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为了逃避自食其力,我是否和人群走得太近了?我背弃了离家的初衷,并且渐行渐远。我真的被抛弃了么?为什么这么久我还不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是什么让我一直不肯死心还是我早已知道事实的真相?我极力抬头望向夜空,那么遥远的回答我听不清啊,我垂下头循着沙子的方向向前走去,直到深夜的河水横亘在面前。
宁静的小河为这初秋沉闷的空间透出一缕灵动来,我始终不能下定决心把这条东西流淌的河流作为我回家的起点,虽然不过两、三天的路程,却显得那样遥远。我极目眺望,忽然被一个熟悉的身影牵住目光,他在草地上时而鼓胸昂首,时而摆尾摇头,那滑稽的样子伴着细碎的草叶声一浪浪向我袭来,愉快的情绪直冲脑海,瞬间稀释了我浓浓的愁情,我蹑手蹑脚由他后方迂回而至,他正在翅膀的翎毛上摩擦尖喙,眼睑微张,陶醉于那如镜的光华之中。我趁他不注意猛扑过去,就在两只前爪即将拍上他肩头的瞬间,他身不动、腿不弓,一百八十度扭转着的脖颈上一双睡眼忽然暴睁,死死盯住我,我被吓得动作一滞,右耳上已被他啄了一口,力道不大,却也让我羞得满脸通红。我恨恨地骂了一声:“疯子。”他不以为意,嘎嘎地笑着跑开了,我才看到,朋克先生和史努比睡裤正坐在不远处的河岸喝啤酒。
疯子摩西在他主人身边扑扇着翅膀像鸭子一样摇摆着转圈,一会像小鸡一样咕咕着装可爱,一会又咯咯着叫得像只傻了吧唧的母鸡,实在气你个倒仰。朋克先生倒是不停嘿嘿地傻笑,把手中的半截黄瓜递到摩西面前,嗯嗯地说:“吃、吃。”摩西也不客气,一口啄掉拇指长的一截,叼着吃了起来。朋克先生把剩下的黄瓜塞到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侧头看了一眼史努比睡裤,那兄弟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四仰八叉地躺着,边望天边往脖子里倒啤酒,在他头的两侧积了湿淋淋的一滩,身上还是那条卡通睡裤和夹趾拖鞋,似乎季节的变换与他无关。朋克先生也不理他,扯开嗓子唱了起来:“My girl, my girl, don’t lie to me. Tell me, 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 In the pines, in the pines where the sun never shines, I will shiver all night through……”他嗓子清亮中略带沙哑,高亢处竟能婉转动人,实在比洛可唱得好听多了,即便如此,听到这首歌还是让我心里有些难过。我远远地趴在他们身后,尽量不惊动这群陶醉在酒精中的男子,但其实他们早就发现了我。
“你丫别——没完没了,老他妈唱死人的歌,爵士和嘻哈都、都快过气了,你还抱着朋克这棵死树丫子不放,早晚被生活搜刮得连内裤都不剩,还搞他妈——什么创作,现在摇滚在地下通道里都收不上钱了,你也赶早与、与时俱进吧!”史努比睡裤也不起身,硬着舌头自顾自地嘟囔,嘟囔到后来声调愈发激昂起来,似乎他关心的乃是一件祸国殃民的大事,决不可听之任之。朋克先生正烦他唠叨,听到“与时俱进”四个字终于忍不住了,一句国骂冲口而出:“和你妈比与时俱进!”说着把手里的啤酒瓶子扔出去老远。史努比睡裤“嚯”地坐起来,一拳向朋克先生面部打去,嘴里嚷道:“你丫敢骂我妈?从来没人敢骂我妈!我、我打死你小丫挺的!”朋克先生下意识地一躲,拳头擦着外眼角飞了过去,眼眶上立刻裂了个口子,看似不大,但血已经流了下来,他也不及多讲,便与史努比睡裤扭打在一起。草地上,两个青年在月光下摸爬滚打,你来我往,时分时和,拳头却越来越无力,到最后基本等于在地上乱翻,也不知是醉了还是累了,终于,他们抱在一起睡着了。
8、
月光柔滑似水,明媚的表情温婉可人,平静地凝视着地上这一对紧紧搂抱在一起的兄弟,夜沉沉的,一切仿佛睡去,我看着摩西呆呆立在河岸,面朝河水的方向一动不动,像个沉思的哲人,莫非他正考虑要分开河水到对岸玩耍?我轻轻走到他身边,不敢打扰,犹自蹲了下来。
忽然,我听到一阵暗藏在喉咙深处的咕噜声,声音越来越响,我和摩西循声望去,发现那一对兄弟在草地上佝偻着身子,上身一阵阵痉挛,直到“哇、哇”两声惨叫,一股酸腐的酒糟气冲鼻而来,我下意识地躲到一边,摩西却像抽风一样哈哈大笑着跑了上去,围着这两个家伙又唱又跳,我看得傻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疯子、疯子、一群疯子。可能是刚才的一阵折腾把兄弟俩的酒气带着怨气一股脑冲出体外,也使他们稍微清醒些,看着彼此破衣烂衫、鼻青脸肿的样子嘿嘿傻笑起来。
