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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浪花有意千重雪

【一】

同每一年金陵城的盛夏来临之际一样,避夏的活动也随之而来,各家门户的哥儿姐儿也都蠢蠢欲动。

钟府的大娘子苏心墨虽然知道这次邀请了江府的白月儿同去,但已和内阁学士吴家定下的嫡长女吴御莲也在受邀之列,这姑娘向来是兰心蕙质的,吴家大娘子定会百般提醒着女儿靠近钟慕川,想到此处苏心墨也就宽了心不再去计较那江府的白月儿。虽是一心想要挣个功名的钟慕川对父母的提议反应一般,但苏心墨只当是川哥默许了的,只有钟慕川自己知道他不是要等即将到来的科考中举后亲自去父母面前请求提亲江府的白月儿。

收到娥皇姐姐来信的月儿翌日便去母亲所在的花间堂见了娥皇姐姐,因为姐姐尚在筹备与皇室的大婚,不宜露面太久,娥皇姐姐便匆匆将那日去她府中送贺礼的意如妹妹的话一五一十的转达给了月儿,虽是与月儿无关,但却与江府上下有着莫大的关系,况且老太爷这些年也是放不下老太太的突然离世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再加上前些时日云仙和橘烟告诉了月儿关于府中那个无故失踪的女使音儿,种种谜团一时间翻涌在月儿心中,此刻她手里捏着钟府女使送来的避夏邀贴,一脸愁容。

“怎么了,姑娘?”玉衡见月儿姑娘念着钟府送来的邀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欣喜。

“没什么。”月儿攥紧了邀贴在手心,此刻她的心里有两个声音在拉扯。

“是钟府的帖子?”云仙从屋外走到月儿身边温柔的问起。

“娘,这是钟府女使送来的帖子,说是明日去钟山避夏。”月儿低着眉眼隐隐有些踟蹰。

“这是好事啊,上次去过回来不是还说非常期待下一次吗?”云仙浅笑看着月儿。

“娘,若是不曾有最近这些个折磨人的事情,我定是开开心心的收到邀贴的,只是眼下。”月儿一时间不知如何形容最近突发的各种事情。

“月儿。”迎着窗外一片明媚的云仙握起月儿攥紧帖子的小手细细的说“纵是发生了一些蹊跷的事情,好在现在那典狱司的官老爷也没有新的消息来惊扰老爷和老太爷,况且老爷也来看望过你我,宽慰我们花露岗老太太的事情也已经重新料理完毕,娘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即便是那个从未见过的老太太,你也是极为尊敬的,对吗?”

迎着母亲的眼光,月儿点着头,“可是娘,你说那尸骨,我是说老太太身边坑洞里的那副尸骨可真的是澄心阁那大姐家中的女儿?”

“月儿,老爷不是说了一切都要等典狱司查验清楚了再说,况且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不是一时半会能下定论的。”云仙尽量放松不让女儿看出她此刻亦是疑惑重重的样子。

“娘,我听着觉得害怕。”月儿站起身来,摸了摸那已经绣好的打算送给钟慕川的帕子。

“月儿,别怕,娘相信老爷能处理好江府的这些事,和各府的哥儿姐儿去避夏吧。”云仙也随着月儿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打量着月儿亭亭玉立的模样,“正好,娘替你做了身夏装,是你喜欢的杏色,你瞧瞧去。”说着便示意橘烟将昨日带回府中没来得及拿出来的新衣裳呈给月儿看。

“是浣月纱?”月儿本是无意间抬眼,却发现那是她一直念叨的浣月纱。

“是的,前几日你麦冬叔从扬州商铺的渠道弄到一些浣月纱,数量极少,麦冬叔知道你喜欢,就叫我替你单独留下做了这套浅杏色浣月窄袖长衫,快去试试。”云仙宽慰着月儿。

“谢谢娘,谢谢麦冬叔。”月儿脸上总算是浮出一丝喜悦的笑容,她招呼玉衡赶紧和橘烟一起替她换上,那一身轻薄如蝉翼的浣月纱衬起月儿日光里那止不住打着转的纤纤身形,真真是个仙子般的模样。

“恩,和娘年轻时一模一样。”云仙觉得年轻时那花样的容颜究竟是如流水般匆匆错过了,只是眼前的女儿断是不能步她的后尘才好。

“娘,你又在取笑我了,即便是现在,娘也是月儿心目中最美的娘子!”月儿三两步蹭到母亲的身边,亲昵的耍起赖来。

“月儿,明日你便安心去避夏,让玉衡好生的跟在身边,别累着了。”云仙示意着一旁站着的玉衡,玉衡顺着云仙的话做了礼。

“明日娘有何事?”月儿又怕之前娘亲私下去见那澄心阁的大姐的事再次发生,毕竟是个乡野的村妇,万一对娘亲使坏。

“月儿宽心,娘亲还能去哪里?不过是花间堂赶制几家大户夫人的夏裳。”云仙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眼前这个长大的小月儿,现在竟然也担心起娘亲来了。

“那就好!”月儿边说着边脱下杏色的浣月纱,这么精致的衣裳要到了明日的避夏宴会上穿着才好。

“你这婆子!不好生在厨房里看着火,在这檐下回廊上作甚?”窗外是橘烟姐姐的声音,她刚刚出了屋子,便看见那大娘子韦素缨早年安插在这流光阁的婆子鬼鬼祟祟的倚靠在花窗跟前,好在这花窗被云仙私底下做了些“处理”,从外面怕是很难听到些真切的言语。

