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是没有用处的人。有些人存在的意义,就是成为弃子。”
不知为什么,我忍受着身体撕裂的痛觉,备受煎熬地吸进每一口空气,恍惚中脑子里回荡着别人的话语,十分艰难地爬上不足一人高的合金飞船舱顶,将抖动的手掌伸进舱门外识别的凹槽内。我哽咽着近乎呕吐,却又无法在通畅的呼吸中自由地倾吐气息。
我病了,在血肉横飞之下,即使保持毫发未损,也无法将肉体从模糊的画面中抽身。在扭曲的挣扎过后,我会迅速重归平静,但恐惧中的罪恶感会像流星般扫过一颗星球,带走我内心中的一部分。
识别装置迅速震荡后与我体内的DNA进行匹配比对,一声简明的播报声昭示着正确的身份,旋转的固定螺栓层层开启,扁平的透镜悬浮在空中打开天窗,我轻松地跌落在座椅上,用最后的意志力支撑着皮囊般的身体。
进入舱体最常规的通道,是上方的舱门。可我仿佛还是能听见背后舱体被人叩击的声音。透镜上悄悄反射着路人愉快的交谈,耳熟能详的早餐和近在咫尺的行程,安静的交际试图将我拉回到正常的世界里。
当轨道通路再次开启,这些人会各奔东西吧。他们愉快的表情,即使在日后永不相见的短暂交谈后,也还是没有露出任何落寞的表情。也许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归处。
我脑海中仿佛还回荡着那个半透明仪器蜂鸣的警报声,不久前掌握人生杀大权的氮化探测装置,正若无其事地安坐在我的座位下。没有飞溅出的血污,没有打斗中金属碰撞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上边既没有沾染一丝血迹,也没能留下一丁点伤口,证明刚刚发生过什么。体内的微型机器人检测到我的身体非常健康,只是有些情绪波动。
可我却莫名地哽咽着久久地不能平静。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被人袭击了,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预料之内。
在剑拔弩张的紧要关头,我能清醒地快速思考,制定应对策略,而回归平静之中,我的脑海却像内心中的躁动一样,彷徨而不知所措,仿佛所有积累的恐惧都涌上心头。
“难道你就没觉得,刚刚冷血地杀害了几个活生生的国王军吗?”我的理性如同一个处变不惊、道德高尚的旁观者,发出来自内心深处彷徨的质问。
我有选择吗?他们是杀人凶手,不是吗?他们残忍地杀害了不计其数的无辜者,其中有很多像我当年一样,是无助的孩子,只是他们没能像我一样幸运地逃出来。如果我刚才有一丝手软,现在估计已经和那些孩子重逢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关于复仇?对北方王国的仇恨。早在那一天起,你的怒火就已经无法遏制了。不论他们是军队还是刽子手,是平民,普通人,或者是孩子,你都想要向他们复仇。北方国王军,就像他们对我们一样,你想让他们血债血偿。“
他们都是罪人?的确有很多人,在那一天做了不可原谅的事,而他们将成为我一生的死敌。可当真正和他们交锋,我却发现,原来他们一样会成为被屠宰的羔羊,不管进行过多少次生能改造,扭曲了多少人性,当他们无助的时候,和我们一样,只是无助的普通人。
“死敌就是,置对方于死地的罪人,不是吗?难道你不记得那天德奥斯说的话了?要用顽强的内心去感化自己的敌人,也许我们今天站在不同的城市,代表不同的理念,可追根溯源,我们也许是亲密的家人。“
闭上眼,那天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战争的火焰将一切都燃烧殆尽。德奥斯的包容使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我并不想说,这是德奥斯的过失,或者是南方反抗联盟的罪责,一切都是抗争的下场。抗争终归要流血,只是……只是我们都太天真了。
战争践踏着生者内心的每一个角落,毫不留情,今天也一样。是他们将战火引向我们。
最先进的设备不是侦测到他们的罪行了吗?没人能躲过真相和事实,没人。她也没有躲过,这些人也躲不过。事实是无法改变的,当发生便没有选择的机会。我这样单纯地狡辩道,毫无羞愧感。
“可那只是一个不透明的桶,里边充其量装了一些奇怪的零件,甚至有可能是一壶月球的酒,吉姆只是不小心放错了地方,有可能吗?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处刑者吗?现在自己和‘黑色刽子手’有区别吗?还是该管自己叫:兰顿刽子手?“
