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路风尘仆仆的送回了江府的老爷江文度,此时疲累了一天一宿的钟府老爷钟青桐竟在车厢里打起了盹来,眼见着马车要到了钟府门前,身边小厮岩丘轻声唤着:“老爷,咱到府门口了。”
许是太累的缘故,这轻声叫喊硬是没有丝毫吵醒钟青桐的瞌睡,马车渐渐停下,门口两盏亮堂堂的灯笼下是手拿着缎子披风的苏心墨巴巴的在门前望着。
“大娘子,老爷在马车里打起了瞌睡。”岩丘下了车告诉门口正等着的大娘子。
“川哥,你快来!”苏心墨见老爷睡的正香,便找来门前一并被她拉来的钟慕川去叫醒他爹爹,钟府上下敢在钟青桐这只大老虎的身上拔毛的兴许只有钟慕川了。
“就让我爹在马车里睡吧!”门里的钟慕川打趣着。
“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苏心墨没好气的白了一眼这个没心肝的儿子,还是决定自己去叫醒老爷。
“老爷,老爷”苏心墨变幻着嗓音,时高时低的,就像是逗弄一个小婴孩般。终于还是弄醒了睡得正酣的钟青桐,迷迷糊糊的被一众人送进了苏心墨的萱梦阁。
钟慕川闷在自己房中数月不曾见到父亲,此番也不过是一个睡眼惺忪的父亲,他觉得好笑,便窃窃躲在一边乐呵,见他如此,苏心墨仔细的将钟青桐安置在卧榻之上,急急的起身凑到自家儿子钟慕川的面前,甩着手上的帕子说,“等你爹爹醒了,我第一个就告你的状!”
“略略略!”钟慕川做着鬼脸一溜烟的不知去向。
苏心墨又气又恼的吩咐着霜晓去做点爽口的吃食,眼看就是入夜的时辰,想着今天一天的惊魂与奔波,她不禁坐到铜镜前细细的看了看自己略有些沾上尘土气的脸,不行,她要拆卸掉发髻,洗漱一番再重新装扮上。
等到钟府大娘子一番梳洗作罢,等到贴身的女使霜晓从厨房端来热气腾腾的晚膳时已是月朗星稀的光景。
“我,我怎么睡着了?”从床榻上挣扎起身的钟青桐仿佛做了一个冗长而细碎的梦。
“我的大老爷,你都困成什么样了,叫都叫不醒!”苏心墨闻着钟青桐熟悉的声音端起一直温热着的茶水走到他身旁,“喝口茶水润润,这天气燥的很。”
钟青桐接过苏心墨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有些恍惚。
“老爷,昨夜里官人那么急的召你前去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紧的事啊?”苏心墨佯装随口的问道。
“官人也是内忧外患的苦恼啊。”钟青桐不便将朝堂之事细说与大娘子苏心墨听,只能是发自内心的感慨一番。
“哟,官家坐拥这凤阁龙楼,玉树琼枝的三千里地山河还有什么可愁的?”苏心墨见老爷钟青桐睡醒了神,便打开了话匣子的问道。
“官家自是有官家的苦,又岂是你我能知的?!”钟青桐微微在心中掀起一丝妇人之见的鄙视。
“官家苦不苦我是不在乎,我倒是在乎我自个儿苦不苦!”苏心墨有些娇嗔的替钟青桐揉捏起肩膀,许是有些疲乏,钟青桐觉得挺舒服,心情也放松下来的问道,“你有何苦?”