“操!看你小子瘦了——吧唧的体格,还挺有劲儿,哎呦。”朋克先生揉着眼眶先开了口。“操!谁让你丫骂我妈了。”史努比嘿嘿地笑着假意一拳擂在对方的肩头。“我那是骂——你呢,我可没骂你妈。”朋克先生舌头还不太利落,他抬起胳膊搂着史努比睡裤的脖子摇晃着想往回走。“你就是骂我妈了,就是骂了……”史努比睡裤像个孩子一样不依不饶。“没骂你妈,真的没骂,我骂的是你,哎呦。”“就是骂了,你丫以后不许再——骂我妈……还疼不?”“好好好,不过我真的没骂……不疼不疼。”“你就是骂了,就是……”我隐约听到史努比先生嘤嘤地哭了起来,朋克先生还在辩解,但已经听不清了,他俩就这样彼此搀扶着摇晃着两个瘦骨伶仃的身影消失在巷子里,我也该回古琴先生家前院睡觉了,夜还太长,我懒得等待黎明。
我正抬屁股要走,忽然发现摩西不见了,刚才明明没看到他跟主人回去啊,我难道看错了?我有点着急,虽然摩西的个性不大让我担心,但据说偷鸡贼无处不在,我可不想哪天在谁家房檐上看到他那几根漂亮的羽毛迎风飘舞,或者在哪个鸡毛掸子上发现他的踪迹,想到这里我开始四下寻找起来。啊呸!这个疯子就趴在那两摊呕吐物旁边,狗啃屎一样地耷拉着脑袋呼呼睡得正香,难怪我没发现,那味道实在让我敬而远之。我顶着刺鼻的气味上前踹了他一脚,想叫他起来,可他竟然像喝醉了一样纹丝不动,糟糕,他一定是吃了刚才那对活宝吐的东西,正醉得不省人事,我仔细一看,心里暗暗叫苦,完蛋,这个疯子果然是醉了。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睡在这里,我爬到他身上死劲儿跺脚,连蹦带跳,就差把他胃跺出来了,他竟然依旧睡得扑鼻的香……看来弄醒他希望渺茫,我得换个法子,我轻轻咬住他翅膀靠近臂弯的位置想把他拖回家,即便拖不回去,至少也要离这堆污七八糟的东西远点,再待下去我一定窒息而死了。我四足发力狠命地一拽,这家伙死猪一样的庞大身躯在我面前不过略微晃了晃,他翅膀上的一根翎毛就这样被我拽到了嘴里,我叼着这根羽毛不知所措,唉,看来我对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摩西的体积毕竟大我两倍,我要把他拖回家,不拖得我满地找牙才怪。
我赶紧把嘴里的这根羽毛原地挖了个坑埋掉,我知道摩西对自己的翎毛视若珍宝,如果让他知道我这样不负责任地说拽就拽下一根,非啄死我不可。啄死我我倒不担心,反正我有九条命呢,现在一条未损,还怕他跟我撒泼不成,我现在担心的是他这身肥肉,就算偷鸡的不来,单是草地里这些老鼠也够他受的。我曾经在一个鸽笼里看到过一副白森森的骨架,完整而洁净的骨头上泛着凄惨的蓝光,当我听土蛋说那是被老鼠吃掉的鸽子时,我的震惊和恐惧这一辈子都忘不掉,我可不能让这样的惨剧在摩西身上发生,虽然他每次见面都少不了给我一口,但谁又能说那一定不是出于爱呢?嘿嘿,想到这里,我索性安静下来,罢了罢了,既然我奈何不了他这肥硕的身躯,只能选择给他站岗放哨了。我在四外转了几圈,看到暂时没有敌情,便挑了个上风的高岗尽可能离他近一些地卧了下来,还真有点困了,但我还要撑着,这里的老鼠不怕我我是知道的,这些讨厌的老鼠……
9、
月亮渐渐失去了光泽,暗淡得如同一片切割完美的云朵,而东方的地平线终于开始发白,夜空也于这发白的一角缓慢拉开暗沉的幕布,把孤独的几颗星星融化在背景之中,夜,终于过去了。
不知何时,我已沉沉睡去,梦里,我看到一群老鼠正围着一堆篝火跳草裙舞,他们那滑稽而可爱的样子让我忍俊不禁,我有意上去和他们玩耍,却发现自己被藤条捆得如同个肉粽,而一队鼠兵正抬着我向篝火正步走去,我闻到自己身上葱盐料酒的香味,心想这回终于完蛋了,不知被烧烤了吃掉会折损几条命呢?不管几条,还是不折为好,我开始拼命挣扎,但是越挣扎藤条越紧,越挣扎老鼠大军笑得越欢,我终于被抬到篝火边上,窜出的火苗烧着了我的耳朵,我的眼前灼红一片,惊叫着醒来。
醒来的瞬间我从草地上一跃而起,看到摩西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朝阳在他身后辉映出火红的光晕,刚才耳朵的一下一定是拜他所赐,我好心为他守夜,他竟然恩将仇报,我正没好气地要教训他一下,却发现他竟低头优雅地向我鞠了一躬,并趴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了声:“谢谢。”我顿时寒毛倒竖、胸口发紧,难道我还在梦中?摩西竟然会说话!我回头狠命地朝自己尾巴咬了一口,疼得我“嗷”的一声大叫,待我再看时,摩西已经哈哈大笑着跑得远了。“哎!别走!你等等我。”我喊着追了上去,不行,我这次无论如何要搞清楚,到底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
我终于没搞清楚到底谁疯了,因为摩西再也没有和我说过话,无论我怎么逗他吓他吼他求他,他就是不肯说,时间一长,我也有些恍惚了,难道我当时确实没醒?还是我到现在依然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