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周苍苍提前结束了自己的假期回到学校。
妈妈怪她太任性;
室友们和她依依惜别;
就连李凡也打来越洋电话说周苍苍是彻底中了修阳的魔咒了;
爸爸没有反对,但女孩当兵多少太辛苦。
周苍苍没有和他们商量,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叛逆,可她想过,即便是叛逆,也就是如此了。
九月的渝江,暑热并没有褪去多少。空气里席卷着热浪,咆哮着的湿气让人喘不上气。即便学校这个时候也是一座空城,周苍苍回到学校的那一天,跟着大队人马去了那个新地方。
那里有一种神圣庄严的感觉,从建筑到行道树;从飘扬着的军旗,到严肃整洁的柏油路面。它像是一片被责任和荣誉禁锢住的天地,周苍苍闭上眼睛,她感觉到耳边的风带着训练场上的口号,正向她传递着远方的消息。
“是这里,就是这里。”
安静的空气里满是阳光的味道,让人有一种想去做点什么的冲动。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自由,和被约束住却一直不羁奔走着的悸动的心。
三个月后,周苍苍被分配到野战后勤部队的卫生队。她没有告诉修阳,自己和他的距离,更近了。修阳大抵后来还是知道了,周苍苍当兵的事情。从父辈们的口中。他没有联系周苍苍,不是不想念,而是太想念。
但现在,修阳是军人,周苍苍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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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去了一年,平淡的日子每天都有不一样。事情发生在修阳退伍前,那时候他刚参加完军校招考回到连队。
那一天,剧烈的震动打破了所有的宁静。修阳和周苍苍的爸妈远在几千公里外的海江都有了震感。直到新闻播出,他们才明确知道情况有多么严重。
地震了,在距离渝江百公里外的川陵。周苍苍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感觉,很突然的,一下子就能抓住大脑皮层的神经。自然无声的咆哮不同于任何一种疯狂刺激的大型娱乐设施,它让人心生恐惧。
医疗盘里的金属器械不停撞击,房间角落里的玻璃药柜,房顶的日光灯管和木质桌椅,一切的一切伴随着五秒之后的警报声响彻整栋大楼。周苍苍下意识地蹲在桌子边,她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修阳刚走到宿舍楼前,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他趔趄着扶住立柱。紧接着就是数不清的急促脚步声从中空的建筑里传来。
地震了。修阳马上反应过来,然后第一个迸出他大脑的事情就是。
周苍苍,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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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部队驻扎的地方离震中也有一段距离,震感持续不到半分钟也就结束了。由于位置最为接近,这只野战部队收到命令,成为第一批进入灾区的队伍。周苍苍和修阳都在其中。
刚刚到来的梅雨天气让本就坍塌了的一塌糊涂的山路更加难行。大批的工程队和救援队协同调遣,也花了将近七个小时才进入灾情不是特别严重的县城,剩下的路,恐怕需要队伍徒步才能赶在救援黄金时间抵达。
这里的情况远比周苍苍想象中要可怕得多,这不是任何影视作品可以搭建出的残破程度,几乎看不出任何城市的痕迹。连方向都难以辨识,更何况还有突如其来的余震和无法预估的山体滑坡。
医疗队驻扎在了离震中十余公里外的小县城,简单清理出一片空地后在这里搭起了简易帐篷。伤员一批一批地送进来,他们和部队里生病受伤的战士完全不同。到处都是不断涌出血液的的断肢和已经分辨不出的肌理神经。
这一切对于周苍苍来说太过突然,起初她也会抵触,看着那些被瓦砾沙土包裹着的伤口反胃不止。但后来,当简易医院里堆满了各种各样情况的病人,血腥气溢满鼻腔,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相比不远处隔离出的遇难者,这里的人还会哭会叫喊,他们至少活下来了,在这场和自然的较量中。
轻伤员包扎好伤口后被安置进简易避难所,重伤员做好初步处理后被送往附近的医院,还有老弱妇孺已经灾后的疫情防控。三天后,灾区物资供给陆续抵达,临时医院也更加完善分工明确。
这三天,周苍苍只睡了不到十个小时。这里没有信号,手机放在口袋里她甚至顾不上打开看一眼。
这三天,周苍苍成长了很多。
修阳去了更远也更危险的地方。他救了很多人,也目睹了很多的生离死别。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力。
那是一个小女孩,有着俏皮的小虎牙和卷卷的头发。她被压在整栋建筑的最底层,发现她是,已经奄奄一息了,巨大的水泥板压住了她腰部以下的全部地方,一根拇指粗的钢筋,就那么生生插进了女孩的腹部。没有贯穿,但殷红的鲜血染透了她的连衣裙,就那么一直延伸进了黑压压的无底洞。
许是因为建筑物的缝隙,女孩一直坚持到救援队发现她的那一刻。那是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晚上。整个救援队花了三个小时掀开顶层的混凝土层,里面就躺着这个小女孩。
医疗队说,雨水渗进伤口,女孩很快就会感染。
消防队说,切割钢筋有很大的难度而且小女孩要承担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
工程队说,这是一座地标建筑,只有快速清理掉,才能进入更远的地方。
可修阳分明听见小女孩在说,“救救我,求求你。”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
“好,我答应你,一定救你出来。你也答应我,一定要坚持住好吗。”修阳说。
女孩好像听见了,笑着点了点头,露出漂亮的小虎牙。
然后,生命探测仪就再也没有发出声音。
漆黑的夜空就像一个巨大的窟窿,想要吞噬掉一切。强力的探照灯悬在头顶,修阳抬起头,顺着那道光,看见咆哮的雨中有一个女孩在对着他笑。
数不清挖出了多少被困人员。脸上,手上,身上不知有多少伤口,旧伤未愈又添新。雨水,汗水和各种灰尘细菌,混合着砸进皮肤。
那一刻,他好像忘记了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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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方山体崩塌,落石砸中了医疗队的帐篷。修阳恍惚间听到这句话。
医疗队,什么医疗队!
他大脑一片空白,拉住说话的士兵,“是哪只医疗队!哪只!在什么地方!”修阳掐住他的两只手臂,用力地摇晃着问。
对方好像也懵了,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眼看着修阳的眼睛变得通红,太阳穴凸凸地跳动。一边的队长忙上开分开两个人,然后冲着那个新兵吼道。
“是什么你快说啊!”
“哦哦,就是......就是咱们师的后勤医疗队,和咱们一批来的。”
修阳双目呆滞,身体僵硬着跌坐到地上。满脑子的声音都是同一个声音。
周苍苍,周苍苍,苍苍。
“首长让咱们抽出一队人协助救援。”
“我去!”一旁默默无言的修阳听到这话疯了一样的站起身。
“你给我在这呆着!你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你知不知道!”队长训斥着。
“我要去!”修阳双眼模糊着打好背包,起身的那一刻,一滴热泪汇进了冰冷的雨水。
周苍苍,你在哪,我好想你。
修阳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