见钟青桐认真的关心起自己说的话,苏心墨立马来了精神,继续娇嗔的说道:“我为何不苦,这年头兵荒马乱,我家川哥和云翡也都是到了婚嫁的年纪,说起来我们还与那宫中有血脉之亲,可如今却一门亲事也没有定下来的!”她松了替钟青桐揉捏的手,站起了身子去拨弄了三足黄蓝釉色的雪冰香炉里燃尽的安神香。
“娘子原是在意这些!”钟青桐恍然大悟,原来大娘子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是为了催促他早些定夺家中儿子和女儿的亲事。
“那不然呢?我们妇人成天不就是筹措着儿女的婚姻大事,想着能早些定下门户相当的人家,也省的我这成宿成宿的烦闷!”苏心墨故作娇状。
见大娘子一副娇滴滴的样子,钟青桐也是觉得该花点时间在儿女的婚姻大事上了,毕竟婚姻大事,媒妁之言,不可马虎,更何况钟府一门是皇亲,钟慕川又是家中的嫡长子,他的亲事更是要慎重的。
“娘子可有看好的人家?”钟青桐探问苏心墨的口气。
“我?我看上有什么用,要老爷您看得上才行!”苏心墨见钟青桐上了心思便捧着他说道。
“娘子的心意也是重要的,这钟府眼下是川儿的婚事最最紧要,若是娘子有看好的门户直接与我说便是,毕竟,你和那些官眷素日里见得频繁,私下也了解些对方的家庭,这方面,我相信娘子的眼光。”钟青桐伸了伸懒腰,从床榻上起身坐到饭桌前准备享用这一桌看上去青翠欲滴的晚膳。
“有老爷这句话我就大着胆去挑了。”苏心墨掩不住心里的喜悦,她觉得即便是老爷娶了素约馆那个妾室,但他的心终究是在她身上的。
“老爷,尝尝这个,这是城东那家铺子一早送来府上的什锦菜,都是你爱的爽脆小菜,最是解腻去火的。”苏心墨小心将一勺淡雅素净的杂菜什锦放进老爷手边那个薄透的白瓷碟中,烛火里掩映出她蜜糖般的笑颜,她已经许久未曾这样与老爷吃上一顿饭了。
【二】
典狱司衙门内灯火通明,衙门内堂上两侧高耸的威严木牌上森森的写着“肃穆”和“慎言”。典狱司掌事的程中正程大人最近为几桩案件是焦头烂额,忙到不能回到府中安安稳稳的陪着家中大娘子和女儿吃上顿饭,要知道这个程大人可是这金陵城中鲜少有的好好爹爹,好好官人!
“爹爹!”一阵莺儿似的甜甜的嗓音,程大人一回头眯着眼从一堆文书中抬起头,冲着迎面走来的女儿意如露出了一个平日里这森严的典狱司内不容易见到的真切的笑容。
“是如儿,你怎么到爹爹这来了?”程中正迅速从文案前起了身,走向女儿。
“爹爹,我与娘都几日不曾见到您了,娘担心你身子熬不住,正巧我要去乌衣巷周家给娥皇姐姐送她大婚的礼物,母亲便顺道让我将她早些时候熬好的桂花糖藕粥给爹爹送来,快,还热乎着呢!”意如细细的看着几日不曾见到的爹爹,像是又清瘦了些。
“对,上个月你娘同我提起那周宗嫡女的婚事,毕竟是嫁到宫中,往后都是要高看一眼的皇妃,意如做的对。”程中正宠溺的看着甚是想念的女儿,心里甜丝丝的打开那一碗热乎劲十足的桂花糖藕粥,要知道当年大娘子可是全凭这碗清甜软糯的金陵小粥折服了他的心呢!
“爹爹,有些烫,你慢些,娘说你近来忙于公务,都不曾回家吃过一顿饭,她怕你胃寒的毛病再犯,知道我出来便早早做好了这碗粥。”看着爹爹喝上了娘亲亲手熬制的小粥,意如也是心生欢喜。
“如儿,你去那周家也别耽误太久,最近城中闹事,怕是不安定,一会我让几个小厮一道跟在你马车后面护送到周家去!”程中正想起昨夜被召入宫中才得知官家目前也正是愁着眼下周国与宫中势力勾结不觉得有些担心。
“爹爹,那昨夜?”意如和母亲昨夜也是一宿未眠。
“恩,如儿,最近若是没有旁的事情便不要出门了,官家也禁了晚市,连秦淮水边的画舫都不给在入了夜后走动了。”程中正还想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忘了。
“程大人!”应着沉沉的声音,像是府衙里的仵作,意如早就习惯了爹爹这种繁忙的工作状态,起身做礼准备离开。
“意如姑娘,不知您与大人用着晚膳,那我待会.......”前来汇报的仵作有些尴尬的说道。
“不妨事,如今朝局不稳,城中又不安分,如儿,你早些回去,不要耽搁!”程中正知道最近事情不容小觑,使了个眼色要让女儿退下。
“爹爹也注意休息。”意如做礼,迈开碎步向门外走去。
意如刚一转身,那仵作便开口道:“大人,那江府老太太的尸骨发黑,而且旁边的坑洞发现的那具年轻尸骨也是同一时间死亡,这中间必有蹊跷!”
