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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正是橙黄橘绿时

算来已是白家母女来到江府的第九个年头。

金陵城里的四季更迭早已将这一对北方来的母女调成了江南的时间。

已是熟悉了江府上下一应琐事的白云仙从不逾矩,除了正常一日两次去老太爷江玉成的明远堂里请安问好,便是去城南门东那间和月儿念书只隔半条街的铺子里,这几年,凭着云仙一手妙绝的针线和她那一脸温柔的笑颜真真是给城南的这家“花间堂”招揽来不少的回头客,忙碌的一年年也让云仙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生命的充实和喜悦,虽然哥哥江文度总会在繁忙的生意间隙里来城南这间铺子关照她,或是一小碟时兴的桃花糕点,或是一两件街市上流行的珠钗物件,但,她与江文度始终恪守着兄妹之间应有的本分,从不敢逾越。

话说这城南门东的张学究向来是治学严谨,他带出不少考出了功名的学生,现如今,江府的江天青和钟府的钟慕川已经在他的孜孜教诲下从贪玩的孩童长成了如今的翩翩少年,再过两年也是到了参加应试的年纪,钟慕川虽是可以承袭钟府老爷的名号,却也是个有为少年,想在即将要来临的考试中一展风流。

至于白月儿和钟云翡这一对无话不说的好姐妹,经过岁月的打磨和浸润,现如今也已是亭亭玉立的及笄之年。

【一】

张学究正坐在绵软的蒲团之上,右手举着书卷,微闭着双目,面向庭院外那幽香阵阵的木樨树幽幽的念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席间的钟慕川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冲瞌睡的月儿,前桌的江天青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他正把玩着手中新得的一只宝贝物件儿,唯独是实心眼儿的钟云翡一字不落的听着张学究在字里行间里疏通着文章里的要义。

“别睡了,学究要发现了!”隔着一方书桌的距离,钟慕川几次尝试着在喉咙里艰难的挤出一些声音叫醒此刻睡得正酣的白月儿。

许是身后的小厮见了偷笑,引得张学究睁开眼睛,将目光落回到席间听课的学生们中间。可是一切都晚了,张学究停下了读书声,整个课堂一片死寂,只听得到白月儿一个人酣睡中发出的清浅的鼾声,认真的钟云翡这才回过头来看着睡得香甜的月儿,连忙慌张的喊着:“月儿,月儿,张学究看到你在打瞌睡,你倒是醒醒啊!”

课堂里引来一阵止不住的哄笑,钟慕川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月儿这才极不情愿的被笑声震醒,她伸出那只被自己的脑袋压得有些酥麻的手,不自觉的抹了抹嘴边留存的口水星子,才恍然发现早已起身的张学究和满屋子的同窗都睁圆了眼睛盯着她看。

“白月儿,你昨儿放课后不曾就寝?”张学究站在白月儿的身边,怒气随时可能爆发。

“很早就寝了。”月儿自知理亏,怯生生的回答。

“既是睡足了,今日在课堂上如此酣睡,那便是对我所讲的东西都已烂熟于心了。”张学究不紧不慢的质问道。

此时邻桌的钟慕川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他切切的望着一脸茫然的月儿,又是可爱又是恼人的模样,他将手中的书卷翻到封皮上的书名冲着月儿做出“曹子建”的口型,而这一切在刚睡醒的白月儿看来都是莫名其妙的指手画脚一番。

她故作镇定的说:“是学生的错,是学生不该在学究的课堂上犯困。”此时的白月儿内心已经是兵荒马乱,生怕张学究一不高兴将她拎到半条街对面的母亲面前。

“老夫刚刚在读曹子建前期的作品《白马篇》,那你来给大家讲讲该如何欣赏曹子建的这篇文章?”张学究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办法惩治那些胆敢在他张学究课上瞌睡的顽劣之人。

“张学究,是否只要学生作答就可以不受罚?”月儿向来观点不同于旁人,此番作答也未必遂了学究的心意,她厚着脸皮堆着一脸诡谲的笑意。

“你且说来便是!”张学究受江府老太爷这位挚友的嘱托收下了这个白月儿,不料这个姑娘鬼马精灵的几次作怪于学堂之上,但是要论头脑的灵活和机智,那满满一屋子的学生确实是不及眼前的这个瞌睡虫般的白月儿。

白月儿抓起桌上茶盏中剩下的茶水一口气吃了个干净,壮起胆来,应道:“曹子建的文章不见得比曹子桓的文章高明多少!”

