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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进城学习

哈尔滨市道里区的这家保健站的孕妇应接不暇。检查的,生小孩子的,天天床位挤得登登满。生儿子的乐坏了,又是鸡蛋又是红糖,调着方的扶持刚生完孩子的母亲。可是,第一胎生一个丫头,第二胎又是一个丫头的,老爷们低着头默默无语,婆婆的脸拉拉的赶上松花江那么长。

计划生育政策出台的几年里,重男轻女的观念在一部分人的心理还是根深蒂固,桎梏着每一个家庭里的人,特别是有年迈的老人,断子绝孙,失去香烟后代,没有接户口本传统旧的观念依然存在。在这种旧思想的压迫下,有多少位因连续生丫头而遭遇不公平待遇的年轻母亲们。男孩一个女孩两个,这确实给以种田为生的农民带来前所没有的精神顾虑,土地都承包给了个人,面朝黄土背朝天耕作的农民,等他们的女儿长大了,出嫁了,有自己的家,哪有时间顾忌娘家弯腰驼背的父母。假如有两个女儿的家庭想往家招一个上门女婿,对方又是一个独生子。一对年轻的夫妇要承担几位老人赡养的义务。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有一位老人生病,这个家庭就面临前所未有的经济灾难,所以,年轻夫妇为了生儿子到处流浪。黄宏和宋丹丹演的小品《超生游击队》,真实反映了农村的现状。现在的计划生育政策比较健全,一个男孩子的与两个女孩子的,父母到六十周岁国家都给一定的生活费,还有新型的合作医疗,低保户,确确实实的解除农民们的后顾之忧。

这一天的半夜,麦苗正和孙站长值夜班,外面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她急忙穿上白大褂,走出临时为她腾出的以前这间房子装产包的小宿舍。一个膀大腰圆的孕妇,在两个大老爷们的搀扶走进了检查室。

麦苗和孙站长手忙脚乱地给她检查一遍。一切都很正常,只是年龄大,骨缝开得慢,再加上营养过剩,孩子比较大,所以,造成了难产。麦苗看着孕妇折腾的死去活来才把孩子生下来,当家人高兴地把男婴抱到她的眼前时,她疲惫不堪、勉强使劲儿睁了睁眼睛,就昏昏沉沉地睡去。由于刚才的惊吓和大龄孕妇生孩子的恐惧,她的小肚子又有些隐隐作痛,麦苗真的很后悔当初就不该答应来学啥接生,外界的精神刺激,内心思想压力,她确实很担心这孩子能不能安全的生下来——

光华村的会议室里,座无虚席。村领导、各小组大小头头、村民代表,把长条木凳坐得满满登登的。他们正在为麦苗拒绝去市里保健站学习而焦头烂额,束手无策。麦苗只是说她不想争这个名额,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差一点没要了婆婆的老命。陈书记再三思索后对老妇女主任陈桂荣说:“陈主任,实在不行的话,就让你老丫头去呗。”

陈主任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老丫头到城里去学美发了,她说不喜欢接生,又担风险又血哧糊涟的,怪埋汰的。”

村会计老刘右手扶了扶眼镜:“陈书记,全村的确没有合适的人选,依咱看还是把你小姨子陈晓珊搁上吧,也省得你受老婆的气。”此话一出口,台下的目光像闪电一般,划射陈书记的脸。

陈书记转动了一下圆亮而精明的眼珠,心照不宣台下的眼神,慌忙说:“不行,不行,让陈晓珊去了,到城里乱处对象,不但学不成接生,而且,影响也不好,咱不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够人吗。”这时,隔壁办公室的电话铃又响了起来。陈书记急忙起身去接电话。会议室里的人们鸦雀无声,只传来陈书记说了几声是,是,是便回到会议室的正座上。坐下又起来,起来又坐下,后来就干脆地起来在主席台上来来回回地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老陈,到底是咋回事呀,跟鬼撵的似的,有话坐下慢慢说呗。”刘会计紧皱着眉头说。

“乡医院李院长又来电话,说别的村接生员的名额早都报上了,就剩下咱们村的,严厉批评咱们村一级政府不支持计划生育工作,还说这些接生人员明儿必须到乡医院报道,把培训前的思想工作做到位,这关系到全乡的名誉。并指名道姓的要麦苗,这个名额非她莫属,还训斥咱村不要给她什么压力,让她放下思想包袱,明儿个一定让她去乡医院报道。你们说咱们有啥法,这个麦苗呀,火燎眉毛在这节骨眼儿上咋还打退堂鼓啦!”陈书记接二连三的抽烟,呛得他嗑儿、嗑儿直咳嗽。他走到窗前,眯起眼睛,想了一会说:“老包,你对你这个三兄弟媳妇儿有啥良策没有?”

包村长更是一脸的苦瓜相。上次他要和老婆离婚,麦苗劝说他,他无动于衷,结果咋样,还不是他率领一家老小去把老婆和麦苗大小车辆的接了回来,那嘴皮子磨的啥也别说了。他对这个三弟媳妇儿又是尊重又是发怵,对这件事情来说,更是寡妇的心,天上的云,他心里同样没有一个准谱,也是急得直打转。

陈书记瞅了瞅包村长,最后说:“咱看只好这样,醋在哪酸,菜在哪咸,解铃还得系铃人,只有让我老婆和你老婆,啊,还有陈主任亲自找麦苗掏心窝子好好谈谈,麦苗是一个通情达理、有文化的人,不能不开窍吧。”

