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恋爱了。”我蹲在窗台上有气无力地说。“你确定?”洛可更瘦了。“我不确定。”我说,我不知道我确没确定。“现在是夏天,你貌似搞错了季节,这不好。”他沉思了一下说:“那个艺术女青年?”我猛地抬头惊讶地望向他。“这不难想见,你那脆弱而敏感的小宇宙很容易被一个不着轨迹的细小流荧点亮并引发。”“爆炸?”我说。“摧毁?”我说。“也许需要打散重构了,”洛可不以为然,“来的快的,去的总是更快。”我低下头,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也许……“你真的不打算离开这里了么?”我问洛可。“也许吧,我还不能下定决心。”洛可回头看了一眼凌乱的房间,叹口气说。“我想离开,我想去其他地方转转……”我自语着。“那你不等她了吗?你的主人,她也许会回来的。”她会回来么?我朝思暮想的主人,我有那么一刻钟似乎把她忘了,不是这一刻钟。“我也会回来的。”我望向六楼那个看不见的窗口,黑洞洞的窗口,我已经厌倦了等待,并试图寻找别的方式来缩短这不可预知的等待时间。“走之前别忘了道别。”洛可说完转身跳下窗台,留我独自在窗沿上凝视夜空。
沙子,那颗不停暗示我的沙子,今晚如此暗淡无光,忽然发现,月亮醒目地挂在中天,很圆,很亮。我真的决定离开么?离开我热爱的主人?虽然她已经消失了两个月之久,但我仍固执地认定她会在某一天下午或者晚上点亮阳台上的那盏灯,推开窗喊我回家。在我们相依为命的七年时光里,是那样的疏远而彼此依赖,相较那些亲昵的动作我们更愿意通过深情的注视获得彼此的爱,那些深情的凝视仿佛顷刻渗透了周身并于胸腔中纠结成团,再也打不开扯不断。倘若我能化身为人,怎能这样轻易放手让她离开,于是我恨这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如此锻我如铜。
我站在六楼的这个窗口,黑,如跌入时光之穴般旋转着膨胀、扩张,让我止不住地眩晕,于这黑中,我渐次温习起旧日的情景,那目力所及处是一张写字台,厚重的实木条案因日久的摩擦在深灰的表面生出熏衣草色的反光,墙上《圣雷米的白杨》,铁黑色的单人床,一面墙的书架整齐地排满了书和碟片,零星的几张CD,简单构成了这间卧室的全部内容。没有照片,没有绿色植物,一切井然有序,只有终年拉紧的窗帘和室内如暮色般朦胧的金色柔光,而此刻,所有的窗帘都折叠收拢在墙角,暴露着充斥于空间的黑,提醒我她不知去向。旁边的房间有一张她惯常蜷卧着读书的单人沙发,旁边的那张双人沙发是我的,她会在阅读到动情处合上书轻轻一叹,这一声叹息时常会揉碎我脆弱而敏感的细小心脏,这时我会起身走到她的身边,让她干燥而苍白的手指摸下我的额头,拍拍我的脊背,然后听她亲切地叫一声我的名字,为我不能说话而遗憾地摇头。有时她也会读诗给我听,都是一些篇幅很长的诗歌,如今我能记起来的只有一句:“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着饿歇斯底里浑身赤裸……”然后就是“神圣!神圣!神圣!神圣!……超自然的仁爱之心!”我喜欢看她读诗的样子,那冰与火的奇妙组合让我深深迷醉,每次读完诗她都会在房间里频繁走动,让这本来狭小的空间愈发显得拥挤不堪。沙发的对面是一台老式电视机,我却从来没有在上面看到过任何电视节目,更不用说那个让我恶心的男主持人,这倒使我安心。偶尔我会和她一起看那些莫名其妙的电影,无力地守着她独自伤心落泪,她从不看喜剧片,也不爱笑,不过有一次倒是让我惊讶地瞥见她极少显现在那张苍白脸上的笑容,是在那个美丽的女人夺过手枪打死了全镇居民并放火焚烧了舞台之后,电影落幕时,我看见她眼中噙满了泪水。
我在窗前伫立良久,算是告别么?还是向我们七年的美好时光致敬吧!