“哦?!”张学究一惊,竟第一次有人在这几十载的课堂上提出对曹植文采的质疑,“谢客曾饮酒时自叹天下才学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他自己只得一斗,剩下那一斗归古往今来的世人所有,就连这山水诗派的开山鼻祖都自愧不如曹子建,你又怎敢口出狂言质疑曹子建的文才?!”

只见月儿正了正站起的身子,镇定自若的开口应对张学究的问题:“学究,曹子建的诗词不论体裁或是内容都可谓是多姿多彩,其诗赋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但学生以为这些褒奖只限于曹子建前期的作品,也就是他哥哥曹子桓登上魏国的帝位之前,然曹子建之后的文章大多用力过猛甚至是哀怨喋喋,愤恨难平之意当不属大丈夫之心怀,学生以为曹子建在格局和理性与感性的平衡之中输给了曹子桓,此乃仙凡之别。”

张学究和满席的弟子们听的仔细,钟慕川抬起头细细打量着此刻玉立在席间的白月儿,中庭郁郁葱葱的绿植之间透进斑驳的阳光点点,细碎的点染在月儿薄质纱罗织就的裙摆之上,那腰间印花的错银针线此刻在金黄色的暖阳里熠熠生辉,月儿说话的起伏晃动了耳上垂系的明月玉石铛,鬓边翠羽灵动的缀在她此刻认真思考的头脑之上。

“那何以见得曹子桓文章的妙处?”张学究见白月儿并非是满口雌黄的狡辩,小小年纪的姑娘竟有一番自己的见地,索性问个明白,问个尽兴。

“论辞藻华贵,论骈句迭出,曹子桓自是不如自家的弟弟,但学生以为,曹子桓胜在了真心。”月儿扬起脸,金色的暖阳点点跳跃在她细腻又略带俏皮的侧颜。

“真心?”张学究觉得学生的这番见地很是新鲜。

“是的,真心。读曹子建的文章时常觉得一气呵成令人头晕目眩,而读曹子桓不会,他言辞恳切,务实求真的落笔由心,所有的表达都来自于自己的内心,他遵循真实的想法,不管是爱或是恨。学生以为,曹子桓少年随曹操征战沙场,不仅是个习武之才更有一颗敏感的诗心,他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脚步去体会感知了人情冷暖,所以,读曹子桓的诗词更觉踏实更有人间烟火之气,读书做学问当以曹子桓的务实求真为己任,忠于内心,忠于真实。”月儿一口气说完了,此刻不知张学究会如何惩罚她,扑通扑通的一颗心快要跳出喉咙。

“白月儿此番见地确实不同寻常。”张学究捋了捋下巴那一撮银白色的胡须,神色中露出一丝丝不容易被察觉的笑意。

“学究,那,那是不是不罚我了?”月儿忐忑的挤着眼睛问道。

“哼!”张学究从鼻腔发出一声,看着得寸进尺的月儿说道:“看你理论了一番也颇有几分道理,就罚你抄写曹子桓的《与吴质书》十遍吧!”

“啊?!”月儿险些瘫坐在席间的蒲团上,一副绝望的模样引来江天青和钟慕川以及钟云翡的小声哄笑。

“我们继续吧,有谁再打瞌睡,我就将他撵出去!”张学究转过身,踱步到自己的位置上,背对着学生的张学究若有所思的宛宛一笑,这个顽皮的白月儿,若是个男儿身,将来赴考博取个功名倒是个不错的苗子。

【二】

张学究放课后,席间学生慢慢散去。

“月儿,月儿!”只见江天青猴一般的蹿到白月儿面前,此刻的白月儿正是一脸沉闷的烦恼着今晚又要对着烛火抄上大半宿的文章了。

“月儿,我叫你呢!”江天青不肯罢休的叫着月儿。

“宝哥,什么事?”此时的白月儿完全提不起任何兴致的耷拉着眼皮看着眼前这个兴奋的江天青,话说已是少年的江天青倒是和他爹爹江文度一样生的一副清朗白皙的容颜,只是这吵吵闹闹的顽劣秉性一如从前,若是闭口不说话,倒是让人觉得是个玉石般温润的公子哥儿,月儿想着,并没有任何一点开心的模样。

