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放暑假了，孩子们都撒了欢地乱蹿，无论是中学生还是大学生。如今任致远的大孙女、大儿子任宝的独生女儿任珍珠已是西京大学的大学生，过了暑假，就升大二了，这阵儿，她像难以计数的学生们一样，东奔西跑地乱蹿腾，许是离开家乡半年了，这次回来看着什么都有往日没有过的新鲜感，从平原市的城墙，到城区的大街小巷，从郊区的田野到黄河岸畔，这些司空见惯的东西变成了一道道风景，就连那所简陋的小学母校，走进去也那么亲切好玩，触发几多诗情联想。
是的，十九岁的姑娘，正是充满幻想又好高骛远的年龄。不过，此刻的任珍珠，不是昔日的任珍珠，她不再骑着自行车或乘十一号专车（徒步）来回蹿腾了，她是乘着漂亮的宝马轿车，箭也似地穿行郊野去看黄河或招摇过市游逛街景，驾驶汽车的是她的同学，德运老板的爱子德志。德志长珍珠两岁，他们曾在一所高中一个班里读书，珍珠长得漂亮，德志千方百计想接近她，有事没事总是找话跟珍珠说，即使遇上弄不懂的功课，他不去问老师却要请教珍珠，任珍珠并不在意德志的自作多情，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当姑娘接到西京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高考落榜的德志慌了，忙叫他爹活动，最后以三十万元的赞助费，换得个特招生，不过，这事外人都不知晓，知晓的只是必须过手的几个人。
德志像所有正规录取的大学生一样，大摇大摆地走进西京大学。能与任珍珠在一个校园，就是德志最大的梦想，下一步是能怎样讨好珍珠，就怎么去做。
放暑假了，金秋公司派车去西京接德志回家，自然，这个讨好的机会不能丢失，德志特邀珍珠一道乘车，还为她买了一个时尚的手机和不少动听的光碟（CD），十九岁的任珍珠与本分的工人父亲不一样，与讲求无功不受禄的爷爷更不一样。你德志敢送，我就敢收，又不是我主动索要，不要白不要，要也是白要，自来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乘着德志家的宝马，在城里城外转足游够的时候，珍珠来看爷爷了，也是任致远打了两次电话，叫任宝跟珍珠说，爷爷想她，放暑假了，也到爷爷这里玩一玩。已经很长时间了，任致远似乎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也不抱什么希望，但是，对下一代，他的孙女孙子，却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寄托，爷爷关心着下一代，时时将他们挂在心头。任珍珠又是乘着德志驾驶的宝马来的，进屋时，德志还拎着特为爷爷带的黄金酒和脑白金。这时候，任致远正在专心欣赏二胡曲“二泉映月”，缠绵忧伤的曲调将老人带进痛楚的境地，命运的磨难让他与悠扬的旋律产生了共鸣，这是老教师最钟爱的音乐，他能理解写曲子的瞎子阿炳，那变化灵动的指法在拨动任致远的心弦，那飞越跳荡的音符在撞击老教师的心房，多好的音乐啊，真正的艺术——《二泉映月》。
“爷爷又听《二泉映月》了，真个老土，哈——”没有想到，孙女进门的头一句话，竟然这么幽默好玩，爷爷看着活泼又漂亮的珍珠，真个又惊又喜，又见随他进来的德志，不无诧异地问：“这位是——”
“我的同学，小德。”珍珠回答着爷爷，德志将拎着的礼物搁在客厅沙发的一侧。
“来爷爷这，买东西干啥，小珍珠啊！把爷爷当外人啦，不该花这钱啊！小珍珠。”爷爷看着黄金酒和脑白金，心疼地说。
“不是我买的，我爸哪有钱买这个，是他，”珍珠指了指身边的德志，“非要带，说第一次见爷爷得有见面礼。”说着，珍珠转脸令小德，“快，把CD换换，听那个——刘德华的《我不够爱你》，对，就那首。”德志就遵命去翻那兜CD，珍珠关掉了正放着的《二泉映月》，转身对爷爷说：“爷爷，你也得与时俱进啊，一直听什么二月，不烦啊。”说着，她向爷爷扮了个笑嘻嘻的鬼脸。
