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这栋楼上一共有三只宠物猫和数不清的宠物狗,我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对狗这种动物情有独钟,这实在是一种低劣、肮脏、愚蠢的牲畜,用来看门略可,用来宠爱实在是让我们这些智商四十以上的动物深感耻辱。我讨厌它们那谄媚的嘴脸和过分亲昵的举止,任谁都可以当他们的救世主,只要你手里握着面包和鞭子。现在时间尚早,还可以顺路去看一眼我那可怜的朋友黑米,他叫黑米,一只阉猫。
“嗨,朋友!今天怎么不太开心?”我用目光梳理着他那身尊贵的白色长毛,真不懂他的主人怎么想的,他明明是一只毫无杂色的白猫。管他呢,人类的想法我大多不懂。“嗨!黑米,”我说,“为什么每天都不开心,他们不在家不开心,回来了你还不开心么?”我可怜的黑米有一对蔚蓝而明亮的眼睛,所以我断定他是聋子。我自顾自地说:“你瞧,朋友,我已经流浪两个月了,食不果腹,睡不安寝,寻找点乐趣还要面临生命的危险。而你呢?不过就是被阉了而已,你知道,摒弃了性别的美才是最极致的美,甚至是一种艺术,嗯嗯,你瞧,你现在就凝固得像一件艺术品。”黑米白了我一眼,哀怨地说:“笨笨。”有点肉麻,我说:“我叫马路。”该死的名字,注定了要一辈子睡大马路。“笨笨,”他说,“你看,我的生活条件够好的了。”是啊,独立复合式住宅,天鹅绒的睡垫,精美的口粮……对于一只宠物来讲还能怎样?“但是我为什么不快乐,朋友,因为我想要自由。”自由?一只阉猫?我不解地耸了耸肩,我宁愿放弃自由,也要和我的主人在一起,如果她肯回来,我宁愿做一只阉猫。我向那个六楼的窗口望了一眼,这个角度不好,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那个纱窗上的窟窿还在那里,那个窟窿,让我睡大马路的窟窿。
“你现在越来越不愿意和他们穷腻了,你瞧,他们已经睡了,而你失眠了。”我有些同情他,但还是更愿意同情我自己。“我失眠了,”他说,“我用三年的时间习惯了和他们保持一样的作息时间,但是现在,我失眠了。”“当然,可能是他们的冷淡让你不开心,要知道你必须习惯这种冷淡,习惯和人类保持距离,我们毕竟是猫,不是狗。”我一直抬着头望向六楼的那个看不见的窗口,然后我感到了沙子在我脊背上的刺痛。黑米沉思了一会儿,又望向我,说:“他们在冷战,他们彼此很冷淡,这让我不舒服。”哦,原来是这样,我心里想,难怪,黑米如同他们的孩子,自己的父母在打仗,这当然不是件舒服的事情。“那你还要自由?你真的能离开他们?”我问对面那个聋子。“我必须离开他们,我能接受他们疏远我,却不能忍受他们彼此的疏远,你不懂。”我不懂,我心里想,我的主人是我降生以来唯一接触过的人类,在近两个月前,尚且不懂她,如何懂别人。“那是爱,你懂吗?”我点点头,懂一点。“三年前,我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我看着他们相爱,结合,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就因为一个女人!”哦,这很平常,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她还爱他,但是他不爱她了,他也不知道爱不爱她。”我靠。你等等,我示意黑米停一下,我只有四十的智商,OK,请继续。“她不想离婚,他也不想,于是他们只能冷战。”“那你为什么还要走?”我不解。“没有我,他们也许就分手了,你知道,我不愿意两个曾如此相爱的人带着伤痕一点点磨蚀他们的感情,不如分开,重新开始。”“哈哈哈哈哈——”我恨不得仰天长笑,一对男女会因为一只猫离弃或者结合么?这个世界会因为一部小说而堕落或升华么?不会,猫变成了儿子都不会。“朋友,”我说:“顺其自然,人类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有一种爱叫自虐,有一种虐待叫宽容,而你只是一只猫。”我转身离开,这感觉不好,于是我只想离开。
5、
我有点累了,但还是决定去探望一下我亲爱的兄弟洛可,我有三天或者更久没去过他的窗口了,关键是我最近很忙,忙着关注一些新认识的朋友,你知道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发生,搅扰进按部就班的生活中。对了,昨天我刚认识了一个从东城游荡过来的姑娘哎呀,身材匀称,品位不凡,怎么说呢?有那么一点点艺术气质吸引了我,我决定把她介绍给我的兄弟洛可,因为他正预谋出逃,总得给他的出逃增加点动力不是么。洛可的家在四楼,不算高,但我还是得爬一下,刚才我已经跃下了二层的露台,还好,今天的晚餐比较丰盛,一只鸡腿外加半个面包。我得运动运动,保持住我矫健的身段,我的主人一定不希望我变成个胖子。
“Come,As you are. As you were. As I want you to be……”“嘿,哥们!换首歌成不?七年前我就听这个了。”“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得,还来刚才那个吧,我心脏受不了。”“哈哈,想我了?哥们,我还以为你光顾泡妞把我忘了呢。”洛可龇了一下被烟熏黄的门牙说。停,容我想想,洛可好像不抽烟,那房间里无时无刻弥漫的烟雾肯定不是出自他那点肺活量。“哪能呢?我正要跟你说呢。”我赶忙把昨天认识的艺术妞跟洛可锦上添花地描绘了一番,并啧啧赞叹。“艺术气质?卖糕的,你饶了我行不,你没看我们家那两位艺术青年,都打成什么样了?就剩我这个物件儿还是完整的了,再艺术下去我也甭逃了。”为啥,我问。“早晚把我给阉了,或者来个独眼海盗猫,我算看出来了,这搞艺术的眼里就不能存在无缺陷的美,一定要不停的破坏、砸烂、摧毁、消灭——”“对,现在流行一词儿叫‘解构’。”我看了一眼屋内,确实惨了点。“兄弟,你得小心点,不行跟我走得了,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就算横死荒野也能留个全尸啊,何苦为这两个冤家陪葬。”洛可这时候有些犹豫,奇怪,我不知道他犹豫什么,难道?