“月儿,你来,你和我一起过来,街对角不知是谁家的院中伸出一棵杏树,那杏子落了一地,咱去瞧瞧,说不定还能弄几个解解馋!”天青就是这样,明明生在江府这样的有钱门户,却也是个爱挤热闹的性格,这一点倒是和钟慕川完全不同。

“我不去,要去你自个儿去!”月儿自个儿收拾着桌上的笔墨纸砚,无精打采的说。

“为什么不去?!你不是喜欢杏子吗?!”原来天青是为了月儿爱吃的那口杏子才拉着她前去。

月儿边收拾边抬眼看了看眼里放着光的天青,镇定的说:“那肯定是个酸杏树!”

“如何见得?!”天青有些不乐意,他自认为是月儿妹妹不愿同去的胡诌而已。

月儿见天青不信,索性放下手中的一切,将两肘折回放在胸前的桌面上,看着眼前这个有些憨傻的天青哥哥,认真的说道:“宝哥,那肯定是棵酸杏树,若是棵甜杏树,主人家岂不是比你我更是明白,早早便会拣回了那一地的杏子回家吃个痛快,既是任由那一地的杏子被人随意捡走,那肯定就是不值当的东西,所以,肯定是酸苦的才是!”

“哦!”天青一拍脑袋才恍然大悟,月儿妹妹果然是最机智的!

“行,那我先去外面瞧瞧热闹,等你一同回府!”天青顾不上桌子上一堆纸墨笔砚的家什,向外自顾自的奔去。只见他身边的小厮竹七不作声的走到天青的桌边收拾起狼藉的一片。

“竹七。”月儿轻轻唤着忙活的小厮。

“诶,月儿姑娘。”竹七赶忙停下应着月儿的叫声。

“你收拾完了出去替我告诉宝哥,今日我要去娘亲的铺子帮忙,晚些同娘亲一道回去,让宝哥先回去吧,别误了时间,回头让大娘子责罚就不好了!”

月儿收拾好一桌的东西,扎好娘亲替她做的那只绣囊,转手交到贴身女使玉衡的手中,玉衡原是老太太冷朝云扬州老家庄子上佃户家的女儿,因为模样清秀便被父母亲抵充做了租子送进了江府,来的那年恰巧是月儿十岁的生辰,老太爷江玉成念着姑娘大了便拨了玉衡给月儿做个体己的贴身丫头,说来也是缘分,这主仆二人竟是同岁人,这几年朝夕相处的倒也是成了一对无话不说的主儿。

“姑娘,咱们是去花间堂吗?”玉衡轻声的问着。

“恩。”月儿收回望着小厮竹七远去的眼光应着玉衡。

“姑娘,姑娘。”玉衡将脑袋整个的贴到月儿的耳根旁唤着,只见月儿莫名的看着玉衡不知所为何事,玉衡眼光一斜的望向邻桌,月儿顺着眼光才发现邻桌的钟慕川此刻竟笔挺的坐在席间,一副恬淡的凝视着自己。

“钟家哥哥,张学究放课许久了,难不成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月儿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刚刚还一副神气的眉眼,女儿家的娇羞在外人面前一展无余。

“月儿妹妹刚在堂上的一席话让慕川很是顿悟!”终于轮到了钟慕川,他略略激动的唇齿间透着一丝丝对眼前这个月儿妹妹的喜爱。

“钟家哥哥言重了,不过是怕学究将我在学堂之上瞌睡之事说与母亲听,这才,这才胡诌出一些拙见。”月儿有些语无伦次,像是遇上猫的老鼠一般只想着如何遁逃。

“刚刚听妹妹说要去花间堂?”钟慕川见月儿妹妹有些局促不安,抓紧的问道。

“恩,出门之前曾与母亲约好今日要去铺子里帮忙做些事情。”月儿直起身来向外庭走去,玉衡紧紧跟着。

“月儿......妹妹”钟慕川突然有些失言的差点直呼了白月儿的名字,“我,我这里给妹妹带了个小玩意,妹妹看看。”说罢急着从小厮松风的手上接过早已准备好的盒子,匆匆的追到走出一段距离的月儿身后。