作为任致远的孙女，在爷爷面前，无论做什么，说什么，爷爷都不会责怪，即使有些令人不快的举动，因为是亲孙女做出的，就觉得好玩又天真，结论和感受自然是“可爱”了。只是那黄金酒和脑白金，这么值钱的礼品使他不安，怎能平白收人家的东西呢，孙女的同学，跟着珍珠来串串门，也不是不可以的，花这么多钱买东西，就不该了。想着想着，任致远不由地问：
“珍珠，小德同学家也在平原市？”
“嗯，我们一道从学校回来的”。
“咱不能收这个啊。”老人指着沙发一侧的东西，又看看小德，“谢谢你了，小德同学，这东西还是拿回去，叫你爸妈用吧，我不喝酒，真的。你跟珍珠同学，想来爷爷家就随她来，可不许送东西啊！”任致远真诚地说。
刘德华与陈慧琳演唱的《我不够爱你》已播放出来：
“我想我不够爱你我不曾忘了自己没那么全心投入所以会一败涂地。”这是刘德华唱的，接着陈慧琳唱道：“我想我不够爱你我忘了你的用情没办法重来一次也只好听天由命。”接下来二人合唱：“不能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也不能轻易地闭上眼睛因为你会出现在天空和心里不能在一望无尽的地方也不能钻进那拥挤的人群”……什么意思啊，既然不够爱他，何以还这般多情，嗨，如今的年轻人怎么想的，歌词不怎么样，曲子也不美啊！真个不懂，他们怎么不欣赏《梁祝》？多么悦耳动听又美丽忧伤的爱情绝唱，怎么不理解《二泉映月》？多么深沉凄婉，如泣如诉的命运诠释啊！全世界都承认的大作品，大音乐啊！在这么多毛孩子心中，就没一点儿位置，那类时尚歌星，却被追得发烧，唉！老人心中发出一种难言的悲哀，他没办法，面对自以为是的优劣倒挂，只能忍在心底，窝在心房，不能发作啊，别说成千上万的“少年”追星族，就连自己的亲孙女小珍珠，也不甩忽爷爷啊，反说爷爷“老土”！难道是自己没了文化，不懂艺术吗，要么，怎么与孩子们和谐不起，共鸣不了呢。教一辈子书为人师表的任致远既纳闷又困惑，许多“新生事”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无论《我不够爱你》的歌声如何缠绕飘逸，还是没能扰乱老人的思绪，盯着脑白金和黄金酒的眼睛，在向一对年轻人说明，应该回答我刚才的话题。这很重要，对任致远，无功受禄，不仅让心灵内疚惭愧，且会酿造不幸。
“爷爷，你咋这样较真啊，不就是两瓶酒么，他愿意送，就收下，有什么大不了的。”珍珠看着爷爷认真的样子，为德志解围地说。
“不是爷爷较真，珍珠，咱无缘无故收人家的东西，能用得起吗？”任致远不同意孙女的做法。
在一旁的德志想说话了，本来这问题该他回答。今日拎这些东西，只是顺手从家中掂了两样，是他告诉老爸德运，要跟同学任珍珠去看爷爷。老爸提醒他，得带点礼物，第一次到人家家，不能空手的，这是规矩。他哪里想得到，老爸的规矩会在任家出错，对任致远提出的话题，他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这时候，他想说这点儿东西确实不算什么，对他们家，就是搬来成件的茅台五粮液，成箱的中华烟和脑白金，也不足挂齿，何尝区区两瓶和两盒小东西。当德志张口道出“这算什么，在我们——”的时刻，机敏的珍珠把话打住了，她知道爷爷，爷爷听到德志的“下文”，更会生气的，爷爷讨厌别人摆谱谝富，更不接受“富人”施舍。便插话道：“爷爷不喜欢吃的东西，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偏要送，看看，碰钉子了吧。”珍珠说着还悄悄地给了德志一个鬼脸。“以后再跟我来看爷爷，要送东西，就买本书或带支毛笔（爷爷有时间会练练书法），不过，那书得是爷爷喜欢的，毛笔嘛，得是真正狼毫的，哈——”说话时，珍珠的奶奶开门进屋，她刚买菜回来，听到这话，就说：