台下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人们从掌声中,从辣乎乎的,蛤蟆赖烟里走出会议室。

傍晚,麦苗把屋里屋外的活计都收拾完了,站在院子里,看鸡正在上窝。麦苗没有赶它们也没有催促它们,这帮小鸡个个大瞪着夜盲眼,一爪深一爪浅的,一个跟一个钻入鸡窝里,朴楞、朴楞地上了用柳条搭成的像上层铺似的架上,它们叽咕叽咕的,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麦苗一看到这些,内心就有一种安全感。她看天越来越黑暗起来,渐渐地,连大门都看不清楚了,仿佛旷野都被末伏的大手泡进奶瓶里,愈泡愈浓。这时,麦苗才知道是起了雾。她在这个村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看到雾,由远而近,她被雾笼罩着。她觉得自己也被幸福笼罩一样,外面的一切是是非非都在雾里融化了。

“苗”,包老太太拄着拐绊绊磕磕地从屋里走出来:“苗,今儿晚下了这大的雾,咱娘俩就别出去遛弯去了。”

“妈,俺真后悔不应该答应明个儿去乡医院报道,你身子太弱了,病恹恹的,俺走,你能行吗?”麦苗抚摸包老太太抽抽巴巴的双手,担忧地说。

“妈没事,你答应的事可不能反桄子呀,啊,你看她们几个人竟说好听的,人家陈书记媳妇儿还一个劲儿地给你赔礼道歉。你一说怀孕了,陈主任就说只要你答应去报道,去城里学习,自己觉得咋得劲儿咋学,随自己的便,你听听把话都说到家了……”

第二天公鸡叫头一遍,麦苗就醒了,她披上衣服去了厕所,回屋躺在炕上,蜷起了两条腿,把手轻轻放在了齿骨联合的上面,小肚子的下面,轻柔地抚摸如同茄子包大小的小生命。她扭头瞅了一眼身边的包谷,欲言又止,嗫嚅的嘴动了动。其实包谷早就醒了,脸冲着炕头墙,脑子里也是乱七八糟的。不让麦苗去吧,机会难得,千载难逢,又有陈主任几个人的面子,她们像三顾茅庐似的,盛情难却,去吧,又是担心,麦苗不安定的情绪会不会给胎儿带来不稳定因素呢?为此若流产,你说哪多哪少啊?虽然陈主任说麦苗怀孕去学习在保健站比在家还安全,那是专门保护孕妇的,但是,她毕竟是去学习,而不是疗养。哎!咋不放心,答应的事,咱们也不能拉屎往回坐,爱咋咋地吧。该着是咱儿咋地也不流产,不该着是咱儿,迈一个门槛还兴许流产了呢,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哎,不管咋说,肚子疼也不能全赖灶王爷呀!咱认了。想着,包谷转过了身,把麦苗温柔地搂在臂弯里,她听他的絮絮叨叨……

“苗姐!苗姐!快,又来个孕妇!”这是从医校分来、提前报道的二十几岁、一脸书生气的小于姑娘在门外喊她。

麦苗迅速穿上了白大褂从小宿舍里出来。孙站长老伴出差去了外地,她回家去给孙子做早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副站长和小谢大夫都请了假去陪孩子高考了,其他的两位大夫也刚下夜班。此时,麦苗也有点蒙头转向的,可是,自己再稳不住神的话,那,小于就更慌乱了,急忙说:“小于,孕妇在哪个房间?”

小于在她身后小跑着:“在103房间。”

一个二十几岁的孕妇斜躺在103房间挨门的一张床上,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正抱着她的脑袋。孕妇的裤子、鞋、床上和地上都润湿了一大片,门口却站着一个大男生。

“男人出去。”麦苗说完把门紧紧地关好:“快把裤子全脱了,把两条腿蜷起来,小于试一下血压。”说着麦苗戴上了胶皮手套,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插入孕妇的阴道:“宫口全开了,小于赶紧去拿产包。”

麦苗二话没说,她在小于的配合下,穿上了接生衣,带上大口罩,把油布迅速铺在了孕妇的屁股底下。她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用力托住孕妇的会阴部,婴儿的头如同种子拱出地面一样钻了出来。麦苗轻轻地一只手托住孩子的头,一只手慢慢地把孩子的上肩胛从子宫口搬出,下肩胛也随着出来了,随着“哇!”的一声,小孩顺利生产。麦苗用止血钳夹住脐带,剪刀剪断了唯一连接母体的纽带,用纱布包好后,又用擦纸棉球把婴儿发红身上的胎液擦净。这时,小于接过了孩子,把老太太拿来的布垫子把婴儿包好放在了母亲身边。略过一小会儿,胎盘从子宫里滑出。麦苗取完胎盘,看了看产妇流的血不多,才放下心。

“谢谢你,大夫。”产妇有气无力地说了第一句话。麦苗的眼睛湿润了,这才感到自己已是汗流浃背的虚弱和后怕,颤抖的双腿在小于的搀扶下勉强走回自己的小宿舍。

孙站长忙忙碌碌从家中出来,手里拿着饭盒跑回保健站。当她知道麦苗成功接生了进站半拉多月以来,第一个婴儿时,坐在麦苗的床边感激地说:“谢谢你麦苗!”

麦苗睡梦中似乎听到有人轻轻叩门,麦苗睁着惺忪的眼睛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眉清目秀大男生,他宛若古代的白面书生,满脸的儒家气。他手里提着方便袋,里面装着五颜六色的糖块,自如地说:“麦大夫,我是来感谢你的,你怎么不请我进去呀。”

“你是哪床上的家属?”麦苗一边说一边用手拢着脑后的大辫子。

“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呀,我就是今早你给接的那个小胖小子的家属。”他扒了一块糖递给了麦苗。

“啊,想起来了,谢谢你的喜糖,你回去照顾产妇吧。”麦苗看着他火辣辣的眼睛说。

“有我妈呢,再说了,我在那也不方便啊?”

