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了夜的冬日长街上,明晃晃的是江府此刻灯火通明的正门门口,一干女使婆子小厮帮佣的忙进忙出的伺候着江府的当家大娘子韦素缨站在门口目送钟府来的表妹苏心墨和她的那对儿女。
“路上慢点。”韦素缨念叨着。
“姐姐,且回吧,夜里头凉,你回屋吧!”苏心墨带着一对儿女扎进暖和的马车内厢,撩开车帘切切的说着。
“行,等天气暖和了,咱们同去走春。”韦素缨盼着景明春和的日子,讨个由头出去走走。
“恩,姐姐,我的事儿且替我挂在心上!”苏心墨陡然想起什么似的提醒着韦素缨。
“妹妹放宽心,我记着呢!”韦素缨凑过帘子口说着。
江府的大娘子韦素缨在府前的长街上看着缓缓移动的马车渐行渐远,她长吁了一口气,算起来这钟府的大娘子苏心墨倒是如今母家与她最亲的那个人了,往事最爱一不小心的钻进心里,韦素缨极其敏感的晃了晃眼前不太真实的幻象,那有如前尘往事般的回忆是她最最不愿启于唇齿的过去。
“大娘子,可是有些倦了?”寒笙体己的问着,一边看着随马车一并逐渐远去的妹妹。
“恩,年岁大了,倒是容易乏倦了。”韦素缨有些自嘲的说道,转身向府中走去。
“大娘子正当年呢,您看今天的桌面上,有谁能像大娘子一样明亮照人!”见寒笙如此宽慰,韦素缨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的向换佩堂走去。
“宝哥呢?”韦素缨不放心的又问道。
“宝哥歇下了,内堂里舍不得慕川公子和云翡姑娘,闹腾了一阵,这会睡过去了。”寒笙应着大娘子的问话。
“就是个小孩子,任性的很!”韦素缨喃喃的说道,毕竟母亲总是觉得孩子是孩子,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是孩子。
回廊的过堂风瑟瑟刮过,韦素缨不自觉的拉紧了暗夜里仍然折射出光彩的缎子披风,月光下忽闪忽闪的消失在回廊的转角。
【二】
“你娘家妹妹回钟府了?”见韦素缨回了屋,已是准备更衣上床的江文度问道。
“恩,今天可是够折腾的,好久都没这么疲乏过了。”韦素缨有求于自家官人,难得佯装出一副娇嗔的口吻。
“不过是话话家常,摆摆席面的事情,你有何累?”江文度看着顺势坐到身边的韦素缨有些反常便不解的问道。
“有倒是身子累不及心里筹谋着累。”韦素缨的脑袋顺势轻轻倚靠在江文度宽厚的肩膀上,半挽起江文度的胳膊做撒娇状。
“有何事让娘子如此受累?”江文度一向吃不消韦素缨此般娇嗔,便老实巴交的想问出个所以然来,毕竟这向来跋扈的大娘子突然间换了副模样着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还不是我那个没有主见的妹妹。”韦素缨见江文度愿意帮助的模样,便装起胆子说起来,“早前钟府有位不错的老学究常住在府上替川哥和云翡讲经论文的,这位学究算来也是我家外祖父的门生,可惜。”韦素缨顿了顿,抬眼看着江文度认真的模样接着说:“可惜这个老学究因为些琐事和府上的管事闹了不和,我家妹妹那软泥捏的脾气哪里处理的了这些,趁着钟老爷不在府上说了些帮衬着管家的话惹恼了老学究,人家倒是好,一气之下,说走就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江文度在脑子里反复搜索着关于这位老学究的印象。
“数月以前,年根的时候,这不,老学究一走,川哥和云翡的课业便耽搁了,我家妹妹那个没有脑子的妇人,也不敢与钟老爷说实话,只是支支吾吾的搪塞,现如今要找个博闻强识,资历老道的学究着实困难。”韦素缨面露难色的低下眉眼,好像这是是她自己摊上的一样。
“我见过一次钟府的老学究,确实谈吐不凡,人也傲气,毕竟读书人嘛!”江文度虽然是个生意人,但是骨子里一直羡慕那些个怀中揣满学识的读书人,他感同身受的笑了笑,似乎能够理解那位老学究为何会离开钟府。
“钟家老爷现在是朝中新皇面前的红人,每日里都是些朝中公务,哪里顾不上这些,这不,新年还没过完,我家妹妹便急急的来寻我,若是让外人传了去说我这个妹妹堂堂一个钟府的大娘子竟如此的管理不好家里的佣人,岂不是让钟老爷,让钟府丢了脸面。”韦素缨继续可怜兮兮的探着江文度的意思。
“那娘子是何意思?”江文度认真的看着韦素缨。
“做学问的事情,我一个妇人哪里懂得?!”韦素缨下意识的瞄了一眼江文度,“只是,只是我想,若是那流光阁的月丫头能和咱们的宝哥一道去咱家铺子隔壁的张学究那里读书,为何钟府的川哥和云翡丫头不可同去?”
