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你自己,或者任他安于现状。”——弗兰茨·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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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秋老虎已经归隐很久了,它那嚣张的怒焰残存的最后一丝余烬也随西伯利亚猛虎的炫耀登场而消失殆尽,这一位的脾气更加暴躁,说来就来,从不给你喘息的机会,它挟着不可一世的劲风呼啸而至,瞬间攻占了城市荒野、大小山头,让你的肌肤还来不及适应它的乖戾性情,你就被冻住了,于是你身心麻木表情呆板,不得不带上遗憾和期盼过早进入漫长的冬眠。
三个月的冬季对我来讲实在难挨,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虽然我已经长出浓密的背毛,但依然惧怕寒冷,听说有一种加拿大无毛猫,一生不会长出长毛,只靠头爪尾尖的一些细小绒毛遮身蔽体,真不知道他们怎么过冬。我想那些可怜的同类必定不是生来如此,不过是人们为了满足自己的乐趣培养出来的怪物,不过人类倒也没得到什么好处,据说他们最讨厌被抱在怀里。想想也挺有趣,凡是有着坠地长毛的波斯种都是性情温顺和人较亲的族群,而那些连生存最基本的保护色都被剥夺了的可怜同胞却偏偏和人疏远,看来造化从无规律可循,这也是自以为主宰自然界生死大权的人类始料未及的。唉,我想那些遥远的事干什么,各猫有各猫的活法,他们一定比我幸福,因为他们都将是人类的爱宠,八成现在正卧在温暖的火炉前懒洋洋地消磨时光。
寒冷总是让人想家,我想或许我该回去,但我的家在哪儿呢?如果那个背北朝南的小区是我的家,那我将在何处搭建巢穴?难道要整日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窗口,在叹息中度过自己寂寥的一生?我曾经无比渴望重回家的怀抱,但我也清楚地知道那个梦想几乎没有实现的可能,事实是,我也根本就没有真正在过流浪的生活,不过一路化缘维持到现在,还在靠人类的垃圾艰难度日,想到这里不免惭愧。如果那些时刻困扰我的阴影终生无法摆脱,那我还顾虑什么呢?回家。
有一个地方你永远不会忘记,不管你走了多远,不管她是否已经被破坏或者被取代,每当你走近那片土地,便有一股强大的磁场吸引着你,如同汪洋大海中惟一为你点亮的灯塔,始终指引你归航的方向。她在你心中并不遥远,并随你颠沛的旅程愈加清晰,总会有一些熟悉的笑脸迎接你风尘仆仆的脚步,那些环绕在家的光芒之中的身影,即便是个从无瓜葛的邻居,也会使你见之心动不已。我踏上了回家的路,虽然寒冷还在包裹着我,但对家的企盼早已化作一股暖流温暖了我的胸膛,让我卸去了一直以来压在我身上的沉重包袱,那些疲于奔命、患得患失的包袱就这样被我抛弃在路边,我轻松上路,朝着家的方向。黑米、花子和土蛋妈妈,你们都还好吗?黑米一定更漂亮了,花子还不肯洗澡么?还有哎呀,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那棵老槐树叶子都落光了吧,不过没关系,明年春天它会长得更茂盛,我们还会在它的怀抱里幽会。哎呀,我能看到你么?你知道我就要回去了么?如果我们有心灵感应,你一定要来和我见面,即便你到了遥远的天边也要回来,因为我想你。对了,还有那个经常给我吃关节软骨的食杂店老板,今年冬天一定要多多吃肉,因为馋嘴的马路又回来了!
