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达成合作之后，程规也发挥了自己的人脉，多方打听，进一步了解了高昇。
但越是了解，程规就越是捉摸不透。
高昇这个人，做事总是有一段没一段的，结交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但往往只是开了个头，改变了局面，很少持续地跟下去。这与他职位变动快有关系，但又不仅是这样。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此人的眼光、运气和胆量都格外好，而且不愿意消停下来。而他做事的方向，总是让人猜不透。
这个人的兴趣究竟在哪？他仿佛有很多种才干，但又看不到他对那些事物的热衷。
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志向？
程规能感觉到，高昇做商务印刷局，既不是为了乔氏商号，也不是为了推广他程规的学说，也并不是对印书本身感兴趣。
好像他只是单纯在借用乔氏和程规的力量，想把这个印刷局的影响力做起来。
那么，这就只是一个铺垫，一定会有后续的动作。
他还想出什么书？
程规正琢磨着，许慎和高昇就一起来交流书法了。
写着字、聊着天，程规逐渐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高昇肯定不是真心交流书法来的，他连《黄亭集序》都没认真看，他只是投老许的喜好，想要和他拉近关系。
许慎也是一个经学大家。
高昇想做的，是让其他学者和自己一同完成《六经正义》吗？不大可能。如果高昇是抱着这个念头，当初就已经说出来了。
那么高昇想让老许做的，难道是让他另外出书，和自己的《六经正义》形成合力吗？也不太可能。正义，一家之言便已经足够，又何必画蛇添足？
难道是邀请许慎为《六经正义》做推荐文章，作序？如果是这样，高昇大可不必这么拐弯抹角，以交流书法的名义亲近许慎，直接在三人会面时提出就可以，毕竟都是朋友。
排除了种种可能，就只剩下一个答案：高昇想找老许和自己唱对台戏。
所以，他才不会当自己的面提出来。
但程规得把这话说明白了。
程规似笑非笑，道：“说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高昇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如许老先生说的，不同的声音，不同的意见，不应该假装它们不存在。既然，我们打算推出一个主流的、公认的理论，那在这之前，应该充分体现其他的思想，彼此印证、充分讨论才好。我打算由程老先生和许老先生二位开一个头，激发大家的表达欲望，以我这个商务印刷局，作为不同思想交流、展示的平台。”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嗯……我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其实就是改变各项指数，提高各项属性和政绩。
程规又追问道：“你是觉得现在这个世界不太好，所以想要改变它？你觉得，按你的想法去改造它，就能让它变得更好，而不是更坏？”
高昇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无法确定。”
“你不能确定……这么说来，你不是为了世界而改变世界，你是为了你自己而改变世界。”
高昇艰难地点头，道：“没错。”
高昇做这些事，虽然也是想为这个时代做一些好的事情，但归根结底，他是因为系统的要求、个人晋级的需要，选择将自己的精力投入哪个方面，做什么事、见什么人。
虽然高昇不会妄自菲薄，他觉得自己也有几分聪明和才干，但是，唯有依靠系统，他才能成为那个神奇的、无往不利的“高大人”，接连做成了不起的事情，说什么都好像有道理——因为他总能取得最终的胜利，胜利者的言辞，是最有分量，也最能给人带来信心的。
高昇一直觉得，自己这个“超普通升官游戏”与玩过的那些升官游戏很不一样，但仔细想来，它归根到底是一个升官游戏。它虽然鼓励“玩家”为大众谋福祉，但“玩家”究竟是怎么做的、做了什么，其实都不重要，只有个人取得的成绩、结果和地位的晋升是最重要的。
程规淡淡道：“老夫这一生见过许多你这样的人……也许他们没你神奇，没你能干，但都有一样的野心——想要做点什么，改变点什么，只是为了在天地间显露自己的模样，在时代里刻下自己的影子，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自己比其他人出色，比其他人特殊。这些人，往往懂得道理却不明道理，只是燃烧着一颗空虚的功利心，为了改变而改变，他们只会破坏，带来混乱，混乱过后，又会有什么新鲜的出现吗？不会的……乱世出英雄，嘿嘿，英雄不死，乱世不止！”
高昇沉默了一会，道：“我不认同。”
“你有什么不同见解？尽可以说来。”
“英雄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一个人没有办法撼动世界。英雄能成为英雄，是因为有许多的人，在支撑他的行动——他们期待改变发生。假如没有人期待改变，那一个人再有野心，也不过是牙签搅大江，掀不起风浪。”
高昇顿了顿，继续说道：“改变永远都在发生，有时细微，有时剧烈，也许有些东西会循环，会换一种形式长期存在，但总有些事物，是原来没有过的，有些事物，则会被历史的尘埃掩埋。有许多人，固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怀着功利心，去寻求改变，但那样的人，并不是错的。他们同样可以创造出好的东西，做出伟大的事业，成为时代进取的一部分。功利本身，并不是问题，只要让个人之利，与众人之利，协调一致，让益人者易得利，而损人者不易得利，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那么，对世界整体有利的改变，就会更多。”
程规摇头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目光长远，人们往往只顾自己，只顾眼前之利。天下人往往也分不清什么是好的改变，什么是坏的改变，容易热血冲头、被人蛊惑，得道不一定多助，失道不一定寡助……就说你，你自个儿都不能确定你做的事结果一定会是好的，你要去说服别人追随你，如何使人信服？你只能毫无真诚的，用自己的花言巧语，给人一个虚妄的信心。”
“路遥知马力。”高昇语气逐渐坚定起来，“我给的究竟是虚妄的信心，还是进步的希望，等到人们看见改变实实在在发生，事情是向好发展，还是向坏沉沦，那时，一切都会明白起来。到那时，人们会重新作出选择。假如现在不去做，就是放弃可能性。”
“你有自信？”
“在很多事情上，我没有这个自信……不过，我相信商务印刷局会带来好的改变。圣人编修六经，不就是为了教化世人？程先生既然瞧不起世人的眼光、智慧，想必今时今日，圣人的事业仍未成功。假如满足现状，六经即使出了所谓最终‘正义’，标准答案，又能有什么益处？我愿以商务印刷局，普及知识、文化于天下……我相信它能有益于我，也有益于人。”
程规捻着胡须，沉思良久，叹道：“既然你有如此宏图，我程规就不守成规，配合你这后生做上一回罢！且看这世间，是否真会有所改变。”
高昇脸上一喜——虽然之前的忽悠被程老爷子看穿，但这事竟然没黄。
而且，程规看起来很欣赏自己的样子，难不成，靠山大腿喜加一？
程规呵呵一笑，话锋一转，又补了一句：“至于商务印刷局以外，你想做的其他事，老夫恐怕就会从中作梗了！呵呵，想在这青州搞事，搅乱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宁现状，没那么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