“这是什么?”月儿有些意外,此刻的她已是满脸绯红,她忐忑的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的钟慕川如迎山倒来的一片树影一般占满了自己的视野,他刚毅果敢的眼神滚烫的洒进月儿快要窒息的心窝。

“妹妹看看,只是,只是我寻得一块书镇。”钟慕川赶忙的打开锦盒,切切的将一块通透的石头托到月儿的面前。

“真好看!咱家姑娘正缺一块像样的书镇呢!”毫无心机的玉衡凑上前来,乐呵的说着。

“玉衡!”月儿对她使了个不得无礼的眼色,转头说着:“钟家哥哥,这石头太贵重了,我自是不能收的!”

“有何不可!不过是块不值钱的石头,妹妹若是喜欢,等得了空我再去寻!”钟慕川看出月儿对这块石头的喜欢,心里暗自窃喜。

“这石头若不名贵,为何生的如此好看?”月儿从未见过这样的石头,像是远山青黛都复刻进了石头的身体一般。

“这是金陵城郊盛产的一种石头,形如玛瑙,所以叫它玛瑙石。不过百姓盛传是因为得道高僧在城南郊的高座寺前讲法,感动了天地,所以落雨如花形成了这种石头,所以你也可以叫它雨花石。”钟慕川娓娓道来与月儿听,那富有男子气概的磁性声音让月儿站在暖风中有些入了迷。

“姑娘,姑娘!”玉衡上前轻轻唤着走了神的月儿。

“这石头,这石头真的是不寻常的物件儿,连名字都这么好听,雨花石!”月儿伸手去摸了摸眼前这块有如宝玉般的光滑的石头。

“月儿妹妹,收下吧,权当是提前的中秋节的礼物!”钟慕川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说服月儿收下自己精心准备的这一份礼物,要知道,为了这块合适的书镇,他带着松风可是跑遍了金陵城里所有的古玩石头铺子。

“咱们姑娘最想的中秋节的礼物才不是一块石头呢?!”玉衡一边噘着嘴琢磨着一块石头还不如糕饼来的实在。

“还请玉衡姑娘赐教!”钟慕川见月儿另有喜爱,便做礼示意让玉衡能够告知一二。

“钟家哥哥莫要见怪,我身边的丫头平日里都是跟我放肆惯了的,哥哥见笑了。”月儿恨不得立马奔出庭院,一点小心意被这个口无遮拦的玉衡卖的干干净净。

“月儿姑娘自小便是个机灵伶俐的模样,想必身边的丫头也是一样的脾性,你我从小便是一起长大的,自是不必见外的!”钟慕川连声的安慰着此刻两颊上红霞两朵甚是好看的月儿。

月儿琢磨着今日若是不点头收下钟慕川的礼物怕是走不出这庭院的大门,母亲此刻正在花间堂的门口翘首以盼,左右为难的月儿心一横,对着身边的玉衡示意接过钟慕川恭恭敬敬的端着的那只锦盒,

“那,那我便收下了,钟家哥哥费心了。”月儿急着转身便走。

“月儿妹妹!”钟慕川措手不及的将月儿喊住。

“钟家哥哥还有旁的事情?”月儿回头,不敢直视钟慕川热浪般的眼神。

“月儿妹妹,城中的避夏节会邀请各府的公子和姑娘,这回还是我家承办,到时候我让亲自去府上给妹妹送去邀贴!”钟慕川终于到了年纪可以同各府姐妹兄弟一道去钟山避暑,只是他眼中只有这个如玉般的白月儿。

月儿娇羞的匆匆做礼,容不得她在与这倜傥健朗的钟家哥哥呆上半分半秒,踏出大门时差点摔了个跟头,索性玉衡一把扶住,小鹿乱撞的心脏扑通扑通,月儿大脑一片的空白,直直的向对街母亲的花间堂奔去。

“公子,月儿姑娘走远了,咱们可要回府,云翡姑娘还在车上等着咱们。”一边的松风提醒着钟慕川是时候回府了,毕竟能让钟府大娘子苏心墨满意的如意儿媳可不是白月儿这种出身卑贱的下等人家!

松风打小便在钟慕川这位玉般模样的公子身边伺候着,公子的心思,他再明白不过,可是,一想到家中那个向来横行的大娘子,松风自知这事万万是不可能的,而钟慕川何尝不知!