8、
这套房间的隔壁住着一个烟草商人,今天他回来得有点晚,我站在这里就能看见他在阳台上进进出出,是的,这个男人最大的爱好就是不停地洗,床单、被罩、浴巾、内衣、袜子等等,向南的阳台上无时不挂满这些绵软的纤维织物。洁癖实际上是一种要命的偏执,那其中包含的大多是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反抗,但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不满,难道人过中年还有什么不能让他疏解和放下?他对我还算友好,总在看见我的第一时间亲切地招呼:“嗨,马路!”他说:“可怜的猫。”他的平静和他的洁癖让我百思不解,一切迹象表明他生活得充实而闲适,似乎没有任何脱轨之处。他虽单身,却从不带陌生女子回家;他早出晚归,却也并不太晚;他从不抽烟,却狂热地喜爱这喷吐之物,这在他的网页上清晰可见,还有那些挂满墙面的几个世纪以来经典的烟草招贴,那些曲线柔美的女子轻佻的体态和含蓄的表情让人心动,她们以梦幻般的姿态,给这些单身男子的生活装点得柔软、丰盈而富有华彩。今天他没有和我打招呼,许是他没看到我,或者装作没看到。
我沿着排水管径直由六楼下到地面,循草皮小径踯躅前行,故意绕开灌木丛下的小巢,一路探求土地温润的触摸,四肢有种酸痛的张力慢慢扩展到我可怜的大脑,我疲惫不堪。这片条状的绿化带是我唯一驰骋过的旷野,而未知的一切在远方向我危险而不无诱惑地铺展开另一片天地,丝丝缕缕地牵扯着我时刻跃动的神经,欲罢不能。我打算趴下来休息,顺便调整一下思路,于是我跃上一棵老朽的槐树,它那茂密的树冠让我感到安全。
“真真是‘一片宋玉情怀,十分卫郎清瘦’。”我被惊得一跳,险些失足,怎么?我的听觉和嗅觉都出了问题?竟然没发现这树上还有同类?“哎呀,像你胆子这么小,还半夜三更上树梢?”我有些恼,随口回道:“哎呀小姐,你能不把人往死里吓么?”“哦?你何时进化成人了?哎呀,我从来不和人类约会的。”“我什么时候说过是来和你约会的?我不过想找个地儿歇歇。”我没什么好气,这个姑娘如此好逞口舌之利,让我心生反感,何况我只想静下来想一些事情,实在不愿意和她扯皮。“当然,傻子也看得出来。”她扭过头把嘴塞在臂弯深处,看来决定不再理我,却又仿佛欲擒故纵。“看出什么?”我索性让她得逞,反正今晚我是静不下来了。“‘两个疯子,只要各自在两块屋顶下发呆,这世界就安全了。’马路,你和你的主人都是疯子,你不觉得她的离开是明智之举么?”“不要引经据典旁敲侧击,猫有猫言,人有人语,我还以为你只会说‘哎呀,我的妈呀’——”“猫不是经常梦想化身为人,就象人有时渴望变成猫一样?有什么奇怪,所有生灵不过有高矮胖瘦之分罢了。”哎呀支起前腿伸了一个懒腰继续趴了下来。我无语,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哎呀自顾自地说:“只怕你还没修炼成人就已经被自己折磨死了,呜呼,我为猫中情种一大哭。”说着仰头做夜狼嚎月状。“别,黛玉姐姐,你先别哭,万一把狼召来,就算召不来狼,召来些狼狗也不太好。”我哑然失笑,看来今天碰到正主儿了。“哎呀,我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原来也是个穷酸臭屁的,说吧,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完了,她今天算认定了我是来找她的,好吧,我说:“么事,聊聊。”“那好,过来趴我旁边。”哎呀小姐轻描淡写地说。再怎么说我也是个不谙世事的纯情少年,怎么能说过去就过去,我说:“那就不必了,我怕那根树枝儿承重量不够,再说,趴你对面看你不是更清楚些,省得我还得通过联想知道你长什么样,你知道联想总容易越想越不靠谱。”我边说边趴在她对面,并刻意地和她保持了二十几公分的距离。“哎呀,你随便,只是不必那么贫嘴。”哎呀小姐不以为然。我贫嘴?是啊,我今天怎么变得这么贫嘴?我不觉嘿嘿一笑。
这夜真的很短,月亮已落至楼身西侧,看来天很快就要亮了。我记不清和哎呀都说了些什么,只是隐约记得她套出了所有她想探听的真相,而我,也觉得她并不像所表现出来的那样随性洒脱。
9、
是的,猫即是猫,猫不是人,我该回归猫的本性么?答案是肯定的,也许我真的该像一只猫一样活着,但是猫该怎样活着,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必须上路,于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独自起程,没有向我的朋友们告别,只是循着月亮升起的方向,背着沙子开始了我真正的流浪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