“行倒是行,可是,你也知道,月丫头是爹爹亲自许了的,爹爹和张学究的关系那可不是你我能比的。”江文度听出韦素缨的意思,但毕竟这不是他能够点头决定的事情,谨慎起见,明日里得了空,他要去老太爷那里知会一声,待老太爷答应了,还要多走一趟去拜访拜访一下子多了几位学生的张学究。
韦素缨听出自家官人愿意挑下事情去问老太爷便聪明的不再吱声,只是娇滴滴的斜倚在江文度的臂弯之中,对付这个老实人,娇滴滴的可怜扮相就是最好的杀手锏。
【三】
此刻江府大院的偏院流光阁中,烛火闪烁,云仙细细的缝着一只精细的长袋。
“姑娘,吃些炖梨吧,今儿早我还听着姑娘咳的厉害。”橘烟体恤的从小厨房端来热气腾腾的一小只炖盅,里头躺着几片晶莹剔透的雪梨。
“这是在绣什么?”橘烟近了些,看着云仙姑娘正拿着一串靛蓝色的流苏打算缝在这只长袋的提手边。
“再过几日,月儿便要去张学究那里读书了,我算着时间替她准备好收纳笔墨的绣囊。”云仙放下手里的针线,有些疲乏的揉了揉太阳穴,回头看了一眼早已呼呼睡去的月儿。伸手舀了一口橘烟端来的梨汤,招呼着橘烟坐在身边,自从橘烟来身边照顾她和月儿的生活起居,在这江府的生活也顺利了很多,橘烟也经常和她说起以前伴随着老太太的那些往事,这让孤苦的云仙在这深宅大院里多了几分温暖与慰藉,没人的时候,云仙从来只当橘烟是自家的妹妹,这一点,也让失去了倚靠的橘烟格外珍惜,多少个夜里,橘烟都暗自起誓,不仅要弄清老太太匆匆离世的原因,也要拼了命的保护好这对命苦的母女。
“月儿打小就跟着我受苦,她是从小就没了爹的孩子。”望着烛火闪烁,抿下一口甘甜的云仙似乎在这个静谧的夜里试图着打开一点点心扉。
“可是月儿姑娘说她自个儿有过一个爹爹。”橘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刚打算收回已经晚了。
“恩。”云仙倒是没有一丝的责怪,点头应着,娓娓说道:“我母家原是青州地界上一户普通人家,爹爹打小识的一些诗书,街坊邻里也就自然的将家中的孩子送来听上一些做人的道理。母亲生我时难产走得急,便只剩下我和我爹靠着给邻里写些书信换些银钱。本以为日子就这样了,没想到,没想到前几年世道不安稳。”
云仙从卧榻旁的桌前直起身来接着说:“村子里挨个儿都遭了劫匪,好些人家的姑娘被拉去了军营,生死未卜,那些日子,真的是......”只见云仙在回忆的黑洞里沉下了眉眼。
“姑娘,那,那您的阿爹现如今?”橘烟心惊的听着,有些忐忑和害怕。
“爹爹听村里那些出过远门的人说过,说南方暂且安稳,没有战乱,百姓也能安生的过点日子,我便和我爹摸索着往南边逃命。”
“那月儿姑娘?”橘烟欲言又止,怕触了云仙的伤心处。
“月儿”云仙慢慢走到床边,隔着薄薄的帷帐切切的看着女儿,“我与爹爹在路上也曾遇到过图谋不轨的匪贼,只是被路过的一个商队救下命来还一路同行了一段。”云仙伸手去掖好被月儿不安分踢开的被角,“商队也是往南走,可是爹爹那时身体已经很是虚弱,一路颠簸辛苦加上匪贼的惊吓,爹爹的身体每况愈下,商队里的管事为了不耽误商队赶路的进程便安排我与爹爹在附近的村舍里歇下,又给了银钱,这一路给了我和爹爹不少照顾,我以为他是个可以托付的人。”云仙说话的音调突然低沉了下来,仿佛那段回忆里挣扎起了复杂的情绪。
“所以,所以那管事的就是月儿姑娘的?”橘烟冰雪聪明的读懂了云仙的意思。