我疯狂地敲击着加固后的前端控制面板,发出了剧烈的金属碰撞声。巨大的冲击力被微型机器人吸收掉了,正常人根本无法流下划痕。
我究竟是什么?怪物吗?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无辜的可怜人,这些年做了多少可怕的事,最后终于成为人们眼中撕咬人血肉的魔鬼。
我握着双手,额头靠在手上,闭上双眼。虽然我无法在眼前呈现诸多经历过的苦痛画面,但是我的耳边却不断回荡着令人厌恶的咒骂声。
“再来吧,你。有机会再来吧?“突然,我的胸口回荡着一个愉悦清脆的声响,声音非常年轻,即便没有立刻回想起人是谁,也还是让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甚至发出了嗤嗤的笑声。
“也许,我还没有那么无可救药。也许这就是我的反抗,一切才刚刚开始。“我说。
一个月之前,德奥斯的一个助手若无其事地来到我面前,提出了那个我忧虑已久的事。
“布莱特,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尼奥·布兰德?“我似乎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只为了在冷漠的排挤中,有机会迅速地融入到他们的群体中。
“啊,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尼奥笑着似乎要掩饰什么,也许是对于他来说不足挂齿,却会改变我全部生活的话题。
“我们希望你能离开地球一阵子,去其他地方修养一下,现在的你,有些不正常。“尼奥说。我不知道一个人理所应当地告诉另一个人,他不正常该离开,是好心还是恶意。
“是我做的不够多吗,还是不够好。“我回答。”我做了什么坏事?“
“不,你做得很好,真的。“他说话的口气,完全像是在刻意减少我向德奥斯告状的可能性。”多亏了你,我们有了各种各样的载具,你掌控着所有的交通,对吧?“
“我只提供过一次载具改造服务,我负责反抗军的能源。“我回答。
“好……抱歉,现在,我们需要你休息。你每天拼命地工作,我们都清楚,可你这样容易把自己累垮的。“我穿着一身浅褐色的外衣还没来得及脱下,明明刚走进门没多长时间。往往与这里的人接触非常短,每天不到短短的一个小时,很多简单的任务都不需要亲自到场,我只是象征性提供某种技术援助。
他看着我的打扮,停顿了两秒钟,意识到自己侃侃而谈的对象出现了偏差。“主要是,科学院很忙吧。“我的确在联合科学院有稳定的任务,然而完全不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
“有人说,我是个怪物。那一天看见我把活人往嘴里塞。“我回答。
尼奥愣住了,不再空虚地打圆场,已经开始打算早点结束漏洞百出的诱骗。
“你相信吗?我可以生吃活人?“我说。”我的胃里,似乎没检测出我以外任何人的细胞,连动物的也没有。因为你们担心,我都快改吃全素食了。“
“他们……只是开玩笑。或者说,没有人这么说。“他再一次磕绊地说。”你在这里影响不太好,不是你不努力,不是你很怪异不好相处,是因为德奥斯。“
虽然他刚刚当着我的面骂了我。“德奥斯?他也这么想?他是怎么说的?“我急切地问。
“他说你很累了。他希望,你能给自己放一个假,不管发生什么根本不是你的过错,你还小,还是一个孩子。他想让你松一口气,找一个机会原谅自己,放下心去单纯地休息,去玩。最少一周,最好能休息一个月,到月球上散散心,交些朋友。说不定,能让伤口愈合得快一些。他说他每一天都能感觉到你的心在流血,尤其是你假装笑出来的时候。“尼奥说。
原来,不是这个人自作主张,也不是别人在背后议论纷纷。尽管他笨嘴笨舌,但他还是告诉了我真相。是德奥斯,他一直在担心我。
从那天起,活下来的人,便承受着沉重的罪孽。如果我的心在滴血,他的内心一定是成千倍、成万倍的痛苦,每一分每一秒千刀万剐,每一次呼吸都感受着同样的绝望和内心的折磨,并举步维艰地站在所有人前边,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值得。
我不知道德奥斯内心是何等钢铁意志,因为她每次见到我,都露发着阳光般温暖的笑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每次见面,都让我好受些。
“听话,布莱特。休息一下。“尼奥说。
“我不是小孩了。“我回答。”我……答应你。好吧,可这……这不是我逃避了,我只是希望,能给德奥斯一些空间,不让他再为我担心了。这是兄弟的职责。