“恩。”钟慕川立在这个每日读书必经的庭院之中,木樨树上的点点黄色花蕊泛起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偶有双飞的燕子从房檐下一闪而过,他痴醉的沉迷在刚刚月儿妹妹的一笑一颦之中,这一刻,这一小方天地,才能允许他作为一个男人,肆意自由的想念一个姑娘,她略带任性的一颦一笑,她谈吐间的率真与爽朗,她眉眼间不输男儿的坦荡与明媚无一不深深的刻印在他的心上。

松风默不作声的跟在钟慕川的身侧,钟慕川垂下的那双玉手不自主的握紧,穿过长廊,闻到一路追随的花香,这一次,他想挣脱从来俯首就范的孝子形象,他想,同命运做一次勇敢的抵抗,只为守护心上的那捧皎洁的白月光。

快到花间堂的青石板街上,月儿整理好慌乱的心绪,不能让母亲发现出什么端倪,尽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的心里澎湃汹涌的那股莫名的心悸是为何。

“见到母亲,可不许乱说!”月儿提醒着身边这个没有半分心眼的玉衡。

“可是,姑娘,我手上这么大个锦盒,娘子断是要问的!”玉衡两手一拱的将那只绣着繁华的锦盒托到月儿面前。

“就说,就说是我托了钟家哥哥去替我寻得一块书镇石头。”月儿灵机一动。

“恩,姑娘,你自个儿告诉娘子吧,我断是不敢再扯谎的!”想起之前为了月儿说谎欺瞒了云仙娘子被责罚,胆子向来小的玉衡委屈的说。

“那就我说,我说就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月儿向来是个爱护弱小的主子,见玉衡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索性壮起了胆儿准备一个人扛着。

【三】

此时花间堂静静的掩映在山墙蔓延的绿植之中,白云仙翘首立在铺子门前,已经放课许久,却迟迟不见这白月儿的身影,难不成又因为顽劣不堪被学究留了去罚抄文章,正是焦虑的时候,只听见迎面光影里窜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娘亲!”是月儿,老远看见了被落日踱上一层金辉的母亲落落的立在此刻人潮渐退的夕阳西下之中。

“阿弥陀佛,月儿,你这是去了哪里?”云仙迎上来,看着一边欲言又止的玉衡,有些厉色的问道:“让你陪在月儿身边是替我看着她,你说说,今儿为何迟了这许久?”

“我们.......”玉衡自知无言以对,便支支吾吾的在余光里寻求月儿姑娘的搭救。

“娘,这事怪我,是我瞌睡了,被学究罚了默字。”月儿明知要被母亲唠叨,紧走了两步刚巧躲开了云仙伸出准备要拍打的手掌。

“你这个顽劣的白月儿,哪里学来的这些个坏毛病?!”云仙不出所料的早已猜到又是月儿在课上惹恼了学究。

三两步就躲进花间堂的月儿一眼便看见铺子茶几上一盒眼下最难得的“桂花糖糕”,刚刚被母亲唠叨数落的烦恼一散而光,自顾自的伸出满是墨汁的手掌便要去抓一块糖糕。

“月儿,你看看你的手掌怎么弄上这许多的墨汁?!”云仙进了铺子才猛然看到月儿伸出的那只手掌上满是灰黑色的墨迹。

“玉衡,你去后院弄些清水来替姑娘擦擦。”说着云仙便顺势坐到月儿的身边,细细的打量着这皮实顽劣又露出几分可爱的女儿。

“娘!”只见月儿已是抓起一块软糯的桂花糖糕塞进大半块进了嘴里,鼓着腮帮子还不住的同云仙说着,“娘,这可是舅舅送来的?”这些年,但凡是屋里送来了时兴的糕点和好玩的物件,毋庸置疑,那一定是江府这个平日里不爱做声的帅气舅舅送来的。

“恩。”云仙有些低下眉眼的应着。“你慢些,别噎着,这糯米夹汁的黏食最是噎人的,我去给你拿盏茶来润润。”云仙起身到掌柜的铺面旁那方长条形木案上倒上一盏茶,只见忙活完的店铺掌柜抬起头来,笑意盈盈的说道:“是咱们月儿姑娘放课了?”