意如无意间听到江府,难不成是绸缎铺子花间堂的周府?之前也不过是采买衣裳才会光顾,只因从小一起长大的娥皇姐姐近几年结识了这江府的月儿姑娘,两人很是投缘,周家的娥皇姐姐也不时就会在意如面前提起这位倾盖如故的月儿妹妹,难不成昨夜里街市上的案子同她家有关?
正是踟蹰的时候只听那堂内的仵作继续说道:“早些时候在花露岗,那江府的老爷江文度和钟府的老爷钟青桐都在现场,我问了江文度是否知情这坑洞里的女尸,反复确认是他并不知情,但奇怪的是守墓的赵老头也是矢口否认,若不是民间的活埋陪祭,那就必定是蓄意谋杀。”
意如心头一惊,难不成这江府有人沾上了命案?月儿姑娘知道吗,她好吗?一时间团团迷雾般的疑问涌上心头,她不敢久留免得被父亲发现,她急匆匆的走出典狱司府衙的大门,灯火通明的厅堂她却只觉得后脊梁背一阵寒凉,好在她现在要去周家娥皇姐姐家给她送上姐妹间的礼物,只是她犹豫着该不该告诉眼下正筹备着婚事的娥皇姐姐这件关于月儿妹妹的大事。
【三】
乌衣巷周家豪门阔宇的深院之中,娥皇和许久未见的小姐妹意如一道寒暄了近来的日子,想着过完年姐姐便要嫁入深似海般的皇宫大内,意如忍不住搂住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闺中密友。
“如儿妹妹,莫要伤心,我入了宫后,等得了皇子的首肯便邀你和月儿妹妹一同来宫里做客!”娥皇一脸期许的宽慰道。
意如听娥皇说到了白月儿,将脑袋从娥皇的肩上抽了回来,抓起娥皇的手,盯着娥皇那双妩媚温润的眸子有些忐忑的说:“姐姐,有件事情如儿不知当不当讲!”
“如儿妹妹!”娥皇将手重新叠盖在意如的手掌之上,深情的看着她说:“你我自是十几年的情分,有什么事情让妹妹此般为难,且说来同姐姐听听。”
看着娥皇肯定的眼神,意如心里的忐忑也是安分了一些,她慢慢的整理着刚刚在父亲的府衙之上无意间听到的一切,“姐姐,我刚去典狱司内给我爹送些糖粥,没说上几句就来了府衙里的仵作,本是要走,可那仵作像是很着急的在我转身时便告诉我爹。”意如低下了头,心绪有些澎湃。
“妹妹不急,那仵作说了什么?”娥皇温柔的说。
“姐姐,那仵作说早上他曾去江府老太太的墓穴。”意如有些害怕。
“江府?江府向来是和城中的大户一并葬在那城南郊的花露岗啊。”冰雪聪明的娥皇一下反应出来。
“正是,姐姐说得对!我只听那仵作说的甚是可怕,说那江府老太太的尸骨发黑,而且。”意如有些瑟瑟发抖,她脑中满是想象中那可怕的场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的凑近了娥皇耳边说:“而且听说老太太的墓穴旁还发现了一副年轻姑娘的尸骨。”
“有这种事?”娥皇很诧异,江府向来是城中得到首肯的大家族,出了这种事情,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我刚走到爹爹议事的门外便听见那仵作说若不是活埋陪祭便是蓄意谋杀!”意如吓得有些面色苍白。
“活埋陪祭?”娥皇倒是从小听厨房的婆子们嘴碎的说过些城中的古怪事儿,不曾想还真真有这种活埋的事情。
“姐姐,我听那仵作说的斩钉截铁的甚是吓人!你说月儿知不知道这江府出了此等大事?”意如到底是说出了心中的困惑。
“月儿单纯,她到江府不过十年,那江府老太太去世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月儿应该是不知情的,可是既是仵作这么肯定,那那就是说作案的人还逍遥法外?”娥皇分析给意如听,对于她俩来说最重要的是月儿不受伤害。
“姐姐,那你说咱们要不要告诉月儿这些?”意如问。
“我想想,今日之事你就当是全不知情,我琢磨琢磨,若是机会合适,我定会亲口说与月儿听!”娥皇也知道近来城中不安分,他爹爹是朝中的一品大员,昨夜更是一夜未归,眼下只有让如儿平安的回府,至于牵扯到江府的这件大事,她要想想如何才能保护好月儿妹妹不在这件势必要掀起大浪的事情里的安全。