我匆匆离开,把科学院的工作抛在了一边。也许从某一刻开始,那里早已没有了我的位置。可往日对我恶语相向的老先生,却意外地对我说了一席话。
“要是你走了,时间理论就没有人研究了。那种毫无意义的冷门科学,就需要你这样没品味也不知道放弃的人。”副院长赫尔曼对我这样说道,我以为会听到其他挖苦的话。
“我不是逃避。只是……”
“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也许是科学院默许成文的规定,所有人都有真实的肉体和面貌,物质的积累变迁呈现出明显的年龄变化。两鬓斑白、层层褶皱的老先生,往日是所有年轻研究院的“公敌”,专门给所有人找麻烦,“科学没有缺陷”是他的座右铭。
“像我们这样做出了选择,就没有机会了。虽然你年纪不大,也承受了很多不该你承受的事。但是,不论是科学还是任何事,都没有平坦的路。”赫尔曼先生说。
“我希望引用院长的座右铭,时间会证明一切。”我苦笑道,做着苍白无力的道别。
“不管你是短暂的离开还是长久地远去,不管发生什么,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以后,我们的要求会更加严苛。”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我无法回应相应的表情,所有归属的物品都已经收入到我的通路当中。也许他对我漠不关心,但是身为一个科学研究者,能看出一个人要匆匆离开,应该不是特别难的事情吧。
我以为还会和他大吵一架,但是一切都过去了,就像发生在昨天的事。
我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粉色的、蓝色的巨大玩具熊打点着我的行装,它们和构造者结合构成了我的玩具熊军团,每天昼夜不息地维护着住处的运转。也许是习惯了它们的拥抱,我没有感情地靠在一只拥抱过来的熊,做着无用的道别,心里想着见德奥斯最后一面。
可是复杂的行程早已经通过我的通路传递到我脑髓的痛处,即使只需要几秒钟和我见面,也还是无法轻松抽出时间。
一切都无法像过去一样自由自在了。也许它有更多的责任,可我不想成为弃子和负担,不想拖他的后腿。
我把装满他们回忆的箱子扔在门口,那些曾经翻阅过无数遍的宝物,现在成了无关紧要的累赘,我拼命跑向通往月球的轨道炮塔,以为跑得够快所有的回忆就能抛之脑后。
我的脑海也能像我的身体一样,长大成人,不再眷恋过去。
我坐上空荡荡的独立飞船舱,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留下,也许我希望这样就不用道别,不用留下什么遗憾。“要是见一面该多好呢。”我坐在飞船的长椅上,傻傻地等待着既定的发射时间。
“可是,你答应过我!”我突然想起几年前的场景,当时更加年轻气盛,更任性,做着更危险的事。
我驾驶着一个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机器人,上边载着一些无理取闹的炮弹,一路从南方的反抗区出发,径直飞向北方王国的防护网。
“你答应过我,有了反抗军之后就带我去找父母,可我一直等啊等,什么也没有。我看是永远不会陪我去找爸妈了,他们也许已经死掉了,我就算去给他们陪葬,我也要死在我出生的地方!”
“布莱特,等等。不是我不想回北方,北方王国非常排斥我们,我们现在回去只会面临危险。你能不能从这个奇怪的玩意儿里出来,到我这儿来,多陪陪我,好不好?”我还记得他永远都在宠溺一个同样受伤的孩子。
“这不是什么玩意儿,有了它我立马能把父母救出来!”我一路飞向北方,时空理论让我直接出现在北方领土上方,只是没能抵达我想要去的地方。
原来所有的领域都已经进行了严密的隔绝处理,仿佛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都在北方军枪口的监控之下。
我的飞船平稳地飞过几层从地面延伸到空中的防护网,侥幸地钻进对方的枪口之下。我看见下方大批的载具和人迅速聚集。
“发生了什么?”我傻乎乎地向前冲,当剧烈的炮火声轰鸣,我才知道自己还是一个无知的孩子。
我坐在通往月球的飞船上,回想起这一幕。我突然站起身来,想像走过一扇门一样回到自己的家里,靠着五颜六色的玩具熊,捡起那个装满回忆的箱子。但是太晚了,闪着单调光满的隧道已经将我弹射向数百公里之外。
“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我敲打着船舱后侧砰砰作响。“这不是……你的人生,德奥斯,对不起……这也不是,你该有的人生,薇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