“麦冬叔,我今儿打瞌睡,被学究罚了,所以放课有些晚了。”说完咧嘴一笑,继续塞进手中那半块清甜软糯的桂花糖糕,全然不觉得不好意思。

“这孩子,倒是一点规矩都没有的。”云仙不好意思的替这个让人无奈的女儿打着圆场。

“没事没事,月儿姑娘从小便是个直率的性子,无拘无束的,多好!”麦冬是老爷江文度身边的老伙计,自打月儿和云仙入了江府的门,他便一直掌管着这城南门东生意最好的一家铺面,平日里少不了关照着这一对母女,如今也倒像是家人一般亲近。

玉衡端着手里的铜盆,小心翼翼的走到月儿的身侧,瞅着主子吃得正欢,便小声的问着:“姑娘,咱还洗吗?”问罢便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娘,你来帮我洗嘛!”一块桂花糖糕下肚的月儿竟撒起娇来。

“你这孩子?!”云仙见状,好气又好笑的走来,抓起月儿的一对墨汁点点的爪子硬生生的杵进盆中,用自己那双玉白色的纤纤细手给月儿的手掌反复搓揉起来,云仙抬眼看着咫尺眼前的女儿,疼爱的说:“这好端端的习字怎会弄的这满手都是?”

“娘,你就别责怪女儿了。”月儿迎着母亲殷切温柔的目光,软下了刚刚那阵顽皮的劲儿,糯糯的说着:“要怪只能怪这衣裳太不合身!”

云仙接过玉衡递来的手巾帕子替月儿擦干了双手,月儿忍不住在母亲面前晃着那双光洁干净的小手。

云仙以为女儿只是随口一说,她握住女儿此刻舞动的那双小手,放在自己的腿上,切切的问着:“衣裳哪里不合适,这里里外外的长襦云肩哪一个针脚不是我亲手缝制的?!”

“娘。”只见月儿噘着嘴伸出一只手来提起另一只手那宽大的衣袖认真的说道:“娘亲的针线自是不必说的,只是,只是若要习字,这宽大的衣袖着实是不方便的很!”边说着边将那宽大的袖口下端被墨汁浸染的痕迹露出给云仙看。

“可,可咱们一直都是着宽袖的啊。”云仙意识到女儿每次习字时的不便之处,但此时金陵城里依然延续着晚唐时期的宽袖低胸石榴裙,妇人们一贯是穿这般的模样,云仙有些陷入了不知所措中。

“娘,你的手那么巧,要不然替月儿改改吧!”鬼马的月儿心生一计,她早就想要改良改良这不合实际生活的衣裳了。

“如何改?”云仙仔细的端详着月儿身上的每一处针脚,试图琢磨出合适女儿习字时穿的样式。

“玉衡,你去麦冬叔那儿取来纸笔,我且画给娘亲看看!”早有计划的月儿一本正经的指挥着。

麦冬叔闻声便准备好纸笔递给玉衡,只见月儿接过玉衡手里的纸笔,将纸张迅速的摊平在桌面,沾上墨汁便细细在纸上画起来,嘴里还解释道:“娘亲,你看,我们可以将内袖贴合身线做成窄袖,若是平常家妇人出行可在外面套上一件宽袖的外披,若是做些习字弹琴的活儿倒是可以直接穿上一件窄袖的长襦,这样不仅方便了生活也美观了许多,金陵城里的妇人姑娘们大多娇小纤细,之前流行的宽袖宽襦其实与江南女子的身线并不相符。”

云仙细细的听着女儿耳目一新的见解,不觉得有些发自内心的喜悦,她的月儿真真是长成了大人的模样,现如今也是个小有主见的大姑娘了,若是这脾性能收敛一些,让老太爷做主寻上一户普通的躬耕人家也就算是能平安顺遂的过一生了。

“娘,娘,你在听吗?”月儿在晃了神的母亲眼前晃动着手中的那只画笔。

“月儿说的不错,娘亲这两天按照月儿的意思改动改动,给咱们月儿做一件合体的衣裳来!”云仙一个激灵从乱飞的思绪里抽离,笑着回应着女儿。

“娘亲待月儿是最好的啦!”月儿一把揽住纤弱的云仙,母女俩对着笑意盈盈的玉衡一阵亲昵,麦冬悄悄从柜面的布匹间探出脑袋看着一主仆一屋的喜悦,嘴角也不自觉的上扬起来。

“娘,不说了,我还要去抄学究罚我的《与吴质书》呢!”月儿恍然想起学究罚抄的十遍功课,一阵紧张的蹿了起来。

“行,那让玉衡陪着你去内院好生抄写吧,娘这就去琢磨琢磨给你作身合体的衣裳。”云仙站起身来准备动手完成女儿理想中适合习字的衣服,虽然这是从未见过的样式,但为了女儿,她也要用尽心思的去试试。