“不方便?”麦苗愣愣地望了他一眼。

“她是我嫂子,我哥在部队回不来,我妈情急之下就把我给调了过来。”他两手一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是军嫂啊,那俺们更得好好地照顾了。”麦苗嘴里含一大块奶糖,说话有点不利落。

“你喜欢解放军?”

“俺最敬佩解放军了,哪有困难就往哪上,大兴安岭森林大火如果没有解放军以命相救,那原始森林不得全毁了啊。”麦苗激动的脸红润了。

他痴情地看着麦苗,他的眸子深处有一种东西。

麦苗有些慌乱,强稳一下心神说:“啊,为每个孕妇服务是俺们的责任,也是俺们应该做的,你回去上班吧。”

“不好意思啊,是不是我打扰你休息了。”说着又扒了一块喜糖站起身走到麦苗跟前,把糖放在她的嘴边。麦苗看着那雪白、纤细的手,不紧不慢地问:“你在啥地方工作呀?”

“我中文系毕业后就分配到了报社,是副刊编辑,我叫夏雨,二十六岁。”他手里还尴尬地拿着糖块依然站在麦苗的面前,他的另一只手已经碰到麦苗的肩头。麦苗羞羞答答伸手到嘴边上去接他手里的糖,不小心碰到了他软绵绵的手,慌乱地把糖掉在了地上。夏雨慌乱退回又坐在木凳上:“你喜欢文学吗?”

“俺在家时看过琼瑶的小说《我是一片云》,也看过诗集《中国现代爱情诗选》啥的,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随便看看。”麦苗拿着辫梢在手里拧了好几个劲儿。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这首是席慕蓉的一首小诗,但是,我特别的喜欢。”夏雨话还等说完,他腰间的BP机响了起来:“啊,不好意思,是单位的,呼我让我马上回去,等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聊。”他走到了门口,回头深情地看了麦苗一眼,快步地走了出去。

“光华村到啦!”乘务员喊了几声。

麦苗提着包下了客车,看了看路两侧的杨树,叶子有的落了,有的变黄了,有的还带苍老的绿色,仿佛都期待着秋的成熟。地里的高粱穗被割了下来,光秆在秋风中瑟瑟发抖。苞米秆有的放倒了,有的还翠生生的站着,向日葵轮盘的头也被割下,直挺挺站在晚秋深处。麦苗向田野里扫了一眼,快步向岗西的家奔去,远远地就看到了婆婆蜷缩在房檐下的窗户旁。麦苗疾步如飞来到婆婆的身边:“妈!妈!”

包老太太睁开僵硬的眼皮,瞅了一会儿问:“你是谁人呀?”

“妈,俺是苗,你这是咋的了,连俺也不认识了。”麦苗扶起蓬头垢面的包老太太。包老太太浑身的衣服已沾满了各种不同成分的嘎巴,衣服本来的颜色已被忙碌覆盖。包老太太衣服前大襟低垂到了膝盖,衣服后端已在罗祸的底端,漆黑发光的腰部露在外面。手里的拐杖也像烧火杈似的,黑黢黢的。麦苗把包老太太扶进了西屋,屋里更是脏得一塌糊涂。泥鞋、土袜子在地上横七竖八,炕上的破衣、烂衫揉成一个团一个蛋儿的,炕席花已经看不出颜色了,各种饭粒上落着不同种族的苍蝇。她来到了东屋,比西屋强的是炕上没有饭粒子,却是落了一层大钱厚的灰尘。麦苗把包放下,来到了西屋,把炕上、地上的东西归拢了一下。找出了马莲根刷子,打了一盆洗水,放进了一些洗衣粉,端在南炕脚底下,双膝跪着费力刷炕席,刷了一小块,就用破布把上面的浮水擦干。她把屋子都收拾完后,在锅里烧了两瓢水,给婆婆洗洗头、脸,用毛巾又给婆婆擦了擦身上。回到自己的屋里把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件对襟黑色的腈纶衫,给婆婆穿上。笑着说:“妈,以后有工夫俺给你织一个毛衣,让它后身长点,前身短点,省得腰总在外面露着。”

包老太太只是傻笑:“苗,苗……”

麦苗一看时间快到下午六点了,一会儿他们下地干活就该回来了。她急忙到外屋地开始烧火做饭。麦苗托孙站长,在副食店买的公公最爱吃的新鲜猪血肠放在用清水新刷有些发白的木制菜板上,拿起菜刀在大缸沿上背了几下,一片一片,切了满满一盘子,端到已刷干净的西锅台上,灶膛里填上了苞米秆烧起了慢火,麦苗往锅里倒了一勺子豆油,用抢菜刀把豆油趟开在锅的各个部位,小心地把一片一片血肠放在锅里煎了起来。又在东锅做了猪肉炖粉条子,麦苗到东屋取来大姑给她买的电饭锅,闷上了大米饭。麦苗听到外面有吆喝牲口的声音,急忙走出了屋。

包老爷子赶着枣红马拉一车苞米进了院,灰了巴黢的上衣纽扣儿掉了一对半,脚上的黄球鞋千疮百孔,头戴一顶旧夹帽也看不出什么颜色,帽子的边沿像镶了半圈的白边。车上大约有一米高的木头沙箱里装满了黄澄澄的苞米棒子。车后面跟着一个她没见过比她小几岁的小伙子。一看长相就知道是包家老疙瘩,读高三的老四。他的长相特像包村长,浓眉大眼,个子没有包村长高,下颌却和他一样的尖。包老爷子把一车的苞米赶进了前园子里的院场,一抬头看见了麦苗,眼睛顿时就眯了起来。

