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中的高度摔下来,迫使黑暗不得不把你接住。”——杨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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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漆黑冰冷的深渊里挣扎,早课的钟声惊醒了我,天还没亮,只有四、五点钟的光景,我看到两边僧房的灯亮了,只好摇晃着站起身。我要去哪儿?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不停问自己。我就是我,我是马路。那那个男孩又是谁?他叫什么?他在哪里?我为什么在这儿?他为什么在那儿?如果他本就在那儿,那我本该在哪儿?我难道不是马路?那个马路难道不是我?那我是谁?马路又是谁?我摇晃着向黑暗里走去,什么“破执断惑”,什么“一沙一界、一尘一劫”,什么“无神、无我、无住。”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它又是什么?一棵树。既然色是空,那它本应是空,我不想知道它是不是空,我只想知道我是谁。一只抓狂的猫?不!我不是猫,我是马路!前生今世、今生来世我都是——马路!我终于明白了,脑海瞬间一片空白,狠命向面前那棵树撞去。黑!真黑。像泼墨的夜空,还蹦出几颗星星,是谁泼的墨已不重要了,因为我已经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醒来时夕阳的余辉正慢慢消散,我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窄小的僧房,六、七平米或者大一些,对面床角的柜子上摆着一个双层佛龛,供奉的应该是释迦牟尼和几尊菩萨,香炉里的香枝还没有燃尽,另有两张活佛的照片看不太清。写字台的对面是个装有玻璃的书架,书架上摆放着一个小巧的紫铜经筒,书架里都是一些经典,有《因明论》《般若部》《中论部》《俱舍部》《律学部》等希奇古怪的名字,还有一些梵文的书籍我完全不懂,书架旁是一张双人长椅,我就卧在这张长椅的软垫上,身上盖着一方细布棉帕。看来我还活着。
我刚要起身,却发现周身疼痛,头晕目眩,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只好继续乖乖地趴着不动。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身量颀长的男子,一件藏红色的袈裟缠裹在他身上,挂着一脸温和的笑,我真担心天棚会被顶穿,据我看他足有近两米的身高。他在床边坐下来,把手里的黄纸小包放在桌上,一股食物的香气传来,让我浑身发痒。“我给你拿回来一个包子,羊肉的,不知道你能不能吃。”他对我说。当然能!我要吃,哎,但现在不能,恐怕我还无法咀嚼,我垂头丧气。“你撞树上了。”他微笑着说:“你为什么撞树呢?”我是瞎猫呗,要不我干吗撞树。“看你眼神不错啊,难道你想自杀?”卖糕的,我真的想自杀?他又问:“你为什么要自杀呢?”我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我忽然忘记了,我难道真的想过自杀?但为什么我现在脑袋里什么也没有?我丧失了撞树前的全部记忆,但也许不是全部,因为我还记得洛可和摩西,那我为什么撞树呢?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他看着我迷糊的样子笑了,和蔼地说:“你睡了两天一夜,估计还得几天才能彻底恢复,你就乖乖地趴着,不许乱跑。”嗯,我说,我同意,但是我能吃点东西么?我望着桌上的包子,垂涎欲滴。“包子放在这儿,你如果明天早上好点了,就可以吃,现在,你想喝点奶茶吗?”他边问我边伸手拿过一只碗来,从壶里倒了半碗奶茶。“嗯,温度还行。”善哉善哉,这个僧人可比那个什么燃灯古佛强多了,咦,燃灯古佛是谁?“我还要去诵经,你自己喝吧。”说完,他把茶碗放在我身边低着头走了出去,千万低着点,我在他背后笑道,要不还真悬。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我勉强抬起头喝了几口奶茶,那牛奶和茶混合的香甜滋味带着一点点咸柔软地滑进我的喉咙,我立刻感觉舒服多了,看来我真的躺了很久,不过依然很累,我努力撑了撑眼皮,还是睡着了。
2、
太阳升了又落,月亮升了又落,转眼五、六天过去了,我在这间僧舍里养足了精神,身体也强壮起来,他叫罗赛,他们都叫他罗赛师傅,我在罗赛师傅的细心照料下终于完全康复了。这一天我推开虚掩的房门来到阳光下,阳光刺眼,也许冬天就要来了,我抬起头看到了僧舍上贴着的标牌,十九号。
那些年轻的僧人和那些年老的上师每天忙碌着,天不亮就起床,给佛龛献净水,燃灯烧桑,煮饭烹茶,还不停擦拭佛案殿堂,他们经常在院子里诵佛唱经,在屋子里抄写经文,但更多的时候待游人散尽便聚集在一起两两相对,辩经论法。这样的日子忙碌而紧张,却过得那样平静闲适,我经常蹲在树上或匐在草坪上听他们背诵经文,那些梵音深深打动着我,我却完全懵懂无知,只是听凭那浑厚圆融的声音一浪浪荡涤我的心胸,让我周身舒坦,思绪空灵。
大雄宝殿金碧辉煌,我来到三世佛前,他们又恢复了偶像固有的形状,眼睑低垂,不苟言笑,我该走了,罗赛师傅跟我说:“你不属于这里,你该走了。”是啊,我早已经想过,我依然属于流浪,但愿我能见性成觉,自在随心。我能做到么?但无论如何,我该走了。我告别罗赛师傅,离开了寺院,他伫立的身影异常高大,像一尊慈悲而威严的佛像铭刻在我心中,我终于在世间众生中看到了佛陀。可我还能爱上谁呢?前路漫漫,日子还很长。