“如儿,真是谢谢你,送了如此多的礼物。”站在周府门口,尽管已是反复的寒暄,娥皇还是切切的拉住从马车里探出身子来的意如妹妹。
“姐姐,你我是姐妹!”意如那双晶莹的眸子闪烁在入夜后的城中。
“恩,那件事你尽管放心,有我在,月儿定能安妥。”娥皇定定的给了意如一个眼神。
“恩,姐姐回吧,入夜还是凉的。”意如舍不得,但是爹爹的话反复在耳旁回荡。
直到意如的马车和一对护送的小厮消失在乌衣长巷,神色些许失落的娥皇才晃过神来往府里的深院长廊走去,江府,谋杀,这些冷不防蹿进心窝的字眼让她不寒而栗,而月儿要怎样才可以从一场即将到达的暴风雨里安全无虞?
“去,我们回房,我写个急贴,你替我趁夜跑一趟江府。”穿过暗夜的回廊,娥皇盘算着写个口信递给江府的月儿妹妹,也是许久未见,她要尽快的将这些消息送到月儿的身边。
【四】
江府余庆堂的偏厅,躺在卧榻之上的江文度回想着刚去见到明远堂中尚不知母亲的墓穴被匪贼盗掘的面目全非的父亲那张爬满皱纹的沧桑的脸,心中不禁翻涌起千般滋味,他要尽可能快的平复下来,这一天一夜的事情千丝万缕的与他江府有关,而这十多年他竟是不曾察觉到丝毫的不妥。
此刻的江文度反复咀嚼着今日白天发生的一幕幕,他微闭着眼睛,一只手攒成拳头轻轻敲击着额前正中的位置。
“老爷,城南铺子的麦冬叔来了。”岂尘见卧榻上的江文度似睡非睡的,轻柔的说。
“哦!”江文度折腾了一天还未曾去过各家铺子,好在麦冬跟了他这么多年,自是信得过的心腹,今早出门去钟府找钟青桐时他便派人去吩咐麦冬先行替他去瞧瞧城中各家铺子的损失情况。
“快让麦冬进来。”江文度说着话的功夫坐起身来,扯了扯长衫那被压住的一角。
“老爷,可见着您了。”麦冬顺着岂尘的指引走进偏厅。
“城中店铺可有损失?”江文度殷切的问道。
“老爷,佛祖保佑,咱们在城中的各处庄铺都是好的,对了,只是咱们城南的花间堂门口一对石狮子门档遭了些罪罢了。”麦冬一副劫后重生的喜悦。
“家中小厮说你白天来过两回?”江文度问。
“是,昨晚动静大得很,我在铺子里也听着真切,一早老爷您的口信一到我就急匆匆的去了城中各家铺面打探情况,好在并无损失,只是,只是我晌午来给老爷回信的时候才知道,才知道老爷去了钟府。”麦冬看着江文度憔悴的面容上写满失落,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江文度见家中铺面并未有半分损失,心头稍稍宽慰了一些,他从床榻上站起身来,伸手招呼着麦冬这个死心塌地跟着他的掌柜一并坐到桌边。
“岂尘,去,沏点新茶来。”江文度吩咐着“给麦冬也来一杯试试。”
“老爷,这可使不得!”麦冬受宠若惊的连声说道。
“我说使得就使得!”江文度在一天中经受了情绪上的起伏波折,此刻的他只想和眼前这个忠心在侧几十年的老伙计一起安安静静的喝杯茶。
说来也巧,白天麦冬来找老爷复命的时候碰见了几个门房聊天的小厮,他走得慢就顺道听了一耳所以知道老爷白日里去了花露岗,虽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估摸着那片阴森的地界也不可能有什么好事发生,想到这些,他便更加关切的看着这个有些不太一样的老爷。
“老爷,茶来了。”岂尘一脸笑意的端着茶水盘子走到桌前。
“来,麦冬,尝尝,这是今年清明前后托宣州的亲戚捎来的云雾绿团茶,试试。”江文度头一次和店里的伙计一道坐下喝茶,没有往日那些同达官显贵一道的拘谨,反而是多了一份自在和惬意。
“谢谢老爷。”麦冬竟有些无处安放那双有些激动的手,索性一把捧住岂尘递上的茶盏,“啊哟!”滚烫的茶盏烫的麦冬缩回了一双手,这一出倒是哄笑了一旁向来稳重的江文度,就连边上站着伺候的岂尘也捂住嘴忍俊不禁起来。