“可有什么要紧事?”云仙清了清嗓子,佯装没听见的问那婆子。

“惊着娘子了,娘子莫怪,我我就是想来问那厨房里剩下的半盅蜜糖藕还要吗?”只听着那婆子畏畏缩缩的问道,这些年她也是知道云仙母女从来都是谨慎的主子,相安无事的对大家都好。

“你若是嘴馋,就拿去吧!”云仙顺着那婆子的话说道,这婆子自打她和月儿头一日来这屋里算来已是十年了,虽说云仙自知她是大娘子屋里的眼线,可是毕竟都是讨生活的不容易,云仙自知下人的苦处,这些年也从不曾为难过她。

“谢谢云仙娘子!”那婆子连声说道便弓腰呲溜的回到厨房,剩下橘烟嘟嘟囔囔的数落着那婆子平时眼馋嘴馋的坏习惯。

探出门帘的月儿和云仙忍俊不禁的笑了,笑那婆子误打误撞的得了半盅蜜糖藕,笑橘烟老妈子似的跟在婆子后面碎碎念,笑这微风正好,日光正盛的立夏时节。

【二】

从门东的街市上风尘仆仆回到花间堂的麦冬一进店铺就看见云仙娘子和贴身的橘烟丫头切切的在厅堂里忙着。

“橘烟,门东南角那处关了门的茶馆门前挤满了人,不知是凑个什么热闹,你可知道?”麦冬一副好奇的问着橘烟他刚刚入了牌坊后看到一堆百姓挤在南角,好不热闹。

“我哪里知道,一早便和娘子来这铺子里忙着手上的活,你倒是在城中晃悠到现在,竟还问我这外头的动静!”橘烟头也不抬的说着。

“橘烟。”云仙柔声说道,“人家麦冬大哥不过是怕你在这铺子里憋闷坏了,想让你出去透口气呢!”云仙向来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儿,橘烟已是到了出嫁的年纪,麦冬这些年对橘烟也一直是另眼相待,只是这个橘烟向来被她宠坏了,完全没有察觉出麦冬大哥对她的情意。

“哦!”橘烟似懂非懂的应着,继续忙活着手里的事情。

见橘烟没有回应,麦冬也老实巴交的回到铺面里忙活着手中的账目,云仙见麦冬的眼睛不时望着橘烟,便知趣的抬眼看着橘烟切切的说:“行了,橘烟,我眼睛有些累了,先这样吧,你去门东那家蜜汁铺子给我弄些开胃的梅子汁来,对了,你和麦冬一道去,顺便看看他说的那南角究竟是什么热闹那么多人去看!”云仙说着给麦冬丢去一个浅笑的眼神,麦冬领了云仙的一番美意,早早的候在了铺门口。

“娘子,既是眼睛乏了,我陪着您一道去后院里歇歇吧!”橘烟担心云仙娘子。

“我自己去便好,你快去吧,我正是想喝呢!”云仙催促着不太明白的橘烟。

“哦,娘子,那我和麦冬大哥去了,你注意着点!”橘烟向门外走去,迎着她的麦冬大哥脸上堆着满满的笑意。

“恩,去吧!”云仙并未停下手里的针线,那嘴角的浅笑更顺意了一些,这些年,除了不曾替自己谋划,云仙在意着身边每个人的心绪,她总是这样,把最好的机会留给别人,而那些送到眼前的关切,她总是觉得自己不配!

“橘烟,娘子说她要喝梅子汁,那你呢?”并肩走着的麦冬问着身边这位让他垂青了许多年的橘烟,此刻的橘烟一脸不解风情的环顾着门东热闹的一切,麦冬的话不过是一阵风的不在意的略过耳边。

“恩,随便吧,我不渴,给娘子买上一杯就好了,咱们娘子最近心事深沉,脾胃又不是太好,喝点梅子汤再好不过了!”一提到了娘子,橘烟立马是满心的欢喜,想着最近府里有些不顺意的事情让云仙娘子很是伤神,她也迫不及待的想为娘子做点什么。

“那,那我给你买个糖人吧?”麦冬憨笑着,除了吃他实在是没有更好的招数来哄橘烟开心。

“麦冬大哥,你也太有趣了,我都这么大一个人了!”橘烟瞪大了那一双黝黑的眸子望着眼前这个壮硕憨厚的麦冬大哥,“又不是三岁的黄口小儿!”橘烟嘟囔着,跨进了蜜汁铺子。

麦冬见橘烟并不想要那些玲琅满目的吃食,一时间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憨态可掬的随橘烟一道进了蜜汁铺子店。

小心翼翼捧着梅子汁的橘烟一心只想赶紧将手心那甘甜爽口的饮料第一时间的送到云仙娘子的跟前,突然迎面两个慌忙赶路的妇人与橘烟撞了个满怀。

“哟,我的梅子汁!”橘烟慌了,好在她抓的牢靠,那杯梅子汁只是微微洒出一些。

“走路不知道要长些眼力劲吗?”麦冬怕橘烟被猝不及防的冲撞吓到,横在两个傻了眼的妇人面前理论起来。

见纤弱的橘烟面前有个壮实的男人,那两个妇人抖抖索索的解释道:“我们真真儿不是故意的,这这不是那门东的南角挤满了人说是有个人奄奄一息的快要断了气,我们这才匆匆的赶去瞧上一眼,这不才冲撞了姑娘,实在是对不住!”两个妇人连连弓腰致歉。

橘烟听这两个妇人说起南角的热闹才想起娘子也曾嘱咐她同麦冬大哥一道去看看,毕竟是一条街上的事情,不要冲撞了店里的生意才好。此时的麦冬也见两位妇人提到了刚刚他好奇的那个围满百姓的南角,便望向身边捧着梅子汁的橘烟说道:“橘烟姑娘,要不咱们也一道去瞧瞧,看看到底是何事惹得如此动静,回去时也好一并告诉云仙娘子。”