“恩,”现下虽说是摆脱了从前的风餐露宿衣不遮体,但在金陵城中的深宅大院之中,面对这个一向体己的橘烟丫头,云仙视她为自己人,既是自己人,那些过往便要做个交代,直面了过去,也就生出了勇气面对未来。
想到这里,云仙定了定神色,看着烛火里殷切看着她的橘烟,“那个商队里的管事比我大一些年纪,但卓卓然与那些个流氓匪贼不同,他与我立誓,爹爹也是允了的,可是不过三五日,商队便接到南方的飞贴,急召他们回去。时间仓促,他便许我在此守候,等结束了商队事宜他便来寻我,到如今........”隔着一段距离,橘烟却真切切的看到滑落腮边的云仙姑娘的两行清浅的泪。
“姑娘不曾等到?”橘烟有些压抑的问。
“何曾不等?!我苦苦等他,爹爹的病况愈发严重,到最后身上的银钱早已散尽,我已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那黑心的店家见管事的离开数月便打发我们出去,无奈我只好与爹爹夜夜宿在那到处漏风的破道观里!”云仙有些哽咽,“直到,直到爹爹撑不住撒手去了,只留下我草草当了身上的一只银钗找了几个好心人替我葬了爹爹,无奈我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又累又寒的倒在了一户人家的篱笆墙角边,等我再醒来,救我的是个杀猪的屠户,我心如死灰,想着此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那个管事的官人,便在屠夫的收留下,勉强过活。”月儿翻了个身,并未醒来。
橘烟听的有些心塞,起身将桌上剩下的那碗还有些温热的梨水儿端起走向云仙。
“我是断了念想的,只盼着月儿能平安长大,可是,我生产后那屠户便露出了本性,每每出去喝酒,喝醉了便回来狠狠的打骂我,这些我也认了,可到了月儿满了周岁,他竟是连我们俩一起打骂。”云仙此刻有些颤抖,仿佛嘴角仍泛得起被屠户虐打后那滴答的丝丝血腥。
“我的月儿,她只是个无辜的孩子,她凭什么要此般受虐的陪我在我魔窟里受苦!”云仙将脸埋进月儿脚边的缎子棉被之中。
“所以,所以月儿说的那个爹就是那个杀千刀的屠夫?”橘烟已经差不多完全了解了这母女俩不堪回首的往昔岁月,言语中除了怜悯还有一丝丝的愤怒。
“恩。”云仙应着,心头如释重负的爽朗了许多。
“所以,我可怜的月儿,她并不曾知道自己的爹爹是谁,或许这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云仙将头沉沉的抬起,看着此刻酣睡的月儿,一时间千万句对不起如鲠在喉般扼住喉咙。猛一阵压抑的心酸竟让人想要呕吐,但她死死的憋了回去,瓷白的面容上泛起阵阵绯红。
“姑娘,今儿你同我说的这些橘烟自当是吞进肚里再没有旁人知道半分的。”橘烟赶忙搀起眼前这位着实不容易的娇俏娘子,“月儿姑娘最是通透,她断是不会有半分怨恨姑娘您的。”
云仙点头,暗自庆幸的说:“我的月儿是个懂事的丫头,要不是她陪着,我哪里还能在这流光阁里与你说话。”
“姑娘,您看,咱们府上虽说人口不多,可是老太爷和老爷是最疼爱月儿姑娘不过的,虽然,虽然大娘子跋扈了些,但娘子怎么也算是咱们江府江老太爷亲口承认的女儿呢。”橘烟此刻紧紧的盯着眼前的云仙,如此坦诚相对的一对主仆倒是不由得生出许多温柔,橘烟想到那个待她极好的江府老太太,想到自己早已撒手而去的双亲,此刻眼前的这对母女就是她未来的倚靠与希望。
