官兵,所到之处,岂有不十村九村空?不过,现在西门澈许是在那山中待得久了,反倒生出了诸多悲天悯人之情怀。

“走吧。”小思拉了下西门澈。

他们沿着那条绕村而过的小路,继续向前走去,因为透过朦朦胧胧的树隙,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远处几个村庄散落在或原野上或山麓下或一片树林中……

走着走着,天便完全黑了下来。

月亮似一个牙,瘦瘦的一弯,原来这是又一个新月的初。

“我们一起找个地方歇一夜吧。”他们走过一个也是拖家带口的驼着背的中年人身边时,他看了看步伐不失稳健或叫轻快的他们三个,请求道。“再走前面是一个坳,怕有狼群的。”

哦,原来他是想借人多,可以互相壮胆。只是驼背他们这一家,走路怎么有些怪怪的。怎么个怪法?西门澈却一时又说不上来。

说话间,前面有几家停了下来,似在等着他们,又似在商议着是不是继续走。见他们前来,其中一个胡子与头发几乎一样长的大胡子努力地想大声却仍是细哑的声音道:“我们结伴过去吧。”

“明早不一样地过吗?遇上狼却是怎么的好!”有人反对。

“我们这么多人,那狼怕是也不敢吧。”大胡子说,“再说明早我们这腿就不疼了吗?”

腿疼?

西门澈这才注意起他们来,原来他们走路时腿不是一甩一甩就是一跛一跛甚至有的还一蹿一蹿,之前的那种“怪”的感觉,竟是他们的腿。

“我们就一起在这里过夜吧。”先前向西门澈请求的驼背呼了一口粗气道。

这次,大家没有谁再说话,一起默默地寻起适合卧躺的地方来。

“大家紧拢些,别落了单。”大胡子一边往西门澈这边走,一边不知吩咐着谁地吩咐道。“都赶紧地睡吧,别多说话,招来狼。”

也许是走得疲了,也许是真的怕“招来狼”了,大家倒下后,很快就有人入了梦。

西门澈见哑姑与小思挤着也睡了,这才在他们身边倚着一个坎半坐半躺地睡下,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后半夜,他才半梦半醒地睡去。

可几乎是刚才迷糊着,却蓦地被一声哭叫又惊醒了过来。

怎么了?

西门澈忽一下睁开眼来,见天已大亮了;那哭声,原来一个老人在这“睡”中竟然一睡没再醒来,他的家人正跪在那哭着。

许是见多了这种场面,其他人有的侧过头看了看,又侧过来,继续睡着;有的人,则连看也不看,只深深地叹息一声,打一个呵欠,说“还早呢”便又闭上眼寐着。

西门澈却再也睡不着了,站起来,向前面走了走,想看看前面该向哪个村庄去。

前面确实村庄一个连着一个一个挨着一个,唯有这里,是一道横坝,坝一头通向侧面的一个村子,一头通向山麓。通向村子的则只是路,而通向山麓的,却不仅是路,还是一片荒草丛,那里要是藏着一个狼群甚至是藏着一个狮群,也是不容易被发现的。

“走喽。”不知是谁吆喝了一声。“我们散开来吧。”

大家纷纷扶起老携起幼,开始了新的一天的乞讨——既是乞讨,自然不可以一起拥进一个村庄,那样人一多,还怎么讨?

看着大家四散开来,西门澈开始倒也没多想,但看着他们一瘸一拐那走路的样子,突然就想我可以替他们灸上一灸的;只是,那样得有一些疗程,不可能立竿见影,而这样的流浪,又怎么可能在一个地方待上十天半个月呢?

“喂,你们——”西门澈突然喊道,“晚上去那边村子,我给大家治治你们的腿。”

有的人相信地回头挥了挥手,有的则怀疑地瞪大着眼睛看了看,还有的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走着。

西门澈也不管,只带了哑姑与小思,向前面村庄走去。

很快,他们便进了村子。

村子是个大村子,可是,也是十室九空,没空的,家里人要么躺着不能动,要么能动却也与那些路上的逃荒者一样,走路“怪怪”地走着。

西门澈往着村中一户地主家走去,因为他家不仅住着一幢高屋大宅,而且门前一片空地上还被打扫过。

“没有吃的,去别家吧。”西门澈他们刚到门口,就从屋子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声音。

西门澈望了望,却没望见人,只好对着门里道:“我们不是来乞讨的。”

里面没有声音。

“你们家的人腿还好吗?”西门澈又说了句。

这时,才从门后伸出一个蓬乱的脑袋来看了看。

“我可以替你们治的。”西门澈上前一步,指了指自己。“我,可以治。”

“老爷,老爷——”蓬乱地冲里面嘶哑道。

听到嘶哑,从里屋走出一个戴着瓜皮帽的中年人来,虽然穿着相对讲究,但走路,却是同样的跛着。

“老爷,他说他可以治好我们的腿。”嘶哑对瓜皮帽解释道。

瓜皮帽便拿眼来看西门澈。

“老爷,我是西门澈,这是我妹子与小儿。”西门澈忙施了一礼,介绍道。“我见村上的人都有腿疾,想借贵府作为一个集中的地点,替他们治一治。”