“恩!”橘烟点着头,这一回两个人倒是意见一致。

待橘烟和麦冬走到南角那家茶馆门前时,人群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挤了个水泄不通,麦冬个头高大壮实,便让橘烟在外围人不多的角落里等着,毕竟这瞧热闹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别又像刚刚那样来几个莽撞之人冲撞了纤弱的橘烟姑娘。

“诶,大姐,让让。”麦冬学着一副江湖气的模样慢慢朝人群的最中心挪动。

“挤什么挤?没看过要死的人啊!”人群里发出被推搡后的烦躁声。

“大姐,来让让,我略通些医术,让我进去给看看!”麦冬灵机一动,早年随母亲识得一些药草,今日也不妨做点好事进去给那不明来路的人看上一看。

“有人会治,让他进去。”听到麦冬说通些医术,百姓们口口相告的自觉让出一条窄窄的道来,麦冬伸着脑袋硬生生的从外围挤进了人群包围的正中心。

只见斜倚在茶馆门前木头柱子旁的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他脏乱恶臭的头发长过了脑门死死挡住面容,况且那满脸的黑油根本看不清那人的真实模样,麦冬有些不知所措的靠近,也怕是不知名的瘟疫,万一沾染上也是要不明不白的丢了性命。

“诶!”麦冬壮起胆唤着那个有些不清醒的乞丐。

“还能听见吗?”围观的百姓都屏气凝神的看着麦冬发问。

“怕是死了吧?”围观的百姓见地上的人没有反应喊道。

麦冬将一根手指伸到那人的鼻下,极微弱的还能察觉到一丝丝气息。

“你是北方来的?”麦冬问道,毕竟在金陵城中即便是无家可归的乞丐也不曾如此落魄,官家毕竟坐拥富庶的江南,而且许多年前先帝重建金陵时便颁布了幼有所学,老有所依的惠民政策,况且这乞丐的一身打扮也和金陵城中的百姓大相径庭。

“唔!”那乞丐口里泛起了白沫,像是费力的回答着麦冬的问题。

麦冬见地上的乞丐还清醒的知道回应,便自我介绍起来以缓解他的戒心,“这里是金陵,我呢,是前面花间堂的伙计麦冬,这周围的百姓啊见你躺在这地上,都想帮助你!”麦冬冲着那人被粘稠脏乱的头发死死挡住的耳边大声说道。

说来也奇,那地上的乞丐听完麦冬的一番介绍竟艰难的尝试发出一丝丝的声音,他试着坐起,腾空的伸出手试图抓住麦冬的衣袖,那双挡在乱发之后的眼睛发出渴盼的光亮。

麦冬见他有些激动便托住他的脖颈让他坐起,然后掏出衣袖里的汗巾替他简单的拨弄了些额前堆积的乱发,突然间,麦冬迎向了那双乱发后的眼睛,虽已是脏乱的面容但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停顿了几秒,麦冬惊声地说道:“你是?”

一时间热泪涌到眼眶,无以言表,他记得,他记得这双眼的主人,他曾在金陵城中仔仔细细反反复复的搜寻着这双眼睛的主人,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而此刻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时间麦冬的心扑通跳个不停,显然这里是众目睽睽的门东街市,他要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帮他擦拭清洗干净后才能一一的问清这一团又一团的谜题。

那乞丐见麦冬认出了他,便拧巴的做出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那一切都难以言表的向麦冬诉说着过往的年岁里他经历了无法想象的厄运。

麦冬两只手快速一拉一提将这个已是没有多余气力的乞丐背在肩上,他快速走出人群,正是丈二摸不着头脑的百姓中间传来了喝彩:“活菩萨现世啊,好人好报啊!”此起彼伏的赞扬声让人群之外的橘烟忍不住踮起了脚尖伸头望去。

“走,橘烟,回花间堂!”麦冬背着那个脏兮兮的乞丐迎上正望向人群的橘烟。

“诶!麦冬大哥,这是什么情况?”橘烟有些发杵紧接着一路小跑的追上麦冬,她不明白为什么向来不爱惹事的麦冬大哥此刻要背着一个浑身恶臭的乞丐,“娘子知道吗?他是谁啊?为何要带他回花间堂?”橘烟一边照顾着手里的梅子汁一边机关枪似的问着。

“回去说!”麦冬来不及细细的解释,他内心的焦急万分比此刻满脸狐疑的橘烟更胜过千万倍。

“娘子,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橘烟姑娘无关,麦冬听凭你的责罚。”将门东南角乞丐背回的麦冬此刻顾不上后院里藏起的那个人,跪在云仙的面前诚恳的说。

“麦冬,快起来!”云仙知道麦冬的人品,若不是真的有事,他绝不对将一个人陌生的乞丐带回到花间堂的后院去。

“娘子,求您责罚!”麦冬不依不饶。

“娘子,您也责罚我吧!”橘烟见麦冬如此恳切也责怪着自己当时让他一个人去了人群中间。

“你们两个都给我起来,事情还没说个来龙去脉倒是要我先罚你们,就算是要罚,也等我明白了麦冬为何要将那后院的乞丐带回再罚也是不迟的!”云仙佯装严肃,她知道若不是装作一副认真的模样,麦冬这个实心眼是绝对不会起来的。