“麦苗回来了,老四,这就是你三嫂。”说完包老爷子,打开辕马的大肚带,又把马脖子上的夹板打开,这时的后沙箱板已被老四抽开,车慢慢张辕,光滑的苞米轰轰隆隆滚在了苞米堆上。

老四很是腼腆,只叫了一声三嫂就低头用二齿钩子从车上往下搭苞米。等他们卸完车进屋,麦苗早已把饭菜准备就绪。

“你三哥又上哪去了?”包老爷子洗完脸问老四。

“咱走到村部时,好像有人喊我三哥接电话。”

包老爷子无精打采地喝了几小盅酒,吃了两大口饭,头一歪就呼声如雷。

这顿饭吃的很乏味,麦苗的心不断盘算包谷咋还不回来,是不是有啥事了?还是又跟他们的铁哥们甩上扑克了?不能吧,三春赶不上一秋忙,挺累的。要不就是又上地看看庄稼有没有人偷?不能吧,刚一眼擦黑,也不能去小偷啊?再说了,俺回来也碰上好几个人,能不告诉他俺回来了?麦苗胡思乱想的拉上了白地绿竹的确良窗帘,在炕头铺了褥子,上面放了两个枕头,在被格里掏出被子铺好,就钻进了被窝。她的手不住的抚摸小肚子:“宝贝,一会儿你爸爸就回来了,他一定又伸出大手来摸你的,你爸爸的大手一定像木锉,刮得妈老太太的肚皮贼拉拉的疼……”

“哐!”一声门响,麦苗激灵一下醒了。

包谷提拉趟啷进屋,上炕,被格的门稀拉哐啷地响,他扯出了被服一头栽倒在炕梢。一切恢复了平静。麦苗的心冷不丁地剧烈疼痛。

包谷咋的了?是不是有外心了?不能,俺了解他的人品;是不是在地里干活又挨老爷子骂了,这大忙时节媳妇儿在城里学习,你又不好好的玩活,一定是。麦苗一看包老爷子的精神状态,就知道老四的高考没有考好,老四的愁眉苦脸足以说明了这一切。想到这,麦苗拉亮了电灯,坐了起来。看包谷的头用被子捂了个溜严,脸朝炕梢躺着。裤子的屁股蛋上刮个大三角口子,露出了里面的红腈纶线裤。黄胶鞋的鞋底花纹已经磨平了,脚脖子在外面露着,没穿袜子,裤角也磨飞了,线头长短不一的支楞着。麦苗一阵心酸,凑到包谷的枕边,小声地说:“你还没吃饭吧?俺把饭菜都做在了锅里。”麦苗见包谷没有回响,心想,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包谷是不是太累躺下就睡着了。于是,麦苗轻轻地去掀包谷的被子,包谷猛然抢下被子又把脑袋蒙上。

“你这是抽哪股邪风啊!”麦苗把被子猛的拽过扔到了炕头。

包谷扑愣从炕上坐起,怒不可遏。包谷的左眼角的浊滴异常饱满,凶神恶煞般。麦苗当时就吓傻了眼,莫明其妙地看着日思夜想的包谷,都说距离产生美,这美来的也太突然太意外太没有思想准备了。

“你少在这和咱装,少她老太太的装傻冲楞!”包谷的吼叫吓得麦苗两手向后拄住火炕,身子也随之向后倾斜。

“学习两天半就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咋嘚瑟好啦!”包谷一个高就蹦到地上:“你真她娘的是绣花枕头,哪个老爷们都随便枕!”

“你胡说啥呢!”麦苗嗖地从炕上站了起来:“你说谁人是绣花枕头!哪个老爷们枕俺啦!”

“你自己知道,进城几天你就叫咱戴绿帽子当活王八!”包谷站在地中间,两手掐着腰。

麦苗受不了突如其来的侮辱,一个高就窜到地上:“啪!”扇了包谷一个大嘴巴。

“臊娘们,你在外面养汉,回来还敢打咱!”包谷一脚踹在麦苗的肚子上:“你肚子的野种不一定是哪个王八犊子的!还兴许是在娘家带来的!”

屋门“哐”的一声被踢开了,包老爷子上前“当当”就是两脚,包谷被踹个腚蹾儿。

随之包老太太的拐杖也高一下低一下落在包谷的身上。麦苗坐在炕沿边上号啕了好一阵子,站起身开始翻箱倒柜收拾东西。

“苗,苗,妈打他了,你别生气了,啊,苗。”包老太太颤颤、抖抖来抓麦苗的手:“苗,听话,不走……”包老太太的拐杖已经滑倒在地,扑在麦苗的身上死死地抱住了麦苗:“苗,和妈唠唠嗑,妈哄你睡觉,啊苗。”包老太太说着向下滑去:“苗,你别走,苗,妈给你跪下了……”

“哎,麦苗,在家住一宿就回来了。”孙站长正给一个孕妇检查,听胎心。

“到家看看就行了,站里挺忙的。”麦苗走向自己的小宿舍。拿出钥匙刚打开门,一股清香扑面而来。麦苗学习做记录的书桌上放着一大束红玫瑰,这和昨天回家用洗衣粉水洗的两盆塑料红玫瑰截然不同。它有香味、有生命、有呼吸,她踌躇不前、目不转睛盯着这束花。

“苗姐,回来了。”小于乐颠颠跑过来:“苗姐,这花是你给接生的家属送的,叫夏雨。”

