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晚钟早已响过，我还是禁不住好奇向寺院的正门走去，这并不难，就算我再不谙世事，也该知道在这方圆几里内我是没什么危险的。说实话，我觉得这个富丽堂皇的寺庙更像一座王宫府邸，与紫禁城的黄瓦红墙没有太大出入，廊阁飞檐不输金銮宝殿，峥嵘崔巍中更显脱世出尘，几大殿阁层层叠叠延伸到最远处，一条辇道从正门的影壁牌坊贯穿至天王殿下的钟鼓楼前。南院那两头巨大的石狮子着实吓了我一跳，我一路小跑穿过方砖甬道旁的草坪，来不及看两侧的回廊钟鼎、八角碑亭，径直来到大雄宝殿门前，门关着。
啊哦，我不能像个游客一样走马观花地乱转，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一路遵循建筑的格局向北走着。过了主殿是一座和天王殿形貌相似的大殿，匾额上书“永佑殿”三个金字，过了永佑殿是**殿和万福阁，整个寺院到万福阁也便结束了，那些雄浑巍峨的殿堂各个如巨峰压顶，高不可攀，至于两旁的侧殿与配楼，也都是大门紧闭，偌大个寺院竟像完全睡熟了，悄无声息，只有鼎内的香火还有余温，但也大半偃旗息鼓，睡意酣然。不知每座大殿里都供着哪些佛像，反正我看不到，也不敢深更半夜地隔窗窥视，想想罢了，找个地儿先睡一觉，明早去厨房讨点斋饭，混个半饱再做定夺。我在后院找了间僧舍，见门上贴着十九号，心想这个数字也算吉利，便想落脚休息，转了半天，只见到门口一双棉线编织的拖鞋还算柔软，于是趴在上面睡了。
睡梦中隐约听见有人叫我：“马路——马路——”糟糕，据说很多人都是这么被阎王小鬼在睡梦中引诱到阴曹地府的，让他叫去好了，我只当没听见，于是继续睡觉。但那声音仿佛不肯罢休，若即若离却愈发清晰，似乎我的主人又不像，我有点害怕，团了团身子，心中暗骂自己，在寺庙这种清净法地能遇到阎罗小鬼那可奇了，何苦自己吓唬自己，再说我明明是在做梦，你叫你的，我找点好玩的继续做我的梦就是。可我挖空了心思依然只是那几声亲切的呼唤，如果真是我的主人，梦里见见她也好，何况我有九条命，为见她一面失去一条也不心疼，于是我站起身来循声音的方向走去。
大雄宝殿。大门洞开，我站在门口仰望殿堂中间的三尊金身佛像，看到莲花宝座下分别写着燃灯佛、释迦牟尼佛和弥勒佛，难道是他们在叫我？不可能，这样庞然大物能发出那么温柔的声音？我在门槛下面徘徊良久，再寻不到那一声声幼细温婉的呼唤，只好纵身越过门槛走进大殿。三尊佛像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俱是面容安详、眼睑低垂，慈悲中透着一丝淡漠，嘲讽与轻蔑隐在其中，诚然，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不这样是镇不住的。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未免不敬，便下意识地缩了缩头。忽然，从左面的佛像口中发出一声呼唤：“马路，你来。”我急忙跑过去，看到了传说中掌管过去世界的燃灯古佛。我停下来仰视他，见他并未张口说话，也并未化做作肉身凡胎，难道是我幻听不成？我于是问道：“你是谁？”“佛。”我终于相信是他在说话，虽然他依旧岿然不动，但那低沉浑厚的声音确实是从他那里传过来的。我心生疑惑，不禁皱眉问他：“佛是什么？”“空。”“何谓空？”“无神、无我、无住。”“既然无神，何以有念；既然无我，何以有心；既然无住，何以有身？”“破执断惑，方成正果。”“佛不能解我的惑，如何断惑？”“烦恼是菩提，全在一念间。”“不懂。”“缘起必得性空，见性未必成佛。”“说来说去，佛在哪里？”“所有事物中辨认出涅槃，一切声音中听得到神咒，世间众生中即看见佛陀。”“难。”“一沙一世界，一尘一佛国。”“……”“无性始有觉，自在随心。去吧。”
8、
我被一股力道猛地一推，翻滚着跌下万丈深渊，周遭漆黑一片，脚下无根，五脏六腑跟着拼命下坠，心想这下终于歇了，这个恶毒的佛祖一次拿走我九条小命，恐怕生还无望了。我正被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搅和得迷迷瞪瞪，忽然听到我的主人在耳畔轻声呼唤：“马路——”
我打着哈欠很不情愿地醒来，看到自己还在家中的床上卧着，室外阳光灿烂，对面是我主人温和的笑脸。“马路，该出发了。”很久了，我难得见她这么轻松，便认定这次旅程新奇好玩，她想看海，而我更向往长河落日、大漠孤烟。不过堂堂男子汉当然要让着女孩子，何况只要有她在我身边，去哪里我也是快乐的。旅行带的行李早已经收拾停当，两张火车票摆在写字台上，怎么是两张？难道还有人同行？我心里不免酸溜溜地难受，看她忙碌着进进出出，再难过我也不能表现出来不是么。