“娘子,麦冬可否恳请先将后院那乞丐洗漱一番再带来娘子面前解释清楚?”麦冬依然死死的跪着,一边的橘烟也搞不清楚状况的陪着跪着。

“麦冬,我答应你,这事就由你亲自去后院里办,我在这厅堂里等着,行吗?”云仙知道这其中定有隐情,她温柔的看着麦冬,并未有一丝的责怪。

“谢谢娘子成全!”麦冬磕着头甚至是带着一丝丝的哭腔的激动。

麦冬起了身便急着去了后院给那不知来历的乞丐一番洗漱,橘烟倒是留在了云仙的跟前一五一十的将刚刚从花间堂出去后发生的一切都合盘的告诉了云仙娘子,云仙倒是一脸沉静,她点燃了香炉里的白檀香片,轻轻的尝了口清甜爽口的梅子汁,和身边一样等着麦冬来解开谜题的橘烟一起慢慢的等着。

【三】

约莫是两炷香的功夫,只见麦冬搀扶着已经梳洗完毕一身干净的那人慢慢挪到了堂前,此时的云仙早已在等候的时候让橘烟去门上挂起了打烊的标志,一屋子宁静的白檀香味,静静的等待麦冬和那位被他背回来的路人一道将事情解释给云仙和橘烟二人听。

“娘子。”麦冬和那人一并跪下。

“起来吧,起来说罢,我见着这位先生倒是上了些年纪,腿脚也像是不灵活,坐着吧,坐在那榻上慢慢说来。”云仙向来心慈。

“谢谢娘子体谅。”只见麦冬扶起那位很是吃力的人一步一顿的坐到云仙正对的那个平日里提供给客人稍作休息的软榻之上。

“娘子,我来说吧。”麦冬恳切的看着云仙,“这位故人其实是我母亲在闺阁之中便定了亲的一位郎中。”麦冬看了看云仙,又看了看一直盯着麦冬的那位故人。

“橘烟,你去沏壶茶来。”云仙下意识的支走橘烟,她想给麦冬一些体面。

“从前我很少与娘子提及我母家的情况,是因为母家的人都不在了。”麦冬有些哽咽,“娘子有所不知,我并非是我娘亲生的孩子。”麦冬身边的故人也低下眉眼有些难受。

云仙有些震惊,与麦冬这么多年的相处,竟不曾知道这些。

“母亲原是那城东郊钟山下的药农,外祖父和外祖母同母亲一样是勤劳踏实的药农。几十年前的一日母亲照例去山上找药材,经过小茅山山脚下时发现了襁褓中拼命啼哭得我被人遗弃在一片野麦冬地里,母亲说一眼就见了欢喜,于是把我抱回了家里,一开始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不同意的,因为母亲有婚约在身,这样未婚养子确实会造成诸多困扰,我母亲不忍将我再度遗弃,一番抗争下留下了我,因为是在野麦冬地里捡到的,所以母亲给我取名麦冬。”听麦冬声色诚恳的娓娓道来,云仙竟有些恍然大悟。

麦冬继续说:“那户和我家母亲定了亲的人家得知了母亲还没过门就养了个不知来历的孩子十分恼怒,不日便来我家取消了与我母亲的婚约。那家与我外祖父世代交好,同是从医的行当,那家父母很不满意我母亲的行为,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与我母亲定亲的男人是个宅心仁厚的,他时常接济我母亲,还经常来看望我与母亲,教我读书写字认识草药。”

“所以你家母亲从未有过婚配?”云仙感慨道麦冬母亲的不易。

“确实未有婚配,她原是不该如此命苦,都是因为我!”麦冬狠狠的攥紧拳头砸向胸膛被身边那个孱弱的故人死死抓住不肯让麦冬伤害自己。

“你家母亲虽说是辛苦可是毕竟也有个知冷暖的人呵护?”云仙试图宽慰着满是自责的麦冬。

“可是好景不长,大娘子不知,那年我尚且年幼,杨行密的吴国刚刚垮台,各方势力聚集在南方好一番厮杀和火拼,母亲带着我和外祖父母,还有那个郎中一道准备北上逃命,只是郎中在途中不忘一路给受伤的百姓治病最后被逃难的人群冲散了,只剩下我与母亲带着外祖父母继续逃难,可是一路上饿死的被杀的尸体堆积如山,很快,沿途开始了大片的瘟疫,我母亲和我的外祖父母都死在了瘟疫里,我从未出过金陵城,眼看着瘟疫蔓延,我就匆匆忙埋了母亲和外祖父母,想着回头是不是能够找到追赶我们的那位郎中,可是当我奄奄一息的回到金陵城的时候还是没有碰到这位郎中,我便用剩下的一口气沿途乞讨,最后昏死在江府的大门前,那阵子兵荒马乱,府中原是不打算添置不明来路的家仆的,是老爷留下了我,这才捡回一条命来,只是打那以后我再没了母亲!”麦冬声泪俱下,那位故人伸出皱巴的双手紧紧的握住麦冬的有些颤抖的手。

“香淼当真没了?”一直没吭声的先生发出一句低沉嘶哑的呼声。

“恩!”麦冬埋下脑袋难受的啜泣起来,一并哽咽的还有那个沧桑微弱的先生。

云仙听的黯然落泪,她忍不住感叹乱世里朝不保夕的命运,她忍不住感叹女人在这万恶的世道里不得不独自吞下的隐忍,一边的橘烟也忍不住抹了眼泪,她竟从来不知眼前这个阳光憨厚的麦冬大哥有过这样一段悲痛的往事。

“麦冬大哥,喝口茶水润润嗓子。”橘烟低低的说着,那言辞之中浸润着贫苦人难言的隐痛。

“再后来,我就被老爷安排在花间堂一直到今日。”麦冬看了一眼故人,趁着大家不注意拭了拭眼角的泪,“只是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得空便在这金陵城中找寻那位与我母亲走散的郎中,那些年多亏了他对我和我母亲的照顾和关爱,若不是他,我母亲也撑不到.......”麦冬忍不住的想到还未来得及享福变撒手人寰的母亲。