“恩,为了月儿,要好好的过。”云仙忍不住转过头去看着那个怎么都不嫌够的女儿,自从与那个男人分开,至今已有六七年的光景,而在这深渊般的暗黑岁月之中,月儿是她雾霭浓雾之中那唯一的光亮。
“我去帮姑娘卸下钗环。”橘烟见云仙敞开了心扉,开心的忙活起来。
就让这同是苦水里挣扎出来的主仆三人相依为命,今夜点亮流光阁的不仅仅是那一只闪烁的烛火,还有云仙那颗放下了不堪往昔以迎接明媚的明天的心。
【四】
年后转眼就是暮春时节,云蒸霞蔚的花海簇簇,江府一家老小趁着无限春光驱车前往距离城内二十多公里路的牛首山踏青。
“阿公,您慢点。”月儿贴心的跟在老太爷江玉成的身边,趁着天好,老太爷也是许久不曾外出闻到这牛首山下如此新鲜的空气,不禁神气清朗起来。
“宝哥,你又蹿到哪里去了?你看看人家月丫头,你还不赶紧的跟上祖父去孝敬着!”只见一身华贵的韦素缨扬起手里的绢丝帕子佯装着教训的样子撵着这个不明人情世故的儿子上前去一并招呼着老太爷。
“大娘子,宝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看,这山上的花啊朵啊都开了,可是真好看呢!”美景当前,所有人都忍不住环顾着山下一片景明花红,就连大娘子身边的寒笙都开口替着小公子求情。
“知道了,我这就上前去找我的月儿妹妹!”厌烦母亲唠叨的天青一个健步呲溜的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只见江府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从山脚下的世凹桃园一路向那繁花盛开的深处蜿蜒。
“月儿啊,你可知道啊,这金陵城里啊自古就流传着春牛首的习俗。”老太爷渐渐放慢自去年在北方遭了匪贼后不太利索的腿脚,顺势被身边的小厮搀扶着在一处六朝时留下的石刻碎件旁坐下,老太爷怜爱的招呼着月儿一并坐在身边。
“阿公,什么是春牛首?莫不是只能是春天才能来这牛首山游玩?”月儿一脸迷糊,对这偌大的金陵城依然是有很多的陌生之感。
“我的傻月儿。”老太爷江玉成被眼前这个率真的孙女逗乐了,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咱们金陵城里啊有很多好看的景儿,但是啊,季节不同就得到不同的地方去欣赏那里的美景,就比方咱们现在在这城南郊的牛首山脚下,这暮春时节啊,山上那一树树的花开啊好看极了,对了,那山上还有座灵验的不得了的天阙寺呢!”
“月儿,可不能总是缠着阿公说这么许多话。”云仙从队伍里匆匆赶上前来,一并跟着的是橘烟,主仆今天倒是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深红一个浅红的,煞是好看!
“云仙,不打紧,不打紧,月儿乖巧,再过几日,咱们的月儿也是要去念书了,怕是日后课业繁忙也没时间和我这个阿公说上几句了!”江玉成满是怜爱的看着眼前花一般的母女两人,不禁想起第一次和大娘子冷朝云来牛首山踏青的情景,算来也像是前世的事情了,他长吁了一口气,又生怕被旁人听见。
“月儿妹妹,月儿妹妹!”老远便听到队伍里越来越近的天青的声音响彻在静谧的山谷里。
“是宝哥哥!”月儿突然站起身,迫不及待的想和前来寻他的天青哥哥说上几句。
“去找你的宝哥吧,注意着,别摔着!”江玉成疼爱的说着,一边伸出手来招呼云仙,“云仙啊,你且陪着我在此处歇会吧。孩子们闹腾,让丫头们跟着,不打紧的!”
