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肚子生疼,我想我受了内伤,我总是预感自己已濒临死亡的边缘,随时都有翘辫子的危险,我只剩八条小命了,谁知道哪天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交代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那该多惨,总之,我得想办法平安地活着,我还想活到二十岁呢。
其实不过自己吓唬自己,惜命的人都这样,一点风吹草动就卧床不起,整天咿咿呀呀食不得人间烟火的德行,还自叹起心高命薄来——他们必能在恰当时候以手捧心,双眉频蹙,外加一句:心脏病真是害死人那!似乎非如此不能证明其身心娇贵,并要求别人也和他一样当他是个病人,这不是有病么?不过林妹妹排除在外,那是真正的心病,基本无药可救。说到这,我还真见过那么一位,他是个一直晃荡在三十不到,四十出头年纪的男子,没工作,整天在家抱病休养,任凭家人伺候得无微不至,也总要挂上一脸菜色,跟全世界都欠他酒肉前程声色犬马似的。动不动脾气眼泪轮番上阵,世情道理拆解得七扭八歪,还要自诩为宋郎转世文曲星下凡,叹生不逢时,英雄尚无用武之地,殊不知真到国难当头第一个做汉奸的必定是他。孩子胡子都一大把了还当自己是个失落青年,真正是不伦不类可笑可怜。我见到他时他正躺在床上看书,一本厚厚的精装书被他读得津津有味,他就那么叹一声翻一页,看到动情处竟呜呜地哭了起来,那泪水可是地道的通过体内酸碱化学反应合成的盐水,不折不扣沿眼角泪腺汩汩地冒了出来,那情景还真叫不明所以的人看了心酸。幸好家人不在左右——他虽妻儿老小皆在却依然固执地渴望过独身的生活,竟容不得一时半刻的打扰,也算修炼得可以——就任凭那眼泪稀里哗啦地流着,即使纸巾盒在他身边触手可及。我想他一定在享受痛哭的快感,这快感超越了生命中所有事物带来的快感始终居于领导地位。我好奇地站在窗口看着他,看他终于在鼻涕即将决堤的当口抽出一张纸来把满脸的汪洋清理干净,还定要把眼耳口鼻一气揉得通红,就像那些器官本不属于他,而只是配合他悲情演出的一些不足挂齿的道具,而最重要的道具在他手上,那是一本几个世纪以来始终占据文学领域统治地位的著作:《红楼梦》。
想来他一定自比是那“多愁多病身”,恨遍寻不到那“倾国倾城貌”,于是乎“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硬说自己是什么迷津大士,看透凡尘,纯粹一个不知好歹借书撒疯的浪荡子,套用凤姐的话说就是:糊涂油脂蒙了心,病得不轻!呜呼,也不知是他糟蹋了名著,还是名著糟蹋了他,总之,这个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有那么一星半个被书典迷了心智的可怜虫,全然活在自己虚设的空间里,视世间万物都是泥潭恶鬼,惟独自己清白一身,时不时便“泪痕点点,娇喘微微”,把个自拟的七窍玲珑心翻来覆去地揉得烂碎,生生耽误了个为祖国经济建设添砖加瓦的好人。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难得,总该有几个阴阳五行框不进锁不严随意溜达出来的病人,为这规矩世间增点颜色,让那些惟恐天下大乱的正人君子狂呼怪哉,并能反躬自省,再多多拿些枷锁绷带来套牢自己,也算功不可没。
8、
饿肚子的时候总是爱唠叨两句,其实扯来扯去也是白扯,那些人类的鸡毛小事和我有啥相干?除了给我们猫制造点垃圾食品外,他们对我来讲实在可有可无,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或是完全消失。也别,最好是喜欢我爱我的全留下,恨我讨厌我的都滚开,滚得远远的,再别让我见,反正我不打算原谅任何人。
我确实不轻易原谅别人,但也很难原谅自己,哎呀曾经说过,我的任务就是把自己折磨到死了为止,她当然没用这么生硬的语气,不过大意如此。就像我经常对一部分人类深恶痛绝一样,其实他们身上多半有我自己的影子,那些病症与缺陷越是相象,这憎恶的程度越深,如同永远处于情感对立面的一对母女,无论如何不肯原谅那些在自己身上同样明显的过失,于是,旷日持久的战争开始了,从人类伊始直打到现在,她们并非看不透这个道理也并非心怀仇恨,相反,她们彼此深爱,只是始终不肯原谅自己,也便无法原谅那个和自己如此相似的对方。但凡那些和平共处相敬如宾的两代人,真正浓烈的爱已经消逝,不过凭无可变更的亲情维持关系,这关系便显得淡薄疏远,反而让当事者怅然若失。以上的例子比比皆是,我不必列举,这也许是我的偏见,但偏见偶尔也能成为真理。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在哪里,宠物生来都是孤儿,由命定的主人领养回家,有幸者终身与之相伴,也有我这样半路出家的,便只好辗转于人类世界的边缘,看人家相亲相爱温暖和睦,就吃不到葡萄反说葡萄酸的了。
