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少轻狂,现在泪流满面。”——威廉·叶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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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场倾盆大雨粗暴地完成了季节的转换,也打消了我回家看看的念头,我整天窝在古琴先生前院的房檐下看着雨水渐渐由暴戾转向温柔,最后慢慢变成无声的啜泣。我数着竹叶尖淋漓的水滴混着日子,不知从哪里飘来片树叶打在我身上,打醒了我睡意朦胧的神经,入秋以来,我已经把每天十六小时的睡眠缩短到十四小时,但还是不可遏制地胖了起来,我无法像黑茹加那样在饮食上控制得像个地道的绅士,因为他始终是个贵族,而我只是平民。
古琴先生最近情绪紧张,话本来就不多,琴声也少了,朋友间偶尔的探访也不能略略缓解他满面的愁容,黑茹加愈发沉默了,一天都不肯和我说上三句话,字数基本控制在七、八个以内,我问他什么也只是摇头,问得多了他转身就走,我也只好知情识趣地独个待着,祈祷着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知道人有时候会陷入一种情绪中无法自拔,或许只是季节变换所带来的莫名感伤,这种情境我很熟悉,它偶尔出现在我主人的身上,我通常把它归结为自寻烦恼,并无须安慰,只希望不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吧。
我在窗台上转了个身,看见古琴先生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一支雪茄抽了三分之一,孤零零地垂在腕旁,像一截风化的尸体,在空气无息止的流动中静候消失,黑茹加蹲在沙发扶手上,俨然一尊古埃及贝斯特神像,同时散发着木乃伊的固态气息。那是一张异常宽大的暗红色真皮沙发,那种浓沉的色泽让我喘不过气来,偶尔我也会和他们窝在一起看电视打发时间,但这间屋子的色彩往往让我敬而远之,待不多久我就要出来透口气,暗暗告诫自己生活还是有希望的。但今天我不打算进去,因为音箱里传出的声音已经向我预告了影片的内容,一定是那个考验我视听极限的黑白默片,那里有个面目惨白的死神,总是爱牵着一串人走来走去。
春困秋乏夏打盹儿,一定说的是我们猫,我又看了一眼古琴先生凝固的表情,学黑茹加无奈地叹了口气,正合上眼皮准备去拜见周老先生,一束暖洋洋的光忽然照射在我脸上,让我浑身发痒,四肢瘫软,我睁开眼睛惊喜地看到太阳正努力破开云层,蔚蓝的一角晴空顽皮地向我绽放笑脸,云影飞快地在万物之上移动,越来越多的房屋和树木恢复了饱满的色彩,而彩虹终于无私地横跨于晴空之下,那样美丽端庄。我连懒腰都来不及伸就拼命地用爪子敲打起玻璃窗来,提醒屋里那两个死气沉沉的家伙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了!我眉飞色舞地叫着闹着,古琴先生却只是略略抬下眼皮看了我一眼,看了一眼眩目的阳光,起身拉上了窗帘。去死!我心里骂着,你们就在坟墓里朽烂吧,我可要出去转转,在道路彻底干透之前,我打算去拜访一下我的朋友们,试了下墙头还有些湿滑,我只好稍等片刻,顺便晾晒一下我满身的潮气,我正把自己的背毛抖散成一个蓬松的刺猬,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我惊讶地看到一个漂亮的女孩走了进来,她身段窈窕,气质洒落,披肩卷发在面旁轻盈流动,一抹迷离的微笑总是挂在脸上,她见到我夸张地撇了撇嘴,径直朝房门走去。
这个该死的女人终于来了,看来古琴先生在断气前还有救,我不禁窃喜,于是决定留下来看一幕言不由衷、打情骂俏、悲悲喜喜,最终花好月圆的好戏。
2、
看来我又猜错了,美女进屋之后,古琴先生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把手中的雪茄猛吸了一大口,任由烟灰直落到地毯上。女孩站在屋子中央盯着古琴先生半个世纪之久,眼睛里慢慢溢出了泪光,她跺脚转身想要出门,却又直直在门口定住,一伸手拉开了厚重的落地窗帘,阳光瞬间铺满了房间,映衬着古琴先生灰暗的脸色。女孩背对着他哽咽了几下,落力地说了句:“我要走了。”电视屏幕上的死神暗中窥探着猎物的一举一动,露出满意的表情。古琴先生也不抬头,淡淡地回了句:“我说过,不用来告别。”告别,我不明白,难道真的不需要告别么?如果来的本不该来,那么走的时候也就任他走么?就像玩纸牌游戏,翻开一张死牌,你还有机会扣过去再来一次么?人类总给自己洗牌重来的借口,却不知每次你都有遇到死牌的可能,拆洗的次数越多可信度越差,直到最后生活已被你拆解得一塌糊涂,当你再也说服不了自己,你也将再不会遇到第一次放弃的牌局,因为最真实的早已弃你远去。