“诶,橘烟,你去看着月儿,别让她坏了规矩。”云仙叮嘱着橘烟。
“是,大娘子,一会我再回来寻你。”橘烟应着云仙的话,直直去追这兄妹二人。
江府一行的仪仗队伍不疾不徐的蜿蜒在身后,看着橘烟和月儿跑远,眼下就只剩下老太爷江玉成和云仙,江玉成不时的捶着自己有些不听使唤的双腿,抬眼看着眼前这个正是好年华的云仙,“云仙啊,来府中有段时日了,你和月儿可都适应?”
“爹爹,我和月儿哪会有不适应,府中上下都是遵了您特意的嘱咐,都是妥妥当当的,我和月儿只有感激的份儿。”云仙有些受宠若惊的被老太爷关心的问起。
“云仙啊,我知道你们母女前些年过的不容易,现下月儿就要去张学究那里念书,留你一个人在流光阁里也是孤单的很啊!”江玉成俨然将云仙当成了亲生骨血般体恤着。
“爹爹,您只管好好的歇养着,我自当在府中安分的做些女红,打发打发时间,这不橘烟也在身边,不打紧的。”云仙已经想清楚了月儿上学后自己在府中的过活。
“我和文度商量过,门东有咱家一间经营的不错的绸缎铺子,前段时日里走了一个活络的针线妈妈,不知......”江玉成揣摩着眼前云仙的心思,怕万一哪里不妥戳了姑娘的心。
云仙心头一惊,这大半年的光景她一直琢磨着能做点什么才能心安一些的住在江府,眼下老太爷竟如此贴心的替她周全,她不禁有些讶异的喜出望外道:“云仙愿意,云仙愿意。”
看着云仙如此乐意,想必也是在府中的养尊处优让她心生不自在,江玉成便放下心来说道:“文度也会时不时去铺子里转转,你去铺面里也不全是个干活的佣人,学着点账目,多认识些这城中与我们江府有生意来往的门户,我年纪大了,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若是往后一蹬腿的走了,你和文度兄妹俩也是有商有量的办着。”
“爹爹,万不可这么说,我和月儿这天大的富贵都是您一手给的,您若是不在了,我们纵是拥有再多也是没有意义的。”说着云仙的眼眶一阵温热,这是自入府以来她一直憋闷在心中的一些真情实意。
“文度是个老实的孩子,入府时,他对你是钟意的。所以我本是,”江玉成有些尴尬的笑了,“我本打算将你纳给文度做个妾室,他那个大娘子.......”江玉成的目光落在远远走来的队伍中那个一眼便认出的韦素缨身上,
“但是,云仙啊,爹爹知道,爹爹知你心里有苦,所以,所以才收你为义女,算是成全了我们这半路亲人的缘分啊!”此刻的江玉成收回了眼光落在眼前这个怎么看都要比那韦素缨好上千百倍的姑娘。
云仙杵在那里,恍然大悟一般的竟有些语噎。难怪每一次江文度看她的眼神都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在里面,三月的微风轻拂之下,云仙的两颊飞起红霞两片。
“爹,怎么坐在那又硬又凉的石头上面!”江文度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从城中赶来,下了马直奔过来。
“是文度啊,我和云仙正聊着从来的一些事儿呢!”江玉成打着圆场,给云仙使了个眼色。
“云仙妹妹可喜欢这牛首山的春色?”早已站在云仙身后的江文度此时拍了拍身上扬起的尘土,对着眼前碧玉色长裙束腰,天姿娇然的玉质般模样的妹妹做礼。
“见过文度哥哥,我与爹爹正要继续往这山上走着。”云仙惊得有些不敢抬眼看江文度一眼,只盯着自己那双只露出翘角的鞋面和脸上云霞般绯红的羞颜。