“玉衡,把桌上那碟桂花糖糕一并端来!”已是走到门口的月儿还惦记着桌上那碟清甜回甘的桂花糖糕。

“姑娘,都吃了会不会不舒服?!”玉衡担心这糯米的粘性太大,月儿姑娘若是吃光一整盘会不会肠胃不适。

“她才不会呢!”知女莫若母的云仙无奈的摇了摇头,示意让玉衡一并端进屋里。

直到月儿和玉衡一双背影消失在门廊,花间堂的前厅才恢复了没有客人时的那份宁静与清雅,白檀香薰溢满店堂,麦冬孜孜的俯首做着一天的账目进出,云仙低头细细的打量着女儿刚刚大笔一挥落下的灵动纤巧的衣裳模样。

【四】

“娘,你可知道这金陵城中的避夏?”晚归的马车上,月儿斜倚在母亲肩头问道。

“避夏?前几年听来铺子里做衣裳的娘子们提过,怎么了?”云仙有些讶异月儿突然的发问,毕竟对她们母女来说,避夏此等门槛精贵的贵族避暑宴席不是她们能够奢望的。

“没怎么!”月儿闪烁其词的低下头去。

云仙觉得月儿有些反常,她没有厉声去责问,反倒在逼仄的车厢里握起月儿的手掌,柔声的说道:“月儿,你与母亲向来是一体的,若是有什么心事,母亲很愿意同你一道分享,恩?”

听到母亲如此温柔的劝说,月儿慢慢抬起面容,在昏暗的车厢里与母亲那双真挚的眼睛相迎,她还是有些胆怯的说道:“今日,母亲可看见玉衡手上的那个锦盒?”

“那么精致的锦盒,母亲自是看见了的。”云仙淡定的回答。

“那母亲为何不问我从哪里得来?”月儿诧异的问母亲。

“因为母亲觉得月儿肯定会亲口告诉母亲,你我之间不应有猜疑,对吗?”云仙慢悠悠的话像是初夏时节帘外的清风。

“恩,母亲说的对,其实这锦盒是钟家的川哥赠予我的。”月儿说话的声音极小极小。

月儿放课后回到花间堂时,云仙一眼便看到了玉衡手上那只惹眼的精致锦盒,云仙隐隐的猜到应是张学究课上的某一家公子。

见母亲半晌没有作答,月儿有些急了,口干舌燥的解释道:“母亲是不是生气了?”她有些胆怯的望向云仙继续说道“其实,其实我是推辞的,只是那钟家的川哥硬要塞到我手上,我怕在张学究院前逗留太久,被旁人看到我和钟府的嫡子在一起,若是传了出去,对我对钟家的川哥都不好,所以才勉强收下。”

其实云仙心里知道一家有女百家求的道理,如今的月儿已是亭亭玉立的豆蔻年华,眉眼间生的许多她年轻时的影子,她知道随着月儿长大这样的爱慕者迟早会出现在她们的生活当中,只是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竟然是钟府的嫡长子钟慕川!

云仙沉静了几秒钟,借着昏暗下去的车厢整理好情绪继续一派恬静的说道:“母亲并非是生气。”

“那母亲为何不说话,定是觉得月儿收了钟家哥儿的礼坏了规矩,我现在就去钟府退回去!”月儿有些激动。

“月儿,母亲不是这个意思!”云仙紧紧握住月儿密密出了汗的手心,“诗经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月儿如今是大姑娘,有人投来垂青的目光自是好事。”云仙的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是嘛?”月儿还是有些不确定母亲的意思。