“所以,这位?”云仙已经猜得到眼前这位被麦冬背回来的乞丐的身份。

“恩!”麦冬连连点头,“他就是那个郎中,是母亲本就该如约嫁的那个郎君!”讲到这儿,麦冬的眼泪已是决堤,他深深的自责为何要唐突的出现在母亲大好的人生里。

“冬儿,不怪你,你娘不曾怪你!”那郎中有些不利索的说道,那一刻的他就仿佛是麦冬的父亲一般。

一阵艰涩的情绪涌上心头,云仙只是默默的看着麦冬和眼前这位有些微弱的先生,等他们从起伏的心绪里慢慢的平静,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麦冬渐渐能够恢复刚刚的冷静,他看看眼前的这位故人又看着云仙说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到底是在南角遇见了!”

“可是。”麦冬转头望向这个神态沧桑的故人,除了眼神的熟悉,没有一样东西像是记忆里的那个人,“叔叔,你怎么沦落到此境地?”

“冬儿。”只见那先生一把抓住麦冬的手,微微颤抖的说:“那年你与香淼带着你外祖父母一道北上的时候,我原是打算看完手上的病人后追上你们一同北上的,只是不知为何城郊的战事越发焦灼,一时间到处都无法安身,我将几个还有气息的病人挪到了城郊的破寺庙中,自己躲进暂得安稳的城中,想着战事一停我就继续出城寻你们去。”

那先生皱纹横生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忧伤,“我哪里知道城中突然封了四处的城门不让进出,一关就关了数月之久,我临行前将所有银钱都交付了你母亲,城中无有钱粮我便为了糊口支起了郎中的旧业,算着时间我打算赚够盘缠就等待时机去寻你母亲,只是,只是天不遂人愿,我哪里想到自个儿生了场病,好起来已是来年的春天,之前赚的一些盘缠也是花了个尽光,我就到处张罗着托人能给各府的有钱人家看看病多挣点钱给你和你母亲带去。”

先生抿了抿麦冬递来的茶水,无心休息的继续说道:“那日,一个婆子慌忙的拉住准备收摊的我去给她家老太太看病,说是说是心梗,我看出钱不少便答应了,只是。”先生看着麦冬流下泪来摇着头说:“只是冬儿啊,那是叔叔的噩梦啊!”

“叔,不急,您慢慢说。”麦冬宽慰着,云仙也切切的点着头。

“我记得我去的时候那大宅里的老太太已是奄奄一息了,我给那老太太把了把脉,那脉象不是心梗所致倒像是中毒所致啊!”先生诚恳的看着麦冬一字一句的回忆着当年的一幕幕。

“那与叔叔何干?”麦冬不解。

“本是与我无关,何况那毒性已至心脑,救不回来了!”先生摇头,“只怪我,那日把了脉当着大娘子和屋子里两三个女使的面儿说出了这些,那大娘子当即说我胡诌,命门口等着的三个壮汉将我打晕,等我醒来的时候早已是距离金陵甚远的江北了!”

“所以是那家的大娘子将叔叔打晕送出了城外,想借此来封口?!”麦冬听懂了。

“正是啊,冬儿,那家大娘子心思歹毒啊!”先生一口气憋闷的咳喘起来。

麦冬连忙端起茶水让他松快一些,“那叔叔为何不回金陵城去?”麦冬问着。

“冬儿,当时已在江北的江边,我便以为能向北寻着你与你母亲的,只是后来北方连年战乱,我被迫困在了青州一处深山里多年不得已出来,只是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连山里都不安全了,那四处征讨钱粮的匪贼见我懂些医术便将我一并掠到塞外的荒漠,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我攒了些干粮趁乱跑了出来,一路往南,直到看到长江,好不容易渡了江一路讨要些吃食才活着走到了金陵。”想着这些年经历的种种苦楚,先生不由得的老泪纵横。

“叔叔,你受苦了,可惜我母亲没等到你回来!”麦冬和故人一同抱头痛哭。

云仙和橘烟也在一边偷偷抹泪。

“冬儿啊,叔是想着即便是咱三个人生前不能一起,死后也要将衣冠冢埋在一起的,所以叔啊拼了命的回来就想着在城郊给咱三个立个衣冠冢啊!”先生声泪俱下的说着。

“叔,你还有我,等您调好身体,我陪着您好好过!”麦冬抓紧了故人的手,泪眼婆娑的说道。

“先生,既是麦冬大哥的叔叔也就是我们的叔叔,如今便在这花间堂暂时安歇下来,我们会去请郎中治好你的病,你只管好好的休息!”云仙柔声的说道。

“叔,你可还记得当年那家将你打晕扔出城外的人家姓谁名谁?”麦冬想着故人刚刚提到的那段暗黑的过去,咬牙切齿道。

“那日已是黑了天,我只记得。”先生拼命的在脑中搜索多年前的场景,“我只记得那户人家姓江!”

“什么!”云仙傻了眼,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稀碎。

“叔,姓江?确定吗?!”麦冬也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毕竟十多年前能是深宅大院的江府怕是金陵城中没有第二家了!

“没错,是江家!那大门进去后左手的回廊弯弯曲曲的直达那老太太的卧房呢!”先生耳目犹新的记得那一日的惊魂。

“是,是我们宅子!”橘烟也惊到了,难不成老太太真的是被大娘子陷害的?