“毛笔多了，也不用买，你去看看，书房里有多少支，你三哥从那个什么湖州捎来一大盒子呢，要买书，你知道爷爷喜欢啥书，”奶奶更了解爷爷，她看着水灵灵的孙女珍珠，也是又惊又喜，接着说，“奶奶给你做红焖茄子大米饭，还有糖醋熘鱼，这不，都买好了，鱼还活着哩。”奶奶知道孙女今天要来，特地跑到纬四路那家大菜场采购了。
“真好，真好，奶奶做的红焖茄子，是世界一绝，好吃极了，那糖醋熘鱼，哟，一想它口水都流出来了，奶奶真好。”珍珠眉飞色舞地夸着奶奶的烹饪手艺。将眼光转至德志，今个算你有口福，别看成天跟你老爸下饭店，哪家饭店也做不出奶奶的红焖茄子。
珍珠的话方使奶奶将眼光转至这个大男孩，她看了看他，觉得面熟，又仔细地看，噢，这孩子，怎么那样像一个人，活脱脱的跟他一样，那不是德运吗，调皮捣蛋得出奇，是的，德运上小学时，奶奶当过他的老师，上中学时，爷爷又做过他的班主任，对德运印象深刻的缘由，还是他企图追女儿任宜的事，那是中学时的德运，叫人觉得有点儿死皮赖脸，女儿任宜对他根本没一星儿意思，他却胡说八道，自己与任宜谈朋友了，故意把舆论造得满校都是，还敢在放学路上，截住任宜求爱，唉，这孩子真无赖，弄得小宜担惊受怕的。还是致远厉害，为这事找到德运家，跟他父母摊牌，算把事捂住了……难道他是德运的儿子，不是他儿子能长得这样像他？也不敢说，世上的怪事多了，得问问，还是问珍珠吧：“珍珠，这位是——”奶奶面朝德志。
“同学。”珍珠回答得特简练，她不想节外生枝。
“噢，同学，也在西京大学？”
“当然了。”
“这位同学你姓啥？”奶奶将面庞转向男生。
“我姓德，叫德志。”
“噢，你爸爸——”
“奶奶，查户口呀，管人家爸爸干啥？”珍珠不耐烦了，她不想让奶奶刨根掀底。可是，奶奶的眼光落在德志身上，死死盯着，并不想转移。男生倒是不在意地答道：“我爸爸叫德运啊，运动的运。”德志的回答一下子惊动了两个老人，任致远与妻子都惊讶了，怎么？与孙女一道的是德运的儿子，如今省城赫赫有名，腰缠万贯的房地产老板公子。怪不得那么大方，一下子就拎来上千元的礼品，还是个求学的学生。这时间任致远方认真地看了看德志，噢，果然是，长得跟他爹一模一样，他进门时怎么就没仔细地看一看，瞅一瞅呢，来半天了，还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唉！真个“冤家路窄”吗？这冤家的孩子，莫不是在追珍珠吧，真不该啊，不会吧，许是他随意跟孙女来家玩玩吧。又一想，不对，若是一般性的来玩，何须带那么重的礼品？不对，这小子跟他爹一样，是想我们任家的姑娘吧！不行，不可能的事，任家的姑娘，决不与德家联姻结亲。
许是任致远想得太远了，其实珍珠的奶奶也想到这个不该想的地方了，她与老伴很是默契，对待这事，特别对德运，别看如今他是方圆一带知名的亿万富翁，大房地产老板，政府官员的座上宾，在任致远心中，他依然是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只是这个学生长大了，从校园走进了社会，活动的空间大了，调皮捣蛋的秉性能改掉吗？挣那么多钱，还不是靠胡捣乱弄赚的，倘若规规矩矩能暴发吗？老人心中，德运就这样子，钱再多也高贵不起，尊重不得，充其量只是个暴发户，不会拿他当人物，别看社会如何厚爱，媒体如何吹捧，任致远固执地以为，他赚那钱，是不义之财，那荣华富贵，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其实，德运老板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他早发现，尽管腰缠万贯依然有人藐视自己，敢发表微词奚落自己，与那类腰金衣紫的人物天差地远。他知道，这世道，光有钱还不行，人要活得体面、风光、受人尊重才中，咋办？有人告诉他，掏三百万，可活动个省政协常委，他相信这是真的，只要把钱扔对地方，这事能成。他曾打算做这事，不过，最近改变了主意，觉得政协那把交椅，没啥意思，还花去那么多钱，有点划不来，倒是想在人大弄把椅子坐坐，关键时能举举手表决表决，不像政协，只有拍手资格。进了人大，还能不受人尊重吗？不过，进人大，不仅投资更大，难度也大。有人对他这么说。所以，德运老板有点儿犹豫了，到底做不做这事，还是下不了决心。