终于踏上南行的火车，温和潮湿的空气把她白皙的脸颊滋润得分外好看，我蜷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一路晃悠悠地欣赏风景，但再美的风景都不如面前的她让我着迷，她那样年轻，像孩子似的裸露着肩膀，藕荷色的修身长裙把她包裹得娇巧玲珑，真像个不谙世事的中学生，但我记得她该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马路，”她说：“你怎么不说话，总是那么深沉，你不高兴吗？”我？我高兴啊，但是说话对于像我这样一只猫来讲难了点吧。“没，我在想，深夜的海是什么样子。”对面的男孩漫不经心地说，他是谁？我又在哪儿？坐在我主人对面的明明是我，是我一直在她深情的注视下望着窗外，不！是我一直深情地望着她那迷离投向窗外的目光。她是那样美，包括那些细小的雀斑和略显潦白的嘴唇，现在它们全部朝向远处，仿佛那里是星空下一望无际的夜海。“它一定像你此刻的眸子一样寂静美丽，我已经开始想念它了。”他说，轻轻抓住她的手，放在两个手掌间反复摩挲，她笑得那样甜，抿着嘴，像个孩子。我恨不得扑上去在他貌似温热的手掌上咬上一口，但我扑不过去，只能看着。
“‘无羁束的人，你将永远爱海洋！/海是你的镜子；你照鉴着灵魂/在它的波浪的无穷尽的奔腾，/而你心灵是深渊，苦涩也相仿。’”男孩低声轻诵，我的主人看着我，又把视线移向窗外，口中喃喃道：“‘你喜欢汩没到你影子的心胸；/你用眼和臂拥抱它，而你的心/有时以它自己的烦嚣来遣兴，/在难驯而粗犷的呻吟声中。’——马路，别念这首诗，我忽然感觉不好。”她说。我回过神来，爱惜地问：“怎么了？”“没怎么，就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她低下头，声音也变了。男孩笑笑说：“你又神经过敏，除了做噩梦就是瞎紧张，能有什么事呢？再说，该来的，就让它来好了。”他轻谑地笑了笑，继续安慰说：“乖乖的，有我在，没事啊。”她平静下来，不再看窗外，拄着腮，闭上眼睛不说话。一会又把眼睛睁开，怔怔地看着我，又闭上，再睁开，如此反复不休，我知道她又在耍小孩子性，不过为逗我开心，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早已沉入了夜海。
9、
这条海岸线人并不多，主要不是有名的浴场，也并没有正式开放为游览区，这正合了我们的心思，总之，我是喜欢安静的。我牵着她的手，把赤裸的双足一次次没进水里，她也一样，虽然海水有些凉，而细碎的贝壳扎得脚底痒痒的。她的双眼始终望着夕阳的方向，那些金色的余辉为她镀了一身柔软的黄金铠甲，像极了我梦中的雅典娜女神，我痴痴地望着她，一丝惋惜涌上心头，硌得我喉咙哽滞，呼吸困难。
“马路，”她说：“你应该尝试写小说，你那么有文采，又有思想，很容易成功啊。”我？我不知道，也许我该写一部小说，在很多年以后。“不，我写不了，我是个没有故事的人。”男孩说，忽然弯腰从沙子里扯出个什么，是一个掌心大小的紫色五角海星。她欣喜地抢在手里，仔细端详，翻来覆去看了个够，才又递给他，男孩一扬手，那个紫色的小生命便随着一条上升的弧线极力坠入大海。“但是，你还可以写诗，你过去不是经常写吗？——‘蜥蜴灰白的尾部划过沙面/有如泪痕/满眼的枯萎’。”我的主人转过念头继续又说。我摇了摇头，“怎么呢？”她不解地问。“我不能写诗了，也许是爱得太深才无法落笔，只能在心里反复吟咏，却表达不出。”男孩无奈地说，眼里的光暗淡下来。我垂着头在海滩上走着，她的双手僵冷，这样骨感的手本该属于一个颇有主见的女孩，而她却乖巧温柔，难道是她在隐藏那不愿意暴露或者怕暴露出来会引起异变的本性，就像我也在掩饰一样？但是为什么呢？我没有问过她，对于这一点她也三缄其口。
“其实你爱我就够了，”她幽幽地说：“无论你是谁，那些都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她扬了扬脸，夕阳在她脸上一抹便像花一样谢去了，我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执拗的光。是啊，我爱她，爱得那样深，但却从未说过——我爱你，多么简单的三个字，我却说不出。“我想让你知道，我一直想让你知道，我想我会躺在你怀里慢慢对你说，但每次你搂着我，我都像个死囚，觉得言语毫无意义。”男孩说，捏紧了她的手，一定把她捏痛了，因为我听到了一声惊呼：“死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觉得爱是牢笼，那你为什么不挣脱出去？没有人想一生禁锢你，也没有人能做到！”她激动起来，甩掉了我的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解释，他极力解释：“我是想说，你的爱让我感到安全，这种安全感让我甘愿放弃一切游离的意念，把自己修炼成一块最坚固的磐石，只占据你的心。”我觉得自己有些胡言乱语，恐怕越说越错了。“不必放弃！”她厉声说道，娥眉高挑，杏目圆睁，而在平时，它们是那么柔和服帖，在她细嫩的脸上不过淡淡几笔。“哼，一个在牢笼里感到安全的死囚，你真让我敬佩！”男孩吃惊地望着她，半个世纪过去了，他们像海边两座大理石雕像，互相对峙，却永远无法接近。