“麦冬,我记得你母家是行医的?”江文度突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
“老爷记得没错。”麦冬点着头感恩着江文度这堂堂一府的老爷竟记得他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母亲原是那城东郊钟山下的药农,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是一辈子替药材铺子上山采些药材养家糊口,我母亲自幼跟随外祖父上山采药,又勤奋好学,所以知道许多药理知识,老爷知道的,我并非母亲所生,母亲不过是在小茅山山脚下捡到尚在襁褓得我被人遗弃在一片野麦冬地里。”
“对,我记得当年你跟着我的时候说过,但有些模糊了。”江文度脑海里的往事如同打开门的蝴蝶扑棱着翅膀,扑面而立,他在涌动的往事里手忙脚乱。
“老爷平日里甚是操劳,咱们这些下人的事情还是别扰了老爷的清净才是。”麦冬有些谦卑的说道。
“所以你才叫麦冬?”江文度觉得聊些麦冬的时候可以暂且逃离眼前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切。
“是是是!。”麦冬摇着头甚是遗憾的模样,“我母亲这一生过得辛苦,原是和一户郎中定了亲的,可是母亲执意要带着我嫁到那户人家,那郎中是个宅心仁厚的,只是他家人死活不肯我母亲带着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入了他家,这婚事便搁置了,我母亲便独自将我抚养带大,那郎中倒是暗地里接济过我与母亲,只是只是后来待我安稳后再去寻他便没了踪影,诶,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你家外祖父和外祖母呢?”江文度问着。
“老爷可还记得那年我讨饭到你门前?”麦冬一脸感激的回忆着,“就是那一年,城里城外一片兵荒马乱,城东的城壕沟里死了很多人,所以那一片发了瘟疫,我外祖父和外祖母亦是那一年去世的。”
“对对,那一年确实是.......”江文度不禁想起几十年前金陵城的那次恶战,生灵涂炭让多少平民百姓成了刀下的亡魂,就是那一年,尚且年少的他遇到了门前满脸泥泞从死人堆里挣扎出来的麦冬。
“不说了,都过去了,现在你也算是熬出来了,日后若是有合适的姑娘,我做主,给你成个家!”江文度心生悲悯,他想到当年母亲极力支持他收下麦冬的那一副温柔慈悲的脸孔。
不知过了多久,江文度和麦冬将茶盏吃了个干净,麦冬念着老爷疲累了一天也不曾休息便辞了江文度继续回城南的铺面赶制官眷早早下了定金的衣裳。
等麦冬一走,岂尘便切切在老爷江文度的身边问起:“老爷,咱今儿回大娘子的环佩堂吗?”
“不去!”不知为何,江文度对这个跋扈的大娘子越来越生厌烦之感,从前一头扎进生意倒是不曾有如此强烈的感受,但自从那个温柔恬静的云仙出现在同一个屋檐,他竟然觉得原来生活还能如此的清甜和柔煦。
“我看这天色尚早,不行咱们去流光阁看看月儿姑娘的字练得如何?”岂尘知道老爷的心思,便佯装拿月儿的字做幌子。
若是平日,江文度肯定经不起岂尘的撩拨,可是眼下累了一天一宿,他自知心绪不宁,也怕扰了云仙这对母女的安静,索性谁都不要惊动,“回书房!”
“好的。”岂尘有些诧异,但还是乖顺的跟从老爷江文度一同向书房走去。
【五】
灯影婆娑的流光阁中,橘烟去屋外的小厨房准备着明日一早两位主子的吃食,玉衡则守在云仙和月儿的房内。
“月儿,我要先睡下了,你也别太晚。”云仙坐在铜镜前拆卸了云髻,此刻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倾泻过腰际,她走到灯火下拿着绣板的月儿有些讶异的说“我们月儿什么时候这么认真的做女红了?”