麦苗抬头看了小于一眼。

“哎,苗姐,你两个眼睛怎么像桃似的,是不是哭肿了。”

“没有,这倒车坐车倒车的也睡不好觉,折腾地。”麦苗进屋把包挂在门右侧的衣勾上,顺手拿下白大褂穿上。

“苗姐,昨天夏雨给你打电话你接到了吗?”小于像跟屁虫进了屋。

“谁人给俺打电话?”麦苗坐在床上。

“就是那个白面小生,他来换他妈回家给他嫂子做晚饭,问我你的房门怎么锁着,我说你回家了。他就从我要电话号码,问问你安全到没到家,说是一个男的接的,是你家姐夫吧。”小于美滋滋地说:“我翻了老半天也没找着你的档案,后来还是孙站长在你简单的卡片上才找着电话号码,给我的。”

“那是大队的电话,俺家哪有电话呀?”麦苗仰面躺在床上,怪不得昨天晚上包谷和俺像疯子似的。

“苗姐,怎么了,不高兴了。”小于从木凳站起走到麦苗的床边。

“没有,俺就是有点累了。”麦苗坐起拉小于细软的小手坐在了身边。

“哎,苗姐,我想起来了,今早刚上班,夏雨在办出院手续时还给你留了一封信呢,让孙站长放在了花的下面后她就把这个门又锁上了。”说着她起身去取信。

麦苗双手真的像深秋里的落叶瑟瑟发抖。她的心不知是瘪粒还是饱满,面对季节的变化,麦苗不知如何应对。怔怔看小于手里的信,自己的脸像遭劫严霜秧苗的叶片,立即变了颜色。

“苗姐,你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封信吗,你打开看看说不定是感谢你的,瞅你这紧张的。”小于把信放在麦苗手里,出去时把门也带上了。

麦苗听小于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稳了稳心神,鼓足勇气,在信封一端小心地扯开,从里面抽出叠着心形的信纸。这是用红色方块格的稿纸写的娟秀小字,宛如透明的溪水淌出方块格里的声音。

苗: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你是我见过最漂亮最善良最有人情味的女人。从我看见你第一眼,你的音容笑貌在我心灵深处撞出靓丽的火花。在和你短短相聚的分分秒秒里,一股浓浓红玫瑰的郁香袅袅飘满我的心房。在寻找爱的过程中,与你邂逅在新生命出生的地方,于是,你纯洁的善良美丽走进我爱的版图,并留下一缕长青藤般的记忆,让我飘扬的思绪有了一种难以忘怀的依托和爱恋,萦绕我的生命。

人生都是一种缘分和一种巧合,人生苦短,我们彼此都要珍惜美好的相遇。苗,分别两日,我对你有一种深深的向往。向往我们手牵手一同漫步在生存的黑土地上,我们眼睛经过的地方长出一株一株的勿忘我;漫步在林荫小路里的黄昏下,你娇媚的容颜朦胧出幸福的温馨;向往我们一同欣赏黄果树瀑布,那飞溅的水帘扬起我们无限的遐想,点缀我们聚会时的心情。我们手牵手,走在香山的脚下,漫山遍野的枫叶因我们的相爱而鲜艳、灿烂,火红的色彩渲染我们的情致。那悠扬的语言如同一艘玫瑰色的红帆船抵达我们爱情的港湾。我真真切切地对你说,这不是梦,那深刻、幽远的意境很久以来就在我心灵深处愉悦的等待。

没有结局的向往总是令我难以割舍的,此时我无法向你当面倾诉我的衷肠。一首小诗,送给我心中的女神:

你的典雅

以融入我掌心的指纹

错落有致渲染我们的恋情

刚刚启程的缘分

是夏夜里出水的荷莲

你含露般的秋海棠

缠绵萦绕我的梦境

我曾深锁的感情大门

瞬间

敞开我含苞欲放爱的情节

写满我的诗篇

苗,我尘封的爱情真真切切地被你打开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溢满鲜玫瑰的浓香。那份迟到的爱恋,在我梦中是一片读不完的风景。我枕着梦的枝头,把目光抛向你风韵的港湾。我摇曳的激情,再等待你的渲染。

时刻牵挂你的夏雨

10月20日(早)

“麦苗!电话。”孙站长大声喊她。

麦苗急忙把信放在了书桌的抽屉里,奔过去。当她拿起电话听筒时,麦苗无比的失望,不是包谷道歉的电话,她期待的声音没有传入她的耳膜。昨夜,包谷被包老爷子踹了两脚爬起后就闯出了屋门,不知去向。今儿一早,包老爷子和老四套马车下地干活,麦苗就哄婆婆说站里学习贼拉忙,晚了,站长会斥儿她的。麦苗脚蹬上客车的踏板时,还回头四处张望,盼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她一定会回去帮他们秋收几天,也缓一缓全家人的劳动负担。可是,出了飘零枯黄的叶子在眼前晃荡外,就别无他物了。麦苗空落落的心境被客车大胶皮轱辘卷起的沙尘覆盖,咯楞咯楞地疼。

“哎,哎,说话呀,你是不是麦大夫?”电话里传来焦急的声音。

“啊,俺是麦苗,为啥要请俺吃饭呀?感谢俺的善良,好,俺答应。行,晚上见。”麦苗放下了电话,孙站长合上了住院登记卡:“麦苗,你坐下,我和你谈谈。”

麦苗扯过了一把椅子坐在了孙站长的对面,蹙着眉头,低头不语。

“麦苗啊,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你是妻子,再有几个月也该做母亲了,你绝不能朝三暮四,让第三者插入你家庭生活。”孙站长郑重其事,语重心长。