我忽然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脸深深埋在她肩头，哽咽着说：“原谅我，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我、或许我爱得太深，才会说出这样的昏话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除了你的怀里，我哪都不去。”我深知不能自圆其说，但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愿这让人窒息的拥抱能化解一切隔阂，温暖两颗渐渐冰冷的心。她淡淡一笑，在我的颈间带过一丝凉风，温柔地说：“没关系，是我的错，是我爱得太深了。”天！这都是什么话，难道爱有错么？我不敢再接下去，只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抬起脸，看着她清澈的眸子笑了，把一个温热的吻印上她光洁的额头，额头冰凉，夜，深了。
10、
两个身影静静坐在海边的礁石上，晚风吹乱了他们的长发，一缕一缕滑过面庞，带来夜海低沉的呻吟声，那些困兽般的手已经失掉了白日的颜色，不停翻搅起心中的冲动，奔涌向前，直到颓然跌倒在冰冷的沙滩上。夜，静谧无声，只有海，还在绝望地喘息着。
“你看！那颗星星。”男孩伸手指向夜空，那里有无数的星星，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颗。“你要记住那颗星，它会一直看着你，就像我一样。”男孩说完揽过她的肩膀，她便靠在他肩上，仰着头调皮地说：“它那么小，也不够亮，它那点热量温暖不了我，我不要它。”“你不用要它，只要记住它就够了。”男孩说。她不说话了，仿佛明白了什么，良久，幽幽念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远远的山崖上，似有几盏孔明灯亮了，它们扶摇飞上漆黑的夜空，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变成几个微弱的光点，依然没有熄灭，终于和天空的群星融在一处。
“你冷么？”男孩问。“不，很凉爽，你呢？”我的主人关切地看着我。“我才不冷，相反，我还热呢！”我打着哈哈说。“瞎说，你也只穿了一件单衣，怎么会热？”她调笑似地问。“啊？你没听说过欲火焚身么？我现在就像被千万把火炬烤着，再这样待一会我就变成烤鱼啦！”男孩开始张牙舞爪，作势就要扑过去，但只是夸张地做着动作，并未落实行动。哼，你要敢扑过去，我就敢跳起来，先咬掉你十个不安分的手指头，一根根吐到海里去喂鱼。“哎呀，闹什么！”我的主人佯装不耐烦地说，笑着把他推开。唉，女人。“好吧，既然你不肯屈尊开解我的痛苦，我只好去大海里寻找解脱，我去了，你可别拦着我。”我煞有介事地说，心里愁情暗涌，瞬间铺天盖地。“去吧去吧，淹死你才好，你不总想死在沙漠里吗？我倒要看看你这条干咸鱼怎么扑腾。”她说完突然把嘴捂上，瞪着恐怖的双眼，立刻又说：“不不不！你别去，马路，你别去！”她追着他已经跑得远了的身影，声音开始发颤，最终咽了回去。
我不知道她在身后注视我的是怎样的目光，我只想一心扑向大海，深夜的海波涛汹涌，一浪一浪击打着我，妄图把我推回岸上，但我如何能停，我努力向大海的深处游去。算命的说，我是火命，她是水命，我们会爱得轰轰烈烈，但也会彼此体无完肤，我才不信那个，我爱她，不管结果如何，爱，是我的全部。但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回过头看她孤独的身影站在岸边，抱着胸口似乎在抽泣，别哭，我的爱人，我只愿今生和你永不分离，直到死在你怀里。等着我，我会回来的。孩子，把眼泪擦干，像个女人一样活着，相信你的爱人永远爱你，相信我！此刻我的泪水，早已漫成整个海洋，苦涩的滋味浸没着我，不，那是波特莱尔的声音么？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他在何处指引方向？男孩极力朝他游去，他漆黑的脸完全隐匿于海水，扑朔迷离，终于沉入宁静的海底。
“怪诞阴森的大神殿！惟一的希望
是死亡——它俯临万物如新生的太阳，
将能使他们的头脑鲜花怒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