“先替我们老爷治。”嘶哑嘶哑一声。

“行。”西门澈肯定地点了点头。

“如若治不好,你们休想走出村子半步。”嘶哑有些恶狠狠。

西门澈笑了下。

瓜皮帽半信半疑地指了一下侧面的一处厢房,道:“你们就且在那里施治吧。”

“不用,如果可以,我就在老爷这前面的空地上就行。”西门澈指了指门口那边的一棵苦楝树下。“只是,希望老爷能提供我一些药材。”

“药材?”瓜皮帽眉头紧了起来。

“就是干艾蒿。”西门澈赶紧道。“如果没有干的……”

如果没有干的怎么样?西门澈一时愣住了,因为这时节那艾蒿才出来,还只是嫩茎,怕早被人采去充了饥。

“有,我们有。”嘶哑这时用手一指西边的一个柴房,“那里有去年砍下的引火柴还没有烧完。”

于是,西门澈让小思与哑姑过去,拿了几把来,现场制了一些艾条,点燃,就要给瓜皮帽老爷“治”。

本来还十分好奇地与听到消息后围过来看热闹的人一起看着西门澈制作艾条的瓜皮帽一见,忙往后边退边摇手道:“不可不可。”他想,这烧火柴草也可以治他们这腿疾,岂不是笑话。同时,一个念头也冒了出来:这三人怕是来骗些吃食的吧。

“我来。”嘶哑见状,勇敢地跛了前来。

西门澈轻轻笑了下,让他坐下,先用手轻轻地按了按他的膝盖四周,边按边问酸不酸、麻不麻、胀不胀、痛不痛、重不重,然后将那艾条先是对着他的膝眼、鹤顶两穴开始施灸,然后,又移到膈俞、阳陵泉两穴,边灸边问着他的感觉。这样地一番灸下来,那嘶哑简直舒服得要轻轻哼将起来了,看得周围的人纷纷挤上前来,要求灸治。

“别急,别急,先让老爷治过之后再给你们治。”嘶哑一边摆着手制止着一边拿眼睛来寻找瓜皮帽。

可瓜皮帽却不见了。

正当嘶哑又要嘶哑时,瓜皮帽亲自拎了一个饭盒过了来,说:“让让,让让,让这西门大夫先吃饱了,再给你们治。”原来他是去取吃食了。

西门澈忙感激地向他施了一礼,然后示意小思与哑姑接过来。

“老爷,你请。”西门澈边让嘶哑离开,边请瓜皮帽坐到刚才嘶哑坐过的地方。

瓜皮帽虽然眉头轻蹙了一下,但还是走过去坐了下来。

西门澈仍如前面一样,先是摸一摸按一按问一问,然后开始施灸,但这次却在施过膝眼、鹤顶两穴后,却不再是对着膈俞、阳陵泉,而是换成了血海、梁丘、委中等穴位……

边施灸,西门澈边与瓜皮帽聊着,譬如问这村叫什么名,他们是如何得了这病症,等等。瓜皮帽一边舒服着一边一一作了答——

这村叫大钱村,他家世代都生活在这里,原名叫大前村,到了他爷爷辈,改成了现在这名。本来这两年不是蝗灾就是旱灾,反正连年没得好收成,倒也罢了,可不知怎么,从去年冬天开始,先是外村的人,后来是大钱村的,那膝关节却都疼了起来,起初他们都以为是外出讨乞走路走的,可到这春上还没有复原,就知是病了。本地也有郎中,可诊来诊去,却是怎么也诊不出原因,就是一个病例也没诊出来。

所以,听西门澈一说可以治这腿疾,大家不由都喜出望外,他们吃这腿的苦实在是太多了……

为什么西门澈要边按边问边施灸?这在中医上叫阿是穴,又称压痛点、天应穴、不定穴等;这一类腧穴既无具体名称,又无固定位置,而是以压痛点或其他反应点来作为施灸部位。

这样地,从半上午一直灸到天黑下来,待早晨分手时招呼的那大胡子一家来了,他才停下手,告诫大家明天同一时间再来,这样地治上七八头十天,便可痊愈了。

果然,到了第七八天上,不仅那嘶哑好了,瓜皮帽好了,就连那日日白天外出乞讨,晚上回来灸治的大胡子们也好了。

按说,这病例应该越来越少才是,可是,没承想,随着他们的好,反而越来越多的人或闻名或慕名地前了来……

也不知从何时起,人们不再叫西门澈为“西门大夫”了,而是称起他为“壮骨灸王”,而且一传十十传百,这美名,从大钱村如春天的风信子般流传到了三晋大地上。

要不是不久的一场天灾,说不定,西门澈就在这大钱村居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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