傍晚,华灯初上。各种霓虹灯闪烁着不同的图案,五光十色,如同百花园的鲜花洒落在都市的夜空。麦苗穿着一套极薄的红呢套裙,两条修长的小腿上穿着薄毛裤,红高跟皮鞋,披肩的长发被一条红丝带系精巧的蝴蝶结。麦苗风姿绰约,姿容艳丽,优雅地走姿和清澄而有内涵的大眼睛,吸引过路男人的眼球。夏雨对着雕塑一般的美人,神采飞扬。她们来到了一家饭店,服务生热情地打着招呼,并把她们送到夏雨和作者经常吃饭的雅间。淡绿色墙壁纸,映衬在淡绿色的壁灯里,别有一种绿色的温馨和朦胧的诱惑,一平方米的餐桌上铺的是一块淡绿色的台布,摆放着玻璃杯,玻璃杯里插着淡绿色的餐巾纸,像一朵盛开的百合。夏雨拉出精制的淡绿色高背椅,麦苗大方地坐上。他把对面的椅子拉出后,也坐了下来。服务生端来新沏的绿茶,倒入小巧玲珑的淡绿色茶盅。夏雨拿过淡绿色的菜谱,递给了麦苗,麦苗不假思索地就推了过去。

这个从农家院里走出来担负着全村人使命进城学习的农家女人,她感情朴素的如同她种植的黑土地一样。她男人给她种了种子,正在她肚子里萌芽,等待她一天天双手的抚爱,拱土分娩她们爱情的结晶。她们带着她们的孩子日复一日地春耕夏作,日复一日地过她们平淡田园的日子。让麦苗意想不到的是感情咋还会有节外生枝呢?她在想,她一定要把这节外生枝的树枝像攒树一样把它毫不留情的砍掉,麦苗一定要和夏雨好好地谈谈,开诚布公地谈。

夏雨目不转睛盯着麦苗,目光甜腻腻的,粘滞滞的。他看麦苗低头品着绿茶,他更懂得“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浪漫意境。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他激动的手去握麦苗修长的手。

麦苗没有迎合他的脉脉温情:“俺想和你谈。”

麦苗张口还是满嘴的土腥味,和她的相貌产生极大的反差,不过,她不像媒人老姑满嘴的葱味和蛤蟆赖旱烟味。

“我洗耳恭听。”夏雨依旧温情无限。

“俺看过你的信了,你是知道的,俺家有男人。”麦苗又饮一小口绿茶。

“我知道,你爱人挺犟,我和他通了一次电话,就是昨天晚上。”他好像想起了这件事:“我真的很关心你,问问你平安到家没有?唉!结果,不说这个了。”

“对不起,不管他说的对不对,俺都替他向你道歉。”

“没事,没事,他吃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就连我都嫉妒他的艳福怎么这样深呢?”说着他喊来了服务生,点了几样素菜:“我想你一定是吃青菜,否则,你的身材为什么保持的这样完美。”

“夏雨,俺知道你对俺好,可是,俺不能作对……”

“都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保守啊,这在城里不算什么事儿,只是主题不一样而已,我知道你有顾虑,认为自己不是没结婚的大姑娘,结婚可以再离婚吗。你以为只有黄花大姑娘才能配上我这个处男呀。”他说话停了一下,是服务生把菜端了上来,还有几杯啤酒和一瓶饮料。

他给麦苗高脚杯里倒了一大半淡绿色饮料,继而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你的是什么吗?”

麦苗懵懂看着他。

“我最喜欢你饱含希冀的热土,它能让我在上面产生灵感的激情和性的向往!”他由于激昂,脸庞染尽了红霞般的光芒。

“夏雨,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还有一个事你不知道,俺肚子里有俺男人的孩子,已经三个多月了,你不能让俺和你一结婚就带肚过去吧,在俺农村这叫带葫芦子也叫拖油瓶的,很难听的。”麦苗没有和夏雨举过的酒杯碰杯,而是自己一口饮了进去。

夏雨的确愣了一会儿:“你愿不愿意把孩子拿掉?”他试探地问。

麦苗像触及了高压电,一个高就蹦了起来:“你你是不是喝多啦?!”

夏雨上前扶住了麦苗柳弱的双肩,顿时就有一种软玉温香入满怀的陶醉,他在她面前软化了:“我我只是想和你交个知己朋友,我我不能当第三者破坏你的家庭,我是文人,我比一般的人更懂得一些伦理道德,苗,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在家是独生子,我我想认你做我的姐姐,你是否同意,有我这个弟弟。”一向说话伶牙俐齿的夏雨变得语无伦次。

麦苗看他窘迫的样子,有些过意不去,麦苗把他推回了座位上:“俺当然愿做你的姐姐了,不过,这顿饭俺不能让你白请,姐愿为你牵条红线。”她给他倒了一杯啤酒,自己也倒了半杯饮料。

夏雨的脸蓦地红了:“你真会开玩笑。”

“叫姐。”麦苗嗔怪地说。

“是,让我动情的、漂亮的、甜蜜蜜的姐。”他向她举起了杯。

“俺可不是和你闹着玩,你看保健站的小于,这小女孩是本科毕业,人长得斯斯文文,和你挺般配,古话说得好,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你要是没意见的话,明个就给俺送来一张电影票,现在《血疑》正在热播。”麦苗给他夹一块清炒竹笋。

“你怎么这样快就下结论了,人家要是不同意,买了电影票你陪我去呀?”他醉眼蒙眬、含情脉脉。

“行,小于不同意的话,姐就陪你去。”麦苗和夏雨撞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她们前后走出了雅间。