任致远夫妇得悉德志是德运的儿子，话突然少了，屋子里仍然播放着年轻人爱听的流行音乐，那首《我不够爱你》已翻了过去，这会儿正唱着《好心分手》，一向不听这类浪漫情歌的老教师不得不听起来，他不能把耳朵塞住：
是否很惊讶讲不出说话没错我是说你想分手吗曾给你驯服到就像绵羊何解会反咬你一下你知吗回头望伴你走从来未曾幸福过赴过汤蹈过火沿途为何没爱河下半生陪住你怀疑快乐也不多没有心别再拖好心一早放开我从头努力也坎坷通通不要好过来年岁月那么多为继续而继续没有好处还是我……“唱的什么啊！赴什么汤蹈什么火，从来没幸福过，什么意思？”任致远小声嘟囔着，他不理解，如今年轻人的感情怎么这样矛盾。
“说你老土吧，爷爷，你不懂。”珍珠下意识地说，仍然摇头晃脑地欣赏着王力宏的演唱。这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任宁开门进来了，他随身带着钥匙，爸妈的家就是他的家，任家兄妹，只有他至今还与父母同居，只是近来想清静，方才在外租房，虽然租了房，许多重要的东西还在这里放着，那是一间属于他的卧室兼书房，珍珠随着开门声转脸一看，见是任宁，一蹦老高跳跃过去，抱住他的脖子高叫道：
“亲爱的小叔，侄女珍珠好想你呀！”
“真的吗？噢，什么时间回来的？”任宁轻轻地推开珍珠，就往沙发那走去，坐在父亲一侧。
“我还欠着账哩，小叔，别走，今个我请客，往天外天大酒店”。珍珠所问非所答地说。
“哪里能呢，那只是个玩笑，我早忘了。”任宁知道，侄女欠的账，是一年前说的，如要考上一本大学，就请小叔去平原一流的酒店撮一顿，因为小叔为她辅导了数学和英语，至今，这个许诺尚未兑现。使任宁想不到的是，小珍珠竟然敢说去“天外天”，那是平原省一流酒店中的王牌，价格特贵，一位食客都上千元，这小姑娘，真不知天高地厚了。
“是啊，小珍珠，你请小叔只能是闹着玩儿呢，别当真啊。”任致远帮儿子任宁说话，他对时下这种“现实交换”有点看不惯，怎么能这样子，为人办一件事，马上要兑现报酬，就是亲戚朋友，也成这样了，看看，正上学的孩子，都江湖起来。
“爷爷，你就别添乱了，我是那不懂事的人吗？”小珍珠的口气突地庄重起来，“小叔废寝忘食地为我辅导功课，我不该回报回报，咋是闹着玩呢？”
“谁叫他是你叔呢，珍珠，应该的，谁叫你小叔有那本事呢，他有能耐辅导你嘛。”任致远在开导孙女。
“爷爷，你说得真好。”珍珠听到这话，忽地兴奋起来，她将话题一转，说，“爷爷，我有个重要发现，知道吗”？珍珠把话打住，故意卖起关子，等爷爷猜哩。
“嘿嘿——发现，还重要的，这小姑娘，我哪里猜得到。”任致远看看珍珠，又看看任宁，笑哈哈地坐在那，等孙女揭“谜底”。
“谅你也猜不到，爷爷，我发现小叔什么能耐都有，什么事都会，就是有一样能耐，不行，不会挣钱，大叔什么能耐都没有，什么事都不会，就是有一样能耐，真行，会挣钱。”
任珍珠的发现，把爷爷和小叔逗得捧腹大笑，不过，爷爷是在为小孙女的机敏头脑由衷地大笑，小叔却是一种无奈的苦笑。这种笑，却都真诚。笑声稍过，爷爷故意逗孙女珍珠，说：“你爸爸呢，你发现他什么了？”任致远也有了发现，他发现八零后的孙女并不像先前想得那么简单，有些地方，还真是自己比不了的，别看人家幼稚年轻，那思维和眼光，“毒”得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