反正我不爱吃葡萄,说说又怎样?不过唠叨归唠叨,肚子还是不能空着,只好去我骂了个半圈的人家里讨点吃的,前面便有一家,貌似亲和慈善,估计肯接济我这只乖巧可爱的猫,那是一定的了。小姑娘长得很标致,干净利落地站在厨房切菜,那有节奏的当当声实在悦耳动听,我使出最温柔的嗓音在窗前叫了几声,她便抬头看到了我,笑着露出一口编贝似迷人的牙来,要说美真是无处不在,就让这口漂亮的小白牙吃了我我也甘心。她转过身到里间和一个男子嘁嘁喳喳地说了句什么,很快端了一小碗食物走出来,那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白米饭,正被浓浓的肉汤浸泡得有姿有味,向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类致敬!我心中念道,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偷吃的猫,毒死你!”女孩恶狠狠地说。我去!你不是认真的吧,我把刚吞到嘴里的汤饭吐了出来,掉过头撒腿就跑,后面传来女人恶毒的咒骂声:“操!还挺奸。”
我有点晕,虽然我把昨天的饭都吐出来了还是有点晕,刚挨了一石头又被美女下了药,我还真不是一般的背,你说我能不骂人么?但我现在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这药可真够毒的,我不过吃了一口而已。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又想找个人求救,我忽然想起罗赛师傅,如果他在这儿或者我能跑到那儿,我或许还有救,我能跑到他那儿么?无论如何我得跑,我拼命支撑起身子往前跑,却忽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栽倒了。我不该骂人,我说,在意识还没有衰退之前。
9、
“马路——”她又来叫我了,我就要看到她了,我就要回家了!等着我,我就去见你,我的主人!不在你身边的日子我多么孤苦无依,所有人都欺负我,所有人!我要和你在一起,今生今世再也不分开。我拼命朝前方的黑暗里跑去,我要奔向她,谁也不能阻挡我,再漫长的黑夜我都不怕,只要能和你再见面。我终于看到她了,她亭亭玉立的身影,美丽的面容,微笑的嘴——不!那不是她,我看到了那口编贝一样洁白细小的牙齿,如倒刺般一根根长了出来,那两排利齿间的血盆大口即将把我吞噬,不!我不去!那些真诚的笑容都是伪装,我不再相信任何人,我要活着,我哪也不去!
我醒来时,四周漆黑一片,一阵叮咣的锣鼓声震得我头皮发麻,这是到了阴曹地府么?我的主人在哪里?她当然不会在这儿,我有些委屈,想自己一生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凭什么不能升天国,竟还要在这种黑暗的囚笼里待着,想想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咦,我怎么没有眼泪?难道我还活着?那这周围的黑暗是怎么回事?还有这狭窄的小牢笼、叮咣的锣鼓声?我努力挣了挣还是挣不出,于是大喊道:“阎王小鬼都给我出来,上刀山下油锅我马路都不怕,就是别关我,有本事咱们撕巴撕巴!”反正也是死了,再怎么折腾还是个死,那就折腾吧。
忽然笼子被打开,一股强光刺得我眼前一花,定过神看到自己左右上方站着三个小孩儿,一个个咧着嘴吱哇乱叫,一个说:“醒了醒了!”另一个说:“醒了醒了!”第三个也说:“醒了醒了!”唉,都说孩子单纯,原来这就是单纯,领教了。他们把罩住我的塑料桶扔到一边,挨个蹲下来看着我,每个人手里攥着一根小木棍,那些木棍轻轻捅在我身上倒也不疼,只是让我心烦,那情形仿佛我不是只猫,而是只被气得肚皮朝天的青蛙。幸好重返人间的喜悦消了我所有的气,要不我还真被这群小捣蛋鬼气得半死,一个个还没我年纪大呢,一点也不知道尊重老人。我站起身想要离开,但四肢酸软,只好又趴下来,他们见状不禁吓得后退几步,看我没什么威胁又都围了上来,一个个就这么大眼儿瞪小眼儿地看着,唉,反正我暂时没什么反抗能力,看就看吧。这时一个小男孩抬起头喊道:“妈妈妈妈!那猫——”他的妈妈走了过来,低头看看我,和气地对孩子说:“可能是吃了老鼠药,估计快死了,别围着了。”说完要走,男孩拉住她又说:“不死,猫不死,救它。”说着就要哭出来的样子。阿弥陀佛,有这句话就够了,就算死也能带上点安慰,我可不想含恨死去。那女子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我,只好说:“好吧,那把你的牛奶给它喝好不好?给它洗洗肚子,它也许就好了。”“好啊好啊,给它喝,洗肚子。”小男孩牵着母亲的手进院子去了,不一会儿,男孩独个端出一碗牛奶来,放在地上对我说:“猫猫,你喝吧,洗洗肚肚,就好了。”我喝,就算给我下毒我也喝,我站起来一口气把牛奶喝干,这才“喵呜”叫了一声。“它叫了。”一个说。“它叫了。”另一个也说。“叫了叫了。”第三个说,嗯,这个以后会是艺术家。
10、
看来我中毒不深,很快就好转了,晚霞真美,我肚子里暖暖地装着食物,心里也美滋滋的,生活多好,活着多好,即便晚霞过后是黑夜,但黑夜总会过去,温暖总会来临。我以后再不骂人了,至少人生来不坏,如果我来生能投胎做人,我一定写本书来好好歌颂一下他们,书的名字就叫《我和我的前生不得不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