“你是不是麦苗?”一个男人的声音。

麦苗寻声望去,在另一个雅间目光朝外的男人,和几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喝酒。

这个细高挑的中年男人走出雅间:“你真的是麦苗,包谷的媳妇儿?”他很惊喜。

“你是,你是不是大姐夫?”麦苗用手敲着脑袋。

“是呀,是有点想不起来了,我只是在你们结婚时咱们见过一面。”他转过脸看了一眼夏雨:“这位是谁呀?长的蛮有人情味的。”

“是大姐夫啊,我是患者家属,为了感谢麦大夫,特意在这安排了一顿。”夏雨热情伸出了右手。

“你老婆生孩子?”大姐夫握住夏雨的手,上下打量他。

“啊,不是,是我嫂子。如果不是麦大夫不顾值夜班的劳累,我嫂子就可能有危险。”

“救死扶伤是白衣天使的职责吗,好了,我不耽误你们太多的时间了,我里边还有事,麦苗呀,有时间到家里玩玩,别总和家属出来吃饭,我小舅子知道了,误会就麻烦了……”

保健站的孕妇有增无减。有各种胎位不正的,小孩脑袋入不了骨盆的,像个皮球浮在子宫的上面,有的孕妇分娩时胎位还没有控制过来的,胎儿的小屁股先出子宫口的;小脚丫伸出的;有的张着小手就出来的;有的脐带缠脖窒息的……

麦苗只要身体吃得消,不管是白班还是夜班她都要跟着,看着老接产师们的高超医技,怎样去处理一些异难接生的经验,这种用心学习的精神让保健站的大夫们都颇青睐与她。再加上她手脚勤快,有眼力见,会来事,又很朴素,所以,她们都把压大衣柜里的衣服,街上不时髦的羊毛衫、风衣、掉套的薄纯毛裤、二棉皮鞋等送给麦苗。特别是小于对这个干姐更是关怀备至,她把干姐所需所用的物品备个齐全。所以,麦苗在保健站学习得很滋润。别看天气已尽了霜降,霜降变了天,麦苗依然没有回家去取过深秋衣服的意思。这在保健站也有一些人背后窃窃私语,麦苗只是说她要把该学到的接生技术学到手,更要把不该学到的技术也要学到手,这是她回村接生时生命安全的重要保障。大夫们也不再追麦苗让她回家看看了,想不想爱人了,等等话里话外的关心都逐渐消失,更多的是把理论的、实际的结合起来一股脑的教给麦苗。现在的麦苗在大夫有事只要和她说一声,她就可以单枪匹马上阵,独当一面。这天,麦苗正在挨着病房检查产妇的身体状况,做着各床头的卡片,突然有人轻轻地叫她:“苗,苗。”这亲切“苗”的声音只有大姑和婆婆这样称呼她,麦苗急忙走出病房。

“大姑,你怎么来了?”大姑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两手插进风衣的兜里,头上包着一条米色的纱巾,脚穿一双米色的高跟皮鞋。大姑雍容华贵、气宇轩昂。她微笑着上前一把拉住了麦苗的手,亲热不得了。大姑的身后跟着一个皮肤微黑,浓眉阔目,嘴巴刮胡子刮得发白的大高个子男人,麦苗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了。

“包谷刚把家里的活忙活完,趁着今天我休息让我跟他来看看你,你看,他把你的毛衣啥的都给你带来了。”大姑一指包谷手里提着的编织带。

“大姑,走到我的小宿舍去吧。”她挽着大姑的胳膊,说话也变成了城里味,不再说俺了。她没有理包谷深陷的眼窝挂满了血丝,清瘦的灰拉巴叽的面孔。

“苗,今儿个正好大姑和你大姑父都在家,你和站长说一声,请两天假,和包谷到大姑家玩两天,也放松一下吗,总这样紧张地学习,会把肚子里的孩子累坏了。”大姑抚摩着麦苗有些凸起的小腹。

“大姑没事,这个野种命大,用脚踹都踹不掉。”麦苗的脸顿时就阴下来。

“嗨,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啊,别在站里乱说话了,影响不好。你快去和你们站长说一声,咱们好走,时间长了,你姑父在家该着急了。”大姑推了麦苗一把:“听话,啊,苗,有啥事咱们回家再唠。”

大姑父在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午餐,还特意给麦苗做了一大碗猪肉炖粉条子,放在麦苗面前。包谷已倒满了三杯啤酒,来到麦苗身边刚想拿起酒杯倒酒,麦苗抓过酒杯撇开包谷的视线对大姑父说:“大姑父,我不能喝酒,倒一杯白开水代替吧。”包谷马上去厨房取来暖壶,麦苗接过暖壶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后又把暖壶送回厨房,包谷奓着手,很难堪地坐回了座位上。大姑和大姑父交换了一下眼神,催促着快吃饭,下午大姑有同学大聚会,大姑父必须陪大姑去。

麦苗一听这话就知道大姑她们有意安排的,急忙站起来说:“大姑,吃完午饭我也马上回站里。”包谷忽然把目光落在大姑父脸上,祈求着什么。

大姑父当然领悟,喝了一口酒说:“麦苗呀,你们的事包谷都和我们说了,他诚心诚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并要当面向你道歉,是不是包谷啊?”

包谷马上站起来,“对不起麦苗,都是咱不好,都是咱的错,你就别和土老帽一般见识了。”

麦苗低着头:“唉,包谷,你有什么错呀,我这一段时间也考虑好,等学习一结束,咱们就分道扬镳吧,我总不能把肚子里从娘家带来的野种带葫芦子管你叫爸吧?”麦苗的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流了下来。

大姑一听就火了:“包谷这话是你说的吗?!啊!今天你真得给我说清楚,苗结婚几个月才怀上的,怎么是从娘家带来的野种呢!你是不是太过分啦!”