“娘,你替我看看这帕子的一角上是绣一轮满月掩映在几朵云霭里还是一弯新月从天际探出了脸的好?”月儿完全没在意母亲的逗趣,将认真缝制的绣板双手递到走来的母亲眼前。
“这帕子是做什么使得?”云仙好奇。
“娘,你从来不问这些,今日倒是好生奇怪!”月儿是想着绣给眼看科考在即的钟府嫡子钟慕川,张学究的课结束了一段时间,没有特别的理由,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钟慕川了,眼下只能尝试做一点简单的女红,想着有机会能亲自给钟府的川哥留在身边,也算是睹物思人了。
“好好好,不过也是,眼见着周府的嫡女要成亲,我明日也要去铺子里盯一盯咱们要送给娥皇姑娘的织锦长袍。莫不是你也在给你要好的娥皇姐姐绣些帕子以便在宫中使着?”云仙约莫猜得到女儿定是给那钟府的川哥缝绣的帕子,可是既然月儿不想说,也就不必自讨没趣的伤了月儿尚且懵懂的心。
“恩,恩。”月儿见母亲给了台阶,索性一个劲的点头敷衍过去,一旁不怀好意的笑着的玉衡倒是无意间出卖了月儿的心思。
“母亲,你还没有给我缝制的帕子一些意见呢?!”月儿嘟起嘴来。
“我看看。”云仙接过月儿手心里捧着的绣板,“恩,月儿的绣工倒是进步不少,娘觉得不如绣上一弯新月点亮远处的青山,意境悠远,是不是比单单的一轮月儿更有层次一些?”云仙侧过脑袋盯着瓷白色光洁面庞的月儿。
“母亲,正合我意,你真是心思巧妙!”月儿念着青山不就是青川,月照青川,想必钟府的川哥也会领悟到她此番心心念念的牵挂,“难怪,满城的官眷都要找我娘来定制衣裳!”月儿忍不住夸赞母亲。
云仙一脸疼爱的看着月儿,只是她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是成全还是让月儿走进了一个更大的深渊,可是,可是未曾拥有过此般单纯美好爱恋的她又有什么权利去扼杀掉月儿尚未可知的爱情?只是她知道,无论月儿和钟府的川哥究竟日后如何,她都会拼尽全力的保护自己的月儿,而在此之前,她要做的,就是平心静气的等待。
“娘子,刚门房的小厮送来周府的急贴。”是屋外的橘烟切切走进来。
“我看看!”月儿放下手里的绣板,噌的跳起!
一目十行的月儿拿到急贴就速速的读起来,刚刚和母亲谈论这绣帕的那股劲儿也是全然不见,只见月儿瓷白色的小脸微微浮现一丝丝困惑。
“周家嫡女娥皇的信?”云仙想着周府这大门大户也不会再有旁人写信给月儿,况且月儿已经是十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能得到这家世显赫的周家嫡女的垂青。
“恩!”月儿继续读着。
“有什么要紧事吗?”云仙抬眼看了看已经暗透的夜,这会的帖子莫不是什么要紧事。
“娥皇姐姐不曾明说,只说是尽快见上一面!”月儿蹙起眉头,这是相知以来向来稳重内敛的娥皇姐姐从不曾有过的口吻和要求,这一次莫不是娥皇姐姐知道了什么不能写下来的大事?!
“既是要紧,那就尽快的见一面,对了,明儿你与我一道去花间堂,顺便让玉衡一早去周家送上回帖,就说,就说是这大婚要用的一些衣裳的细节还请周家嫡女前来最后敲定一下。”云仙看女儿着急,替她张罗着尽快见面的说法。
“对对对!就按母亲的意思!”月儿觉得母亲出的主意可行,三两步走到桌案前,铺开纸笔的对玉衡说道:“明儿一早,你去周家,亲自把我的帖子交给周家嫡女娥皇,记得,务必要亲自交给她本人!”