当然,离家出走总是件大事,暂且容他考虑考虑,我开始扯些别的:“洛可,如果他们俩分手了,你想跟谁啊?妈妈还是爸爸?”我知道洛可的两个主人一直这样彼此称呼。“分手?别开玩笑了,他们才不会分手呢,打死也分不了,只要没打死还得接着打,至于分手,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了。”“就没个第三者什么的?要不怎么打成这样?啧啧,这张合影重洗了百十来遍了吧?”我指着墙上挂着的那张照片,还别说,这照片拍得真不赖,一个四分之三加一个二分之一,把缺陷全藏后边了。“那又怎样?你没发现每次洗都比原来尺寸大了一圈吗?这就是爱,有第三者能这样吗?”也是,我想,这就是爱吧,不觉间为黑米一叹。“别叹气,哥们,真爱还是不难找的,关键是它太善于伪装,关键是我们都没有一双慧眼,阿弥陀佛,我得眯一会儿了,等会这对冤家回来我又睡不了塌实觉了。”洛可说着就要跳下窗台。“天天都打?”我意犹未尽,穷追不舍。“嗯,不是在地下就是在床上,一样的。”哦,我笑笑,月亮已落至西天,再打也惊不醒多少人了吧。
6、
这栋建筑的南面是一片未曾开发的简陋平房区,居民多是些土著居民和个体小业主,在偌大的城市边缘象一块灰白而沾满糟秽的补丁,让我的视野开阔而凄怆,对人类生活中价值结构部分的敏感,或者说那些曾在我内心蛰伏已久的系统化敏感神经,使我宁愿冷静而淡漠地做一名旁观者,而不愿意去深究这些那些形式与意义上的不同,幸好我只是一只猫,或更准确地说是一只至今目光与阅历仍短浅的猫。有时我会信步于夜深时光顾人静之处,但仅限于作简短而疏离的探访,骨子里那些时而闪现的傲慢使我下意识地与这些或挣扎或妥协于物质生活最底层的民众保持精神上的落差,却总是诧异于那些频繁浮现在这一类人脸上的幸福而闲适的笑容。
如果说我已经在物质上把自己打入贫下中农的队伍中了,那我混迹于流浪者的行列也确实理所应当,其实我可以轻松地跨越意识的断层感觉温暖到来的方向,在那些聚集在午后阳光下闲散的人们中间,我更感到亲切与安全,当然,这耗费了我近两个月的时间。
现在我想说说我新结识的朋友,花子、土蛋和艺术女青年哎呀。花子是一只黑白花色的杂种猫,总是顶着一身蓬乱的长毛和缠结成块状的脏兮兮的尾巴,初见时我误把他当成一只惨遭遗弃的癞皮狗,你知道我总是与那些散养的土著狗保持十几米甚至更远的距离,并不是出于害怕,主要我讨厌跳蚤和那些叫不出名来的寄生虫,但如今我无从选择,可爱而亲昵的跳蚤大军早已经在我那潮湿而温暖的草垫上筑窝了,这是我被抛弃以来不得不习惯的诸多生活方式中的一种。至于土蛋倒是可亲可敬,她有一身柔软的黄色短毛,身段浑圆而有弹性,时刻散发着母性特有的光辉,据说她已经是十三只花色各异的猫仔的妈妈了,数量倒不能让我惊异,关键时常要面对子女相继离去的痛苦着实让我这样一只未曾有过真正感情经历的猫唏嘘不已。可正是这种非人的经历让土蛋总是能处乱不惊,恬淡从容。
他们都不是野猫,而是平房区散养的家猫,虽得不到名门闺秀般的娇纵豢养,不过生存略有保障罢了。至于哎呀则不同,她已经在初见伊始便被我划归同类,她同我一样居无定所,却在境界上高我一筹,我自怨自艾,她却乐得逍遥。对于这一点我忿忿许久,并于暗中窥视尾随她近两个小时,顾左右而言他。
“哎呀,你暗恋我不成?”她扭过头对我笑眯眯地说,确实我在等她率先开口,却不曾想到竟是这样语出惊人,这对我这样一只腼腆的猫来讲实在无从作答。“哎呀,不爱也便罢了,何苦做个楚楚动人的模样来让我心疼。我叫爱亚。”“哎呀……”我说,红晕从鼻头蔓延到尾巴尖,“你好。”我尴尬地回她。“哎呀,你秀逗啊,我叫爱亚,爱国的爱,亚洲的亚。”哎呀小姐不愠不火地说,转过身停在我对面的屋脊上。“随你便了,你叫什么?”“马路”,我说。“不错的名字,你的前主人一定是个诗人。”诗人?我倒未曾想过,难道诗人都不爱出门?“我没主人,我是一只流浪猫。”我对这么快看穿我身世的女性抱谨慎态度。“哎呀,撒谎不是你的长项,不过不想提也无妨,我们总是在忘记中逐渐学会记忆。”我有些晕菜,这样的对话让我不知所措,哎呀小姐让我想到洛可,也许他们一起才能享受到交流的畅快与舒爽。“晚上再聊,我现在要去南面转转,哎呀,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忧郁王子。”说完,她轻灵一跃,消失在前面槐树那绿密的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