“哟,官人赶得正是巧呢!”只见从队伍里紧赶上来的韦素缨故作镇定的对着江文度说,“给老太爷请好!”一边嘴甜的给江玉成请安。
“咱们继续往山上走吧!”江玉成被云仙搀起,对着跟上来的队伍说着。
老太爷身边的小厮茶海顺势接过云仙搀扶的老太爷,江文度紧紧跟在老太爷身边,汇报着前些日子里城东那片铺子里的情况。
云仙自知深浅的退到一侧,默默的走在大娘子韦素缨的身后,环顾了一周没有寻见月儿的影子,索性随着队伍不断往前自顾自的欣赏起这江南里鸟语花香的三月。
“爹,咱们今儿是去天阙寺?”江文度在身侧恭敬的问着老太爷的意思。
“恩,今儿天气爽朗,咱们带着云仙和月儿去给佛祖燃柱清香,行个礼,入了咱们江府,这孝敬佛祖的规矩到哪一茬都是变不得的。”江文度休息了半晌,身子爽利了一些。
“宝哥和月丫头呢?”江文度应着老太爷,转脸去问身后的韦素缨。
“宝哥什么脾性你还不知道,这一个冬天都窝在房里不曾出去半步,眼下刚出了马车就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似的,拉上了月丫头没了影儿。”韦素缨紧跟上几步,漫不经心的看着阡陌上扑簌簌的花开。
“你上前去寻着宝哥和月丫头,领着他们上天阙寺门口的澄心阁候着老太爷。”江文度轻声吩咐着身边的小厮,只见小厮应了老爷一溜烟的上前去找这对调皮的主儿。
【五】
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热热闹闹的拥簇在天阙寺外,老太爷江玉成已在寺前的澄心阁中坐稳喝茶,顺道等着这一对可爱的孙儿。
云仙并未着急进到阁中,此刻的她有些局促不安,不见了踪影的月儿让她隐隐的生出挂念,是否磕了碰了,是否与宝哥拌嘴了,而此时站在澄心阁外候着的江文度隔着一排涌动的小厮女使细细的打量着这位没有半点血缘的云仙妹妹。
她身后那一整片翠色欲滴的竹子,因风沙沙作响的映衬着云仙此刻略略蹙起的眉眼,暖风调皮的越过她修长玉色的颈间,轻轻摩挲着她肩头窄圆的杏色镂空云肩上缀满的那一圈密密的浅白色贝母珠子,接着又蹿过她碧玉般翠色腰襦上垂落一双兰花样荷包,吹起一只荷包上那拖曳的细密的穗子,隔着嘈杂的种种纷杂,江文度竟莫名有些闻见了春风里的花草清甜。
“哟,我的好姐姐,今儿怎么也来这天阙寺?”人头攒动之中,一列车马驶来的方向便看见钟家的大娘子苏心墨早有准备似的迎着正在一边说教着家中丫头的韦素缨。
“啊呀,我的佛祖,真真是有神仙在的地方,我刚刚还和寒笙说着许久未和妹妹一道同来这牛首山踏青了。”韦素缨佯装出一副讶异的样子,喜不自胜的拉住迎面而来的妹妹。
苏心墨蹭到姐姐韦素缨的耳畔说:“你们家老天牌也来了?”边说着边挤出一个只有韦素缨心知肚明的眼色。
只见韦素缨佯装拢了拢发髻的模样在苏心墨耳边急急的说了句:“自然是来了!”
“我看这天阙寺又变了模样!”苏心墨许久不来,明显觉得这寺庙飞檐翘角上的琉璃瓦片闪烁在阳光之下,气派了许多。
“妹妹不知道,自打老太太没了,咱家老天牌不知是给金陵城里的大小寺庙散了多少钱银!”韦素缨一副心疼的劲儿。
苏心墨心中有数的抬起头来,恢复了之前的嗓音,冲着此刻入了迷的江文度说道:“我说姐夫,近来去府上不曾见到您,您是忙些什么呢?”