“当然,只是。”云仙并不是个昏庸的母亲,她需要抽丝剥茧一层一层的让女儿明白她真实的心意。

“只是什么?”月儿知道母亲的意思并非诗经里的诗句那般容易被解读。

“只是月儿,我虽被老太爷收做了义女,你也是江府名义上的孙女,可是我们母女心里清楚,这江府到底不是我们母女的,而且我们也不可以生出贪婪的心,说来我们到底是城中那些大门户眼里的卑贱之人,况且垂青你的是钟府的嫡子,他出身尊贵,又是皇亲一脉,更何况那钟慕川的母亲是咱们大娘子的表妹,这一层层的关系都会是你们未来路上的一道道荆棘,母亲并非执意去质疑你和那钟府公子的情意,母亲只是.......”云仙有些哽咽,这些原不该由月儿来承担。

“母亲。”月儿听得懂母亲的心意,这些年不管是认识老太爷之前的饥饿落魄还是进入江府后的冷嘲热讽,母亲都默默承受着一切只为给她遮风挡雨,想到这里她不由的抱住纤弱的母亲。

“月儿,不是母亲不愿意你去追逐一些东西,只是,只是母亲能给你的太少太少,而这金陵城中对你的苛求又太多太多,比起你爱而不得的失望,母亲更怕那些荆棘让你失去对人生的希望。”云仙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些不光是在点醒月儿,更是满满的责问那个曾经错付一个男人而付出的沉痛代价。

“母亲,月儿听话,月儿不去想那些了。”月儿害怕失去这个相依为命的母亲,“母亲,钟府的川哥还说要下帖邀请我一道去参加避夏的宴席,女儿也不去了,母亲尽管放心,只要是你不愿意的,月儿都不愿意让你伤心!”

云仙此刻心意难平,仿佛有两个声音在一同撕扯,一个声音咆哮着“月儿还这么年轻,她的人生还有无数可能,你不要把你的不幸硬生生的扣在一切还未可知的女儿身上,你太自私了!”,而另一个泪流满面的声音啜泣着“就是因为我太爱她了,就是因为我知道爱而不得的痛苦会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难道我所承受的苦楚还不够多吗,还要加上我唯一的女儿吗?”。

云仙一时间无所适从,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情感方面她根本没有任何的权利去告诫女儿任何东西,她曾以为那个男人是个良人,他也曾在花前柳下对她海誓山盟,她信了,所以输得一败涂地,所以穷尽一生的赎罪只为替女儿挽回一丝丝过上普通妇人幸福的可能,可是普通的生活是她自己想要的,并不一定是月儿想要的,不是嘛?云仙陷入了自我质疑的境地。

“母亲?母亲?”月儿惊慌的摇了摇有些发杵的母亲。

“月儿,母亲没事。”云仙晃过神来,宽慰道,那脸上一阵一阵的绯红不知是对月儿的愧疚还是自责,“月儿,钟家哥儿既是说了要送邀贴,我想宝哥和钟府的云翡也是要去的,你们都是张学究的学生,去一次长长见识也无可厚非,母亲不阻挠你,想去就去吧!”

“母亲,你说的是真心话吗?”月儿还是不太自信,她可以不要什么山盟海誓的男女之情,她宁愿要眼前这个抚养她长大的唯一的亲人。

“当然了,母亲何时骗过你。”云仙摸了摸月儿的面容,月儿是无辜的,她还是个孩子,她不应该失去一些她本应该拥有的快乐,即便那些快乐势必付出一些代价,但是她可以替月儿偿还。

“不仅要去,还要恬静端庄的前去,虽然咱们月儿没有爹爹和显赫的家世,但娘亲的月儿定是不输给那些府里的姑娘的!”云仙深吸了口气,何必庸人自扰的怯怯戚戚,若是没有路,那就趟出一条,只要她的月儿兴高采烈的活着!

“回头娘把你喜爱的衣裳尽快做好,趁着天好过水熨烫好,再让橘烟给你熏上你最爱的白苔木香,等钟府的邀贴到了,娘亲就送你去那钟山过个开开心心的避夏!”两行清浅的泪随云仙起伏的唇角滑落,没有人知道那一瞬间的勇气来自于哪里,大抵是源自于一个母亲破釜沉舟的勇气。

“母亲!”月儿知道母亲一定是挣扎了一番,那滋味她不能感同身受,她将脑袋深深埋进母亲的怀中,那一刻的沉寂只听得到母亲胸膛前滚烫的心跳,那是月儿听过的这世间最踏实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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