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苍苍其实是一个很少失眠的人,但她已经连续两晚睡不着觉了。
床头有一盏小马灯。木雕工艺的灰色小马甚至能看出刻刀走过的痕迹,布艺的灯罩和暖色的灯光,这些都是周苍苍钟爱的元素。
已经不记得是修阳哪一年送给她的礼物,周苍苍知道它看似手工也只是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产品,但她一直都很珍惜。
只是因为在暗黄色的灯光下不管什么做久了,眼睛都会发酸发涩,周苍苍并不经常用它。
但是今晚,房间里一直都笼罩着这种幽暗的,很容易让人患得患失的气氛。即便有光的环境更不适合入睡。
周苍苍勉强闭上眼睛,但还是能感觉到眼皮一眨一眨的跳动。所幸睁开眼睛,感觉大脑还是像醒的时候一样清明。
竟然已经快六点了。
周苍苍揉了揉眉间起身走到窗前。天色渐明,毫无侵略性,让人很安心的蓝色一直延伸到更远的地方。隐约可以看见初升的太阳。那里的云彩逆着光,和阴影下的建筑一样,隐约地沉寂着。
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
周苍苍听到有扫地的声音,有节奏又若有若无的感觉。她关掉灯推开窗,眼前突然恍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一个看上去很疲惫的背影。周苍苍探出脑袋,再想仔细瞧瞧,那道影子却直接就消失在了楼宇间。
周苍苍很快听见爸妈忙碌的声音,他们的动作很轻,所以只有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和物件之间轻轻接触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周苍苍的耳朵里。
爸爸在门口轻咳了一声;
妈妈敲了敲门。“苍苍。”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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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站台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修阳穿着最新款的数码迷彩服,脚边上是统一军绿色旅行箱。周围队伍里,都是和他差不多年龄的人。因为这些最新的装备和朝气十足的年轻的面孔,现在的新兵队伍不再像从前那样有些悲壮,反而更像大学生入校的军训。
修阳好像一夜之间成熟了,褪去脸上的稚嫩,挺直腰板比旁边一样曾经参军的爸爸还要高上一头。修昆背着手就这么一直看着修阳,像要想出些叮嘱的话,又像在看年轻时候的自己。
两位妈妈一左一右,修阳的妈妈早就泣不成声,只有周苍苍的妈妈带着哭腔的一遍遍叮咛。修阳的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疲倦的,泛红的眼睛。
离发车时间只剩最后十五分钟了,周苍苍的爸爸焦虑地翻开袖口,看了一眼时间。没发觉妻子已悄然走到自己身边,看看修阳,又看看丈夫,极力压低声音说着,“要不要再打个电话。”
“不用了。”
是修阳低沉又沙哑的声音。“她来了。”他继续说。然后就径直穿过厚厚的人群走到站台间的立柱旁。
“周苍苍。”
周苍苍没有回答,她低着头靠在结实的立柱上。其实很想出去,但总觉得心里压着一块石头。像是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不安,让她一下子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周苍苍”修阳又叫了一声,声音不可思议的温柔。
对面还是没有回音。
修阳轻叹了一口气,“苍苍,我走了,照顾好自己。”说完迟疑了一下,转过头。
还没等迈开步子,他就听见后边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意料之中的,周苍苍从他身后用力抱住了修阳。然后把脸埋进他的后背。
周苍苍的力气很大,大到连修阳都觉得手臂被捆的生疼,他没有转过身,只是轻轻抱住了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拳头。她知道周苍苍在哭,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能感觉到周苍苍滚烫的眼泪渗进了他厚实的军装。
周苍苍不想哭,但比站台上任何一个人都哭的惊天动地。
哨声响了。急促,短暂,不容置疑。
修阳拍了拍周苍苍的手背,待她放手,修阳快步离开,走到父母身边提走行李,再藏进队列里。没再回头看一眼。
大批的人群被强制分离出队伍,修阳压低帽檐,偷偷抹掉眼角的湿润。
他和周苍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分开了,在他们认识的第十二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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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周苍苍收到了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解放军第三军医大学。最后一刻,她偷偷改掉了自己的志愿。
爸妈看上去比想象的要平静,因为他们知道第三军医大学在渝江,修阳部队驻扎的地方。
周苍苍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不是真的会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一些。她只知道只要想到修阳就在自己身后,心里就会莫名的踏实。
既然你选择了远方,那就让我来找你。
可是怎么办,你才刚离开,我就开始想你了。周苍苍这样想着。
大学生活充满了新奇,周苍苍的三个室友,一个来自东北,一个来自湘城,一个是土生土长的渝江人。空气里弥漫着的麻辣味就像这里的人一样,安逸的皮骨中流动着热辣的血液。这个城市,总是散发着一种很容易让人着迷的力量。
两个南方女孩经常会带着她们去吃各式各样的美食,那种不起眼的洞子火锅,街边摊的小面和只有在凌晨才开始营业的烧烤。她们喜欢点当地特色的九宫格,看着藤椒和辣油铺满整个红汤,两个不怕辣的,看着两个怕辣的满脸通红,却还嚷着要吃这吃那。
周苍苍现在不会担心去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遇到陌生的人。军校的女生入校的当天就剪掉了一头的长发,那天,周苍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相信,她已经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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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三个月的新兵训练,修阳凭借着出色的表现,成为了为数不多被分去野战部队的新兵。
修阳习惯了战车的轰鸣和高强的训练,他的皮肤变得黝黑,身体也更加棱角分明。他和周苍苍通话的时间很有限,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听见周苍苍在电话那头呜咽着变了的声音。
很快,周苍苍的生活也变得异常忙碌,临床医学的课业很紧,她几乎腾不出时间来做多余的想念。日复一日,她和修阳的联络愈发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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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份的渝江,空气中已经出现了一种黏黏腻腻的潮湿感。学校里来来往往的人大都神色匆匆,周苍苍已经习惯了。偶尔能看见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学生从实验室里走出来,有年轻的男孩和女孩,他们拉着手,从周苍苍身边走过。那个时候,她下意识地笑了。
或许她想到了修阳,现在穿着军装朝自己嘴角微微勾起的样子。
又过了四个月,周苍苍也走了,成了她这一级第一批响应国家号召,入伍的大学生新兵。
“苍苍,你傻啦!你还担心以后没有下连队的机会吗?”室友们说。
“没什么,就是突然之间好想去当兵。”
说这句话的时候,周苍苍已经做好准备去过一段她从未想象过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