“麦冬大哥,你先扶叔叔去后院休息,此事容我们细细商议!”云仙啐了手里的杯子,心神不宁的告诫自己必须立刻沉静下来,她需要和麦冬和橘烟细细的将这位故人嘴里的来龙去脉好好的捋一捋,当然还有牛首山澄心阁里那位失去了女儿的大姐,看来十几年前江府老太太的死确有蹊跷。

【四】

与此同时带着贴身女使玉衡前去赴那一年一度的避夏之宴的白月儿并不知道此时城南门东的花间堂里,她的母亲和麦冬叔一道发现了十几年前江府老太太死于非命的惊天秘密!

“姑娘,今日为何不与宝哥一道?”玉衡问道。

“宝哥一早便没了人影,怕是去找云翡了。”月儿攥着手心里早前给钟慕川绣的帕子无心的答道。

“找云翡,那为何不顺道捎上姑娘?”玉衡懵懂,她觉得主子一向和云翡,宝哥交好,倒是不知这钟府大娘子苏心墨私下里已是和江府的大娘子韦素缨这位表姐定下了婚约,这不,韦素缨找着理由的催促着自家的宝哥一早去给钟府送些不痛不痒的物件,实则是让宝哥多些和云翡单独相处的时间。

“玉衡,我跟你说什么来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月儿心烦意乱,最近城中总有关于钟府嫡子钟慕川与别府嫡女婚约的传闻,虽是相信川哥那日在橘园的笃定,但婚姻大事又岂是他俩私下可以决定的,想到这里,月儿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呆呆怔在那里,连马车停下也没有察觉到半分。

“月儿妹妹,你总算是来了!”帘外是钟慕川的声音,月儿花容失色的惊起。

“姑娘,我们到了。”玉衡小心的侍奉着月儿下车。

“月儿,怎么此时才到,宝哥和云翡可是早早就到了,你看!”钟慕川有些急切的打量着眼前这个许久未见又似乎清丽了许多的月儿妹妹,手指着那人头攒动的顶棚下那一眼便能认出的江天青和钟云翡。

“让钟家哥哥久等了。”月儿想到那些令人丧气的消息,冷冷地说。

“月儿,不是让你叫我慕川吗?”钟慕川有些惆怅的看着月儿,不知妹妹所为何事又要这般口吻的说话。

“月儿不敢,哥哥,我去入座了。”月儿怕顶棚下的哥儿姐儿们注意到她和钟慕川此刻的拉拉扯扯便急急的带着玉衡找到角落的位置安静的坐下。

眼看自家筹备的避夏宴席即将开席,来不及问清楚的钟慕川只能是匆匆赶去主宾的位置与列作其次的嘉宾们一一致谢。

三巡茶饮过后,反复琢磨的钟慕川终于想到最近城中沸沸扬扬的关于江府老太太的墓穴被盗一事,虽说江府的老太太和月儿并无半点血缘甚至是素昧谋面的陌生,可是那日他单枪匹马去拜见江府老太爷江玉成的时候便能感受出来月儿对江府老太爷的尊敬和孝顺,所以对于老太太,虽是没有半分半毫的关系,但月儿如此孝顺之人肯定会深感难过。

正是想着的时候,内阁学士吴家嫡长女吴御莲端着茶盏切切的走了过来。

“川哥,刚刚在隔壁的顶棚里瞧见哥哥面带愁容,我便做了盏茶,你看这雪沫咬盏的甚是玲珑可爱,这杯茶,我敬哥哥。”

吴御莲是金陵城中出了名的贤良淑惠,知书达理,这般温柔可人的双手捧上一杯玉手亲制的茶献给钟慕川面前,一时之间钟慕川真的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他尴尬又有些硬生生的挤出一个笑颜,接过吴御莲手中的茶盏,只见吴御莲抓住钟慕川伸来双手的机会,浅笑着特意用那双抹了脂粉的玉手轻轻的触碰了一下钟慕川的双手,一瞬间的过电,让钟慕川有些恍惚,在外人眼里这是一对铁板钉钉的男女在成婚前正常的眉来眼去,而只有此刻死死盯着钟慕川和吴御莲这一对坊间盛传有了婚约的白月儿在燥热的夏风中冷冻到了冰点。

“这个吴家嫡女可真是矫揉造作,姑娘,她定是故意使坏!”玉衡见月儿愣住,忙着贴到耳根前宽慰道。

“玉衡!”月儿心慌意乱,也许城中那些流言都是真的,即便是空穴来风也是因为有些事情有了眉眼,她自顾自的嘲笑着荒唐的自己,她心里筑起的那道安放着和钟慕川长相厮守的那道高墙正在人声鼎沸的莺歌燕语里一点点分崩离析。

接过吴御莲手中茶盏的钟慕川下意识的望向角落的月儿,不好!被她整个看见,但,天啊,这是个误会,这是个天大的误会!钟慕川一慌,手里的茶盏差点落地,吴御莲一把接住,两人又无间的重叠了手掌,这一次真的是百口莫辩!

“玉衡,你陪我去湖边走走!”月儿站起身,无意撞翻了盛满樱桃果子的白瓷碟,她顾不上收拾,一转身的消失在人潮交叠之中。

“姑娘,你慢点。”玉衡头一次追不上自家的姑娘,她知道此刻的主子一定是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难受滋味。

“玉衡,让我一个人待会!”月儿自知刚刚有些怒气迁到了玉衡身上。

“姑娘!”玉衡关切的问道,“是钟公子让你伤心了吗?”