城市里一派萧瑟景象,冬天真的要来了么?我抬头看着燕子列队南飞,只有麻雀还在屋角枝头唧唧鸣叫,那些随季节褪去的颜色将在漫长的冬季休养生息,蛰伏于万事万物不为人知的一隅,期待明春更繁荣地盛放。每年冬天下雪的夜晚我的主人都会穿上大衣独自出门,她喜欢雪,那些由极北之地的湿润寒流带来的晶莹细小的白色天使——不,它们不像天使,也不是精灵,而是因贪恋凡尘被贬落的谪仙,恰到好处地飘舞于这个过早遗失了生命色彩的城市上空,给原本死寂的土地覆上一层宁静而洁白的生机。每当这时,我都会固执地以为春天已然来临,便对主人的独自外出抱有那么一丝酸溜溜的矫情,幸好下雪的日子越来越少,而她终于不再出门。她会去哪里?这在当时我小得可怜的脑袋瓜里始终是个迷,而如今,我已不再关心这个,因为我将永远无法遵循她飘忽的足迹寻访旧地,她也许不会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了。
这样颓废的情绪让我厌倦,我还是只猫么?我低头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自己,没错,我是猫,一只灰白条纹的虎皮公猫,我有古铜色的眼睛和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身躯,难道我要冬眠么?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漫长的严冬,无助等待谁来慷慨唤醒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不,冬天还早,也许我更需要同类,我渴望真实的对话,而不是在多愁善感迷茫困惑中自问自答。
3、
过了求爱的季节,猫们基本可以和睦相处,那些原本坚不可摧的自我领地也在潜移默化中随孤独与寒冷变得薄弱而不堪一击,我在链接这些城池的防御线上游走,看到那些衰老的国王因绝望和嫉妒被摧残得颓然无措的目光,没有谁能吸引我,他们像被生命抽干了水分的枯枝,懒洋洋地搁浅在季节最落寞的谷底,似乎一阵并不浓烈的风就可以把他们化为灰烬,散落在时光更迭的边缘。我百无聊赖,也确实无事可做,对于猫来讲,在这样的季节里除了玩命吃饱,恐怕也别无选择,但我却过早地丧失了胃口,这真不是个好迹象,难道我老了么?拜托千万别这么说,我这方从没被恋爱浇灌过的土壤,还等着姑娘们来耕耘播种,发芽开花呢。
转来转去,都是差不多模样的四合院,我都烦了,正想寻点什么事来消遣,就看到了他。他匍匐在一个隐蔽的墙角,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院子中间几只正在觅食的麻雀,这个季节麻雀都很肥,我相信他盯住的绝对是最肥的那只。他屏息凝神的样子让我赞赏,虽然他没有健壮的脖颈和强有力的后腿,却有一种凌厉而势在必得的姿态,那姿态出现在一只猫身上真是完美极了。我悄悄停在房檐上看着他,俄顷,一股强劲的爆发力把他推了出去,几只麻雀惊慌飞走,那只最肥的果然落入了他的口中。“漂亮!”我赞叹道。他嘴里叼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家雀抬头看到了我,眼里透出怀疑和敌视的目光。“别担心,我看你捉麻雀的样子实在太俊,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绝对没有渔翁得利的意思,您贵姓?”我戏谑地说。他嘴里呜啦呜啦地说着什么,表情略有和缓。我跳下房顶,尽量放慢脚步,边走边说:“别着急,你先吃,我也没事,不过想找你聊聊。”“聊什么,我没工夫,走开。”他把已经死掉了的小鸟放下来用爪子按住,腾出嘴来说。“我叫马路,一只流浪猫,走了大半个城,只想找个朋友,无意中路过这里,被你英俊的容貌和矫健的身姿所折服,实在想认识你。”我一顿胡吹外加溜须拍马,果然说动了他,嘿嘿,都说人经不住甜言蜜语,看来猫也一样。他打量了我几眼,笑着说:“兄弟,看你眼神还可以,莫不是把我当成母的了?”“哎呀,你错怪我了,我可不会傻到找一个姑娘做朋友。”我赶紧说。“哎呀什么,娘们唧唧的,你先等会儿,我吃饱了再说。”说完他也不看我,犹自狼吞虎咽起来,那架势,生怕我抢了他似的。“好,你慢慢吃,我等着。”我蹲下来,含笑看他把那只肥家雀吃得一毛不剩,吃完还津津有味地咂巴了一下嘴,吐出两根粗短的尾翎来。
“嘿,哥们,你刚才说你叫啥?”他跃上墙头边走边问。“马路。”我跟上他,说:“你怎么称呼?”“什么怎么称呼,你就问我叫啥,我就告诉你我叫喜子,咋样,名儿还不错吧?比你那个什么公路马路铁道火车的强多了。”“那是,我也没办法,名字是我主人起的,叫惯了。”我连忙应和。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停下来,侧着脸用一只眼睛瞥着我说:“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什么野猫,上来就‘您贵姓’,听得我这叫一个麻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嘿嘿,那是逗你玩么,我原来确实是人家养的,不过早就逃出来了,这样多自在,啧啧。”我撒了个打了折的谎,但是谁又在意呢?我也算是自己跑掉的,只是没想到就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