江文度一惊,猛然抽离出刚刚的沉醉,连忙对着苏心墨的方向做礼,“是钟府大娘子,今儿真是巧,钟府老爷可曾同行?”江文度想起许久未见的钟青桐,切切的问道。
“我家老爷天不亮就去了宫里,咱们金陵城中有几位府上的娘子能像我姐姐这般的好福气!”苏心墨一向爱打趣这个老实憨直的姐夫。
江文度被苏心墨一通打趣竟有些无措,赶忙着问:“川哥和云翡也一道来了吗?”
“那是定要跟着来凑热闹的!”说着只见车里跳下一双儿女。
苏心墨看见自家的孩子钻出了车厢,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问韦素缨:“姐姐,之前托您的那件事......”
“妥了,妹妹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韦素缨扬起一脸的得意安慰着妹妹。“你家川哥和云翡再过几日随我一道去张学究那里拜个礼,这事就算是成了!”
只见苏心墨大喜,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切切看着眼前这个无所不能的表姐,急急的拽来钟慕川和钟云翡这一对兄妹,对着韦素缨说道:“还不快谢过姨母。”
“谢过姨母,谢过姨母!”钟慕川一脸茫然被母亲扯住了胳膊,而此时他心里只在意早前江府宅上的那位月儿妹妹是否会出现在这里。
“都是自家孩子,妹妹不必见外!”韦素缨佯装镇静的摆出了一副这有何难的架子。
站在路口迎着月儿和宝哥的云仙老远看见了橘烟和孩子们一并出现在眼前,紧走几步的迎上笑意盈盈的一双孩子,有些后怕的云仙轻声的拍拍月儿:“你这个不省心的丫头,去了哪里,让娘亲好生担心!”
月儿用手抹了把脸颊上不知何时黏上的一两朵柳絮,爽朗的说:“娘亲,那片山腰有个好清澈的水塘,附近果园里的婆子告诉我们那个水塘叫做隐龙湖,可是神奇的很呢!”
“对啊对啊,姨娘,听说那隐龙湖知道明日里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天青一蹦老高的抢着说。
见两个孩子如此高兴,云仙也就不再责怪什么,橘烟也只是默默的笑着,不作声。
“姑娘,你看那澄心阁前好生热闹,莫不是还有旁的人?”橘烟留意到不远处人头攒动,好像除了江府的人马还有别的人。
“先不管那些,阿公在澄心阁里要等久了。”云仙伸出手去牵住月儿,一边的天青也紧紧的跟着。
“那是川哥,那是川哥!”看得真切的天青一溜烟的奔向了澄心阁。
【六】
听到澄心阁外人声鼎沸的热闹,老太爷也要出来探探。
刚巧江府和钟府的人马一并到齐了,江玉成站在暖风四起的澄心阁外的高台处,眯起眼睛环顾着山腰之中这浸润着粉甜的春天,像是腐朽的心门重新被人推开,和煦的阳光细细密密的照耀在他那颗自冷氏离世后便冰冷寒凉的心上。
此刻他眼中闪过高台之下,月儿正雀跃的蹦跶在江天青和钟府一双儿女之间,叽叽喳喳的堆满无忧无虑的笑,江文度沉稳的招呼着家中小厮女使,准备着敬佛的事宜,云仙朝自己款款的走来,切切的说:“爹,外面有风,怕迷了眼睛,还有这恼人的柳絮。”说罢便要伸手去抓住那些因风扬起整片天空的乳白色棉花状的柳絮。
“不妨事,不妨事,孩子们玩得尽兴就好!”江玉成常年紧闭的唇角微微上扬,他将手安心的放在云仙的臂膀之上,慢慢的移步进澄心阁中,等待着即将带着江府的儿女给佛祖静香,今天的他,内心格外安详,不知是澄心阁内换了老檀的佛香,或是云仙和月儿的出现,让他开始重新拾起了期望。
天阙寺内庄重威严的佛钟响起,江府和钟府的人群依列走进庙堂,每个人在佛前跪下双膝,慎重的许下心愿,但有些人的心愿,注定不会被佛祖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