“我为何要伤心?”月儿折下湖边密密柳树上的一根柳枝掰扯在手心里,“他是钟府的嫡长子,名门贵族的显赫出身,若是秋季应试再夺个头魁,凭他殷实的家境日后必定是高官厚禄的平步青云,我是什么?是个连父亲都不知是谁的卑微小民!”月儿狠狠朝湖里扔进那根在手心里反复折弯的柳条。

“姑娘,玉衡虽不懂这男女之事,可是钟公子一向是待您极好的,刚刚不过是那吴家嫡女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姑娘不必挂心!”玉衡不依不饶的宽慰道,即便她也知道横亘在月儿姑娘和钟府嫡子面前的又岂止是一个吴家的嫡女。

“我们是不可能有结果的!”月儿蹲下身去,看着湖边泛起的涟漪里那张不太清晰的自己的面容,幽幽的自言自语道。

“月儿!”湖边的长堤上有人喊着月儿的名字。

“你看,说曹操曹操到!”玉衡老远便看到那个一身靛蓝色的钟府嫡子钟慕川。

钟慕川三步两步的跑到月儿跟前,只见月儿落落的蹲在湖边的长堤上自顾自的看着湖面的倒影,钟慕川也不发一语顺势的蹲下,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正盯着水中倒影的月儿。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钟慕川忍不住对着眼前的月儿念道。

“那是曹子建写给甄宓的诗句。”月儿依然盯着湖中的自己。

“它是曹子建心中的甄宓,亦是我心中的月儿。”钟慕川满以为可以逗乐月儿。

“哥哥可知?”月儿将头转向钟慕川,一阵微风不燥不寒的吹过月儿额前的碎发,“那曹子建只能远远的望着甄宓,一生求而不得?”

钟慕川被月儿的质问提的措手不及,月儿说的没错,真该死,为何会挖坑埋自己?!

“月儿,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钟慕川情急之下涨红了脸,“只是想安慰妹妹。”

“钟家哥哥为何要来安慰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月儿越发的赌气道。

“刚刚见妹妹离席,我便猜想是不是近来城中沸沸扬扬关于江家老太太墓穴被盗掘一事搅得妹妹心神不宁,所以我得空寻妹妹宽慰几句,毕竟这是十几年前的往事,妹妹毕竟没有参与,所以我想安慰妹妹节哀。”钟慕川小心翼翼的说着,他觉得今日的月儿有些反常。

“钟家哥哥,你可读过《列女传》中一个关于鲁漆室女的故事?”月儿站起身来,远眺着迷蒙着云雾的山峦,“虽然我与老太太毫无半分血缘,但老太爷待我和母亲有如己出,就算我从未见过这个族谱上出现的阿婆,但我仍然心怀感恩的日日为她祝祷,若是哥哥曾读过鲁漆室女的故事就应该知道,这世间万物环环相扣,紧紧相连,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东西往往有着深深的关联,可是有些信誓旦旦的关系也可能是永不可能的痴心妄想!”月儿的心此刻跳到了嗓眼,她替自己替母亲替命运的不公说出了心中不吐不快的话语,而屏息凝神下可能等来的是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钟府嫡子永远的诀别!

“月儿,听起来这话像是你在告诉我你并不介意与江家老太太无有血缘的挂念,但实际上你是在质疑我对你的真心,质疑那日在橘园我和你发生的一切,是嘛?”钟慕川只觉得脚底一阵发轻的眩晕之感,此刻眼前这个依然明丽动人的月儿竟生出丝丝凉意。

“钟家哥哥,若是行为刚直又怎会让人心生质疑?!”月儿刚脱口就后悔了,可是一切都晚了,五雷轰顶似的话语投向钟慕川的同时也刺向她自己,她知道她亲手毁掉了刚刚萌芽的爱情。

“月儿,你怎么了?就因为刚刚那吴家嫡女好意为我做的一杯茶?”钟慕川被月儿的话重击后竟话不由心的脱口了一句。

听到钟慕川提到吴家嫡女,还口口声声的强调“好意”,此刻的白月儿算是看清了这个骨子里根本摆脱不了那一套世俗门第的钟府嫡子,什么长相厮守,什么踏破门第,都不过是一时间热情冲昏大脑的狂言妄语!

和那个未曾谋面就将母亲和她一并抛弃的“男人”一样,不过是贪图一时的甜蜜和新鲜,到头来都是面对现实,屈服于权利和富贵的懦弱鼠辈!

月儿攥紧了拳头,一时间多年的委屈和对男人的曲解涌上心头,一边见势不对的玉衡也拉不住月儿的口不择言,只听到月儿不顾颜面的冲着钟慕川喊道:“是的,不光是吴家嫡女,还有那光禄寺卿李家的女儿,那通政使司邹家的女儿都可以来给你奉茶,你是高高在上的钟府独子,自是有数不尽的富贵和权力通天的荫封,对了。”

此刻的玉衡拉都拉不住,喊也喊不住的月儿说道“对,说不定宫里还有皇尊御贵的公主要下嫁于你,那你又何故在此与我纠缠!你就不嫌我这没有父亲的贱婢脏了你钟府的门第!”

“月儿,你,你竟如此看我,我,我真的是!”钟慕川唇青脸紫的一时间语噎,一边的玉衡已是梨花带雨的被月儿的失态吓哭,她心里默默的替主子喊着“这不是姑娘的意思,这不是姑娘的意思,姑娘是在意公子的,她袖子里还藏着替你绣的帕子!”

月儿止不住的潸然泪下,她怕钟慕川看到那张泣不成声的脸,急急的拉上玉衡朝江府的马车走去,钟慕川没有追上去,这是第一次他看着那个柔弱的月儿的身影从自己早已模糊的视线里慢慢,慢慢的,走远,消弭.......