女孩没有吭声,固执地站着,环视了下房间,宽大舒适的双人床平整洁净,不见一丝皱痕,也没有任何生气,仿佛死去了几百年,女孩走过去拿起床头的照片,看着两张仿佛孩提时期那般纯净的笑脸,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古琴先生还是不动,窝着,浓浓的一片乌云压在他额角,压得他呼吸沉重,面色青黑。“告别,”女孩喃喃自语,“我难道是来告别的吗?我是来和你诀别!”她上扬的声音划破了寂静,把屋里沉闷的空气划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来,“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一个臃肿的中年人!呵呵,你再看看你五年前!”女孩回身指着墙上的一张照片,她削葱般光洁的手指似乎要戳到那人的骨头里,挖出他暗藏着的罪恶来。我循着手指的方向望向那张照片,那是五年前的古琴先生?我一直以为那个英俊潇洒、气派不凡的男子是他外甥。古琴先生轻轻捻灭了手中的雪茄,站起身默默地走过去,看了一眼照片,忽然摘下来用力摔在地上,柔软的地毯阻挡了向下的力道,照片安然无恙,女孩惊呆了,看着他把穿着皮鞋的脚狠狠地踏在自己五年前的脸上,那张俊美的脸终于四分五裂了。
女孩的目光从地上那张破碎的脸缓缓移到面前这张破碎的脸,嘿嘿笑出声来,“你以为这样就完了?说过做过的全都不算了?你这个懦夫!你这头猪!你永远都见不得天日!永远窝在你的猪圈里吃屎吧!!!”古琴先生望着女孩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肢体末梢抽搐了一下,但还是低下头走出了房间,向后院走去。他又能走到哪去呢?女孩追到后院一把推开古琴先生没来得及插上的房门,继续咆哮着:“你的剧本呢?你不是一直在写剧本吗?!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戏剧大作何时上演?我求你别太晚,最好让我能够在走之前欣赏到你自编自导自演的那部独角戏!!”女孩有点歇斯底里,她看到窗下条案上的古琴,抓起一本琴谱咬牙切齿地说:“呵呵,你以为你生活在靠风花雪月填饱肚子的时代吗?你就靠这玩意儿养活自己养活我?连自己的女朋友都留不住,你根本不配做男人!!!”说着把琴谱扔到窗外湿漉漉的草地上,却不解恨,竟伸出锋利的指头紧紧勾住古琴中间的三根琴弦,关节暴长,向上狠命一提,三弦俱断,随着“嘣嘣嘣”的几声弦鸣,一个物体从高处掉下来“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竟是那只变色龙,他的心脏没有经受住这琴弦的三声共振,从树上跌落下来,死掉了。
3、
屋子里突然间的宁静让我有点不适应,虽然我只是站在窗口,但我意识到事态愈发严重了,黑茹加和我并排站在一起,脸色死灰般难看,眼睛却像要喷出火来,使原本橄榄石般澄清的眸子变成了暗沉的墨绿色。我生怕他做出过分的事来,便凑过去把右爪按在他左爪上,试图安慰他。
古琴先生走过去,蹲下身来捧起小龙的尸体,咬着牙不肯吭声,我见他肩膀抽动,知道他心中痛苦,却无能为力。女孩知道自己闯了祸,却依然不依不饶,难道理智这么容易就丧失掉么?还是人类体内原本就潜伏着一个恶魔,在人们最虚弱的时候适时出现,操控他的傀儡以一种不属于常态的巨大力量摧毁一切曾经亲手创造出的美好,从而让善良全身而退,仇恨接踵而来?“哈哈,死了活该,一群怪物!”女孩含着泪,带着笑,完全看不到刚进院门时的样子了,就像完全是两个人,我心想,是什么样的痛苦能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还是有些人本来就是两个人?古琴先生站起身把小龙轻轻地放在床上,盯着女孩坚定地说了声:“滚!”女孩怔了一下,忽然抬起手臂向古琴先生的脸部抽去,袖子上水蓝色的荷叶边在半空中漾出一道柔美的波浪,古琴先生狠狠地抓住这只带着满腔怒气上扬的手臂,把它连同它的主人一起向门外扯去。
“放开我!”女孩撕心裂肺地喊叫着:“你这头猪!你这个自以为是的可怜的怪物!你这个思想的土著,意识的难民!你这个情感的弃儿!腐烂的垃圾!你去死吧!去死!去死!!!”凄厉的咒骂声消失在门外的巷子深处,古琴先生把自己关在前院的房间里再不肯出来,我望着小龙孤单的身体渐渐僵硬,一种荒凉的痛感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