“玉衡明白,姑娘放心。”玉衡明白事情的紧急,宽慰着。
“月儿,早些睡吧,明日去花间堂,可别迟了。”云仙见月儿龙飞凤舞的在宣纸上写着。
“知道了,娘。”月儿头也不抬的应着。
月儿写好将帖子细细的封进了双鲤函中,慎重的交给了玉衡,月儿定定的看着玉衡,玉衡知道主子的眼神。
月儿看了眼桌案上还没有绣好的帕子,暂且要停一停了,此时尚不知有何事发生的月儿听了母亲的话,坐到铜镜前准备拆卸发髻早早的休息,因为明日一早,她便要去会一会有急事寻她的娥皇姐姐。
【六】
“大娘子,听书房外的小厮说老爷在书房熄了灯歇下了。”寒笙从屋外赶回已经躺下的大娘子韦素缨的床榻旁说道。
“没去流光阁?”韦素缨确认道。
“没有,流光阁的婆子也说那白家母女今儿在府中安安静静待了一整天的。”寒笙说道。
“我可是听说那花间堂的麦冬和那白云仙眉来眼去的好不自在!”韦素缨宽了外袍,坐到床榻边,今夜已是不知多少天的独眠了,心里的怒气无处安放她便想起数月前曾偶尔听到些关于城南花间堂的麦冬和白云仙之间的闲碎。
“是嘛?大娘子,有这等事?”寒笙不曾听过,好奇的看着韦素缨。
只见韦素缨一脸坏笑的看了看身边尚不懂男女之事的寒笙冷冷的说道:“她正水含情花含笑的年纪还能不惦记着眼跟前的汉子,再说那麦冬也未曾迎娶谁家的姑娘,这两人还不刚好......”韦素缨掩嘴一笑,寒笙便懂了大娘子的意思。
“大娘子说得对!这俩人刚好凑一对,大娘子,你也累了一天了,快歇着吧!”跟着韦素缨紧张了大半天的寒笙也累得够呛,等韦素缨歇息下了,她要去庭院里安排女使和婆子们明天的工作后才能回屋里休息,想要这里,她不自觉的伸了伸脖颈。
韦素缨没搭理寒笙,倒是在琢磨着心思,她细细的回想着十几年前老太太过身时候的场景,一遍遍的梳理着当日发生的一切,慢慢的闭合上了有些疲乏的双眼。
突然她又睁开,瞪着还在床前的寒笙说:“你可还记得当日来给老太太看病的郎中?”
“大娘子是说老太太过身当日来给老太太把脉开药方的那个郎中?”寒笙怕回答错了,和大娘子确认道。
“自然不是!”韦素缨白了一眼身边的寒笙,“我说的是老太太服下汤药后不是发作了,当时老爷和老太爷都不在,我便让你们叫回去的郎中回来,可是那郎中说是正在给别家急着接生腾不开手就慌忙找了个家门前的郎中?”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寒笙醍醐灌顶的想起了那日家里一共来过两个郎中,第一个是家中常请的郎中,只是那郎中走后,老太太不巧发了病,她们当时再去请的时候郎中正在替别家的姑娘接生腾不开手,人命关天就在家门口慌忙找了个打着旗的看诊郎中。
“只是大娘子,你忘了?”寒笙埋下头在韦素缨耳边说道,“老太太过身时,那郎中不是让大娘子娘家兄弟给打发了吗?”
“我当然知道!”韦素缨厉声道,当年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手谋划,“我只是担心那人会不会还在这城中?”
“大娘子放心,当年大娘子的兄弟是亲眼看着那郎中拿了钱财过了江去的,如今啊,怕是早不知在哪里讨生活了呢!”寒笙安慰着大娘子,恍惚记得当年那郎中也是个落魄的样子,拿了那么大一笔银钱定是早就远走高飞了。
韦素缨心里想着这么多年,金陵城中也派出过小厮找过,虽说她家哥哥那个不成气候的东西早就犯了事被流放到蜀地,但这郎中倒是确没有出现在金陵城中过,想到这里,她又稍稍安下心来,最近心事不宁的,怕是又要多出几道皱纹,韦素缨睡意袭来,眼皮不再有气力,沉沉的在满腹的心事里睡去。
寒笙替大娘子收拢了被角,熄了烛火便出了屋,万籁俱静的江府大院里闻不见一丝白日里的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