【五】

【提前离场的白月儿和玉衡此时一道坐在返回江府的马车里。】

“姑娘,你为何不对钟公子说真心话?”玉衡泪眼婆娑的不解月儿为何对钟慕川口是心非。

“玉衡,别说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已是在车厢里痛哭过一场的月儿此刻心如死灰,她不知那些潜意识里的话语是如何逃脱了理智跳出口中,又或者那些话语本就是内心里最真实的声音。

这么多年她与母亲一道与命运抗争,母亲隐忍,所以她也总是笑着以为自己真的是外表看起来的那样温暖和煦,又或者她的心里从来都是阴暗潮湿的爬满了不见天日的苔藓和阴郁,而那些看起来极为璀璨的美好不过是为了抵抗外界伤害内心那一片充斥着不安,怀疑,否定和悲观情绪的最强防御。

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背着母亲她发泄出了满腔的委屈和对命运不公的深深质疑,也许母亲错了,错在以为这些年的养尊处优能够慢慢抚平幼年那些记忆里朝不保夕的颠沛流离,那些伤疤横亘于心,从未曾痊愈,它们只是静静的沉睡在一堆看似锦绣的浮华之上,只需一阵风过,那伺机咆哮的疼痛便会从胸膛里喷薄而出,所以,月儿也不知自己的内心究竟是如何,钟慕川也没有像过往那样追上来问清她的真心,这些都不重要了,月儿的手摸进袖中摩挲着那条绣着一弯明月的帕子,或许,对于她和钟慕川来说,放手才是最妥帖的成全。

【只身一人的钟慕川落落的站在湖边的长堤。】

“公子,那边席面上的哥儿都在寻着公子吃茶赋诗呢!”钟慕川身边的松风切切跑来,气喘吁吁的召唤离席许久的钟慕川。

那一日,钟慕川不知席面何时结束,众人又是如何兴高采烈的一一向他致谢后离了席。他只知道坐上了马车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府邸,那一日,过的从未有过的漫长与痛心,母亲站在府门前笑脸相迎的问起吴家嫡女,他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丝毫没有记得母亲问过些什么问题,只是在那之后,身边的小厮松风露出了鲜少见到的惊诧与讶异,他不知道,他统统都选择了失忆,在那之后,他冲出家门去望月楼一醉方休,鲜少喝酒的他那一晚却怎么喝也喝不醉,直到松风哭着攥住他灌进嘴里的酒壶说再喝下去会吐血,钟慕川笑了,他眼角两行极清的泪水打湿了衣襟,只听见那晚他反复的冲松风喊着:“我没醉,我没醉,我没醉。”

世人皆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是那一晚,他喝光了店家酒窖里一半的好酒,他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但却怎么也忘不了月儿决绝转身时那个冷冰冰的杏色背影,那种醉如烂泥的记忆犹新要比清醒时疼上百倍。

【六】

“老爷,老爷!”大娘子苏心墨一脸媚笑的冲进书房找正在研究字帖的钟青桐。

“何事如此大惊小怪!”钟青桐一脸的不悦。

“老爷,刚刚避夏宴席散了,咱家川哥回来了!”苏心墨软腻的斜倚在钟青桐的书案边,切切的看着那个盯着字帖的钟府老爷钟青桐。

“宴席结束,川儿回来,这有何不妥之处吗?”钟青桐完全不理解眼前这位大娘子所为何事此般的兴奋,打扰了他研习字帖的清净。

“老爷,你就不能放下帖子吧,难道这些不会说话的字啊贴啊的还没有咱家的川儿重要?”苏心墨夺下钟青桐手里的字帖,一脸谄媚的笑道。

“你说吧!”钟青桐又拿回大娘子手里钟繇的孤本字帖,小心合上,放回到案边,她一个妇人哪里懂得这钟繇字帖的弥足珍贵。

“刚刚我去府门口迎着川儿,我问他和那吴家嫡女处的如何,你猜川儿说了什么?”大娘子靠近了老爷钟青桐,堆满了一整脸的笑容。

“我哪里知道!”钟青桐说道。

“咱们川儿啊终于开窍了,我问他吴家嫡女合不合意,你猜咱们的川儿连连点头呢!”大娘子开始围着钟青桐踱步,不停的挥动着手里的云锦帕子,“接着我又问他挑个黄道吉日去吴家提亲可好?川儿也是一个劲的点头,老爷,要我说啊,咱们家川儿这回真真是开了窍呢!”

“川儿不是要应试了吗?娘子为何如此心急?”钟青桐想着距离城中秋试不到数月,若是此时定亲怕是会影响川儿的发挥。

“啧啧啧,你们男人只知道终日里读书科考,中了名号便要去仕途做官,你可知道,古人有云,成家立业,好男儿都应当是先成家后立业,我看啊,就这个月,一点都不急!”此时的苏心墨生怕是夜长梦多的搅黄了她的如意算盘,还有那个江府的白月儿,哼,这下总算是川哥争气了一回,看来这日积月累的磨耳朵到底是起了作用。

“行,那既然川儿不反对,大娘子也拿定了主意,便挑个日子,我们一道去那吴家替川儿定亲!”钟青桐虽有些意外一向有主见的慕川竟在婚事上如此听从大娘子的话,但毕竟是儿子的婚姻大事,既是川儿亲自点头认可的,他这个做父亲定当是全力支持!

苏心墨见老爷钟青桐点了头,异常欢喜的冲出了书房,切切的找着家中婆子去请这金陵城中最妥帖的媒婆,对了还有算命先生一道好好替她家的川儿挑个良辰吉日,等办好了川哥的婚事,她才能腾出手来操持云翡与那江府江天青的婚事,一切都尽在掌握,此刻的苏心墨早已是合不拢嘴的将消息洒遍了钟府的每个角落,可能今晚,亦可能是明日,整个金陵城都会被钟府与吴家即将定亲的喜讯铺天盖地的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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