大姑父急忙伸手扯了大姑一下,接过话说:“包谷啊,你这话是不是太伤人了,咱们做一个男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糟蹋自己的老婆啊!”

大姑压了压火,端起麦苗的水杯咕噜、咕噜就喝了几大口。

“你这是干什么呀?包谷认错就行了呗,杀鸡还不过头点地呢,啊,你们就原谅他吧,凡夫孰子,谁能无过呀,啊。包谷啊,以后两口之间谁是谁非的,千万不能拿这样的话刺激麦苗,再说了,你是太过分了,哪能用脚踹麦苗肚子,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说你万一把孩子踹掉了,上哪买后悔药去呀。”大姑父说完看了一眼大姑继续说:“你也别吃了,把饭菜撤下去,收拾收拾,咱们也该去参加聚会了。麦苗,姑父不管你们谁理谁非,今儿个你高低不能回保健站,一会儿我们走了把门直接锁好,咱城里不像你们农村爱串门子,没有人来,你们好好地谈谈。”

麦苗一进表妹的卧室就把门反锁上了。

“麦苗,你把门打开,咱求你了……”

“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不再受任何伤害,我们还是各过各的吧,离了我们都省心,省得你戴绿帽子,你走吧。”麦苗的眼角又流出了两行热泪,哪一个怀了孕的女人真的想离婚?

“麦苗,你咋这样绝情啊,你真的和咱离了对得起咱村上对你的培养吗?”包谷仍在轻轻地扣着门。

麦苗扑棱一下从床上坐起:“你来不是向我和孩子承认错误的,原来是为了村上着想,我真的为你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所感动!这你放心,咱们离了之后,我也是在你们村上自立门户,谁要我的户口和土地都在你们村上了!你痛快的给我滚!”麦苗的吼叫声嘶力竭。

包谷立即瘫软地跪在门口,涕泪横流,对着卧室里的麦苗诉说着……

麦苗细腻的感情如同蜡做的,被包谷挚诚的语言所融化。她站起身慢慢地拉开了卧室的门,包谷跪着的身躯倒了进去。

现在的保健站,内外交困。副站长不到二十岁的女儿自己去南方大学报道去了,没过多久学院就来了紧急电话,说她的女儿到学院因水土不服而严重脱水,让家长马上前去。副站长请假时眼泪都流了下来。她家是单亲家庭,自己带着女儿过了五六年了。她的爱人以前是倒腾服装的个体户,发大发了,起了花花心,把家里的钱财席卷一空,领着比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农村小妹妹跑到深圳去了。对这天大的打击,她咬着牙挺了下来。口熬肚攒的供孩子上学,女儿不负母亲的一片良苦用心,考上了公费的本科名牌大学。副站长的女儿知道母亲有气管炎,才到南方去读书。

前天晚上,连雨带雪地下了一夜,路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小谢大夫上班骑自行车不小心摔倒,保健站的大夫们赶去骨科医院时,小谢大夫正躺在病床上,左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在空中,呲牙咧嘴的很是痛苦。两位值夜班的大夫也是刚刚下班。还有一位分配来的妇产科大夫还没有来报道,但是已经和站里打了招呼,说是到外国度蜜月去了。孙站长的老伴因突发脑出血,撒手人寰不到两周。孙站长思夫心切,再加上一场秋雨一场寒,孙站长得了重感冒,躺在保健站的病床上正打着点滴,高烧到39度多的老站长没有在家休息,她要退休也要发挥余热,站里的人手不够,她比谁都清楚。小于从唯唯诺诺成熟到阅历丰富的接生妇产师,担负着站里的内外一切事情。外面的出诊小于本心是要推掉的,孙站长却一再强调,要把从建站以来的高尚名誉保持下去,不管我们有多么大的困难,我们都不能让一个新鲜的生命从我们的手里滑落。小于背着药箱已出诊多次。站里的护理任务和新进保健站检查的孕妇都落在了麦苗身上。麦苗还有十天就完成学习任务,老站长真的不舍这个农村来的学习生,站里的得利助手。但是,孙站长又没有理由挽留麦苗。也许过了十天,站里缺少大夫的紧张局面已经得到了缓解。

“麦苗,电话!”孙站长在隔壁的病房里打着点滴,听到电话铃响,大声喊着麦苗。

麦苗急忙从病房的房间里跑出,来到站长办公室,拿起了电话:“什么街,多少号?啊,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麦苗急忙来到孙站长的房间:“又有一个孕妇已经破浆羊水好像是淌完了,血流不少,不能来咱们保健站正常分娩。”

话声刚落,孙站长一把拔掉手腕上的吊针,忽然坐起,由于起的太猛,血压上升,险些摔倒。

“给我准备产包。”孙站长艰难说出几个字,扶着病床站了起来。

“我去!”麦苗说得很坚定。

“这绝对不行,路太滑,你怀孕也有四五个月了,一时有个闪失,我们站里可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孙站长去夺麦苗手里的产包。

“孙站长,你可别在浪费时间了,时间就是生命,我骑你自行车走。”麦苗抱着产包,背着药箱匆促而去。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几个小时过去了,孙站长坐立不安,焦急盼望麦苗,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你们是道里区保健站吗,你们有位大夫骑车摔倒在马路牙子上,躺在路上动弹不得,她双手捂住肚子,地上还有一大摊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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