2、
当我看到那些熟悉的灯光时,我的腿彻底软掉了,我不知道该先去看谁,但肯定不是看黑米,他这会儿一定睡得正香,让他好好睡吧,我在楼下的草坪徘徊片刻,便转身去了南边的平房。我大声呼喊花子的名字,很快,这个脏不拉叽的家伙就出现了,看到我,他窜了过来,亲切地蹭了蹭我的鼻子,愉快地说:“马路,我以为你小子死外头了呢,还知道回来看我,不容易呀!”我笑骂道:“离我远点,你这个满身臭虫的家伙,我就是回来看你死干净了没有,好给你收尸。”“滚蛋吧,谁能奈何得了我,做梦去吧!”他打量了我一眼又说:“怎么样?找到你的小妞了吗?别告诉我她把你甩了。”花子讪笑道。“这回你可打错算盘了,我哪能那么背呢。”我还真背,不过就算背此时此刻我也不能承认,于是我把紫禁巅顶的那场好梦去芜存菁地和花子胡掰了一通,花子显然不大相信,瞥着我说:“真的?那我前一阵儿看到她她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儿,莫不是被你甩了?”“啊!你看到她了?什么时候?在哪儿?”我忙不迭声地问。花子哈哈大笑:“哈哈,你小子就招了吧,你们不是在紫禁城唱过好戏了吗?现在还来问我。我不知道,忘了。”花子边说边假意走开。“别,哥们,别介啊,我跟你说着玩的,快告诉我,她什么时候来的?都跟你说什么了?”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我喜不自胜,赶紧追他屁股后问。“什么?哎,我还饿着呢,待会再说吧。”这个臭花子,嘴还挺严,我知道他在卖好,只好低声下气地说:“好兄弟,别说你想吃啥,你现在就是想吃老鹰我都给你抓来,但你得先告诉我哎呀的事。”“哎呀?哦,你说那个黄不拉叽的小姑娘啊,咳咳,说来话长啊,我得喝点水先。”“靠!你把我榨汁儿喝了吧,就别跟我这儿唱秧歌了,算我求你了,大爷!”真把我气死了。花子看我猴急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这回可笑了好半天,笑得我胃都抽了,才说:“早跟个帅哥跑啦!那帅哥帅得,啧啧。”我怔了,虽然明知道他在逗我,可还是被他吓呆住了,我扭身就走。这回轮到他追我了,他边追边说:“嘿,嘿,哥们,别生气啊,哎呀小姐冰清玉洁洁身自好好自为之之乎者也的,这事儿哪能干那,我不是逗你玩嘛。”我忍俊不禁,突然回过头瞪着他说:“你小子老实点,再不如实招来,我可走了。”说着又要走,花子乐了,问:“走?去哪啊?”“撞树!”我恨恨地说,“别介,这年头树都不太结实,你再给人家撞坏了,我告诉你还不成嘛。”“好,你说,你再胡编,别怪我不客气。”我义正词严地说。“行,我先替树谢谢你,不就是那个小妞嘛,她上个月来过,问起你,我说我不知道你去哪了,她就说,说什么‘错过了彼此的找寻’之类的酸溜溜的话,我就说——”“别你说我说她说的,干脆点,说点关键的。”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关键的?”花子想了想,“对了,她说你回来让我告诉你,在这儿等她,她回来找你。”“胡说,她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我问。“我也是这么说的啊,我说马路那小子心不知道飞哪儿去了,还回来个屁呀!”“你!”气死我了,这个臭花子,胆敢离间我们纯洁的友谊,我、我、我真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哈哈,你别急,听我说完那。”啊?还有后话,快说快说。“她没理我,只说‘他会回来的’,啧啧,可真了解你。”我美了,哎呀确实了解我,虽然我们只短短相处了几天,她还是把我看穿了,我不禁喜上眉梢,赶紧又问:“那她说什么时候回来了么?”“明年吧。”花子又和我扯皮了,我“啪”地给了他一爪子,生气地说:“你就不能正经点,你就不能同情我一下?”他看了看我,转身就跑,边跑边说:“让我正经,你不撞树了再说。”“哎,别走啊!到底什么时候啊?”我只好又去追他,这话问得还真够累的。“下雪,她说下雪的时候!”下雪的时候?谁知道今年有没有雪,我待再问,花子已经跑得远了,还扭头扔过来一句:“对了,那老鹰你自个儿留着吃吧,我逮耗子去了。”说完,消失了。
3、
雪没下,看来一时半会儿不会下,我心里沉甸甸地装着花子的那些话,整天心不在焉地晃荡,又不敢稍离半步,只好在楼前房后乱转,时不时地看看天,天还晴着,这老天爷也太不给我这个在相思中煎熬的猫面子了,听说有个齐天大圣可以呼风唤雨,此时我真希望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过虽如此,我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我又可以看见哎呀小姐了,这一次,我一定要和她说,和她说。
不过咱先把要和她说的话放一放,因为这会儿我想说点别的,不是黑米,他还是老样子,幸福得没啥可说的,我想说的是刚刚认识的一个男孩,这两天我每天看见他从南面的市场买菜回来,让我不得不说一下。不得不说的原因之一是在以前我并没有见过他,他是刚刚搬到这栋楼里的,至于其二,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是个个子高高稍带腼腆的男孩,不太说话,见到邻居也不过点下头,亲切中带着一丝畏惧,我开始并不知道这表情因何而来,只当他不爱和人接触,因为这样的人当今倒是不少,直到我禁不住好奇跟踪他到了他的家。所谓跟踪还真费了我点周折,因为我始终不敢进那个单元门,那沉重的铁门咣当关闭的声音实在让我敬畏,要是被它挤一下还真不是闹着玩的。我只能在男孩家单元所有的窗口寻找他的影子,终于在三楼的一个窗户里找到了他,唉,谁让我是只好奇的猫呢。
这是套装潢一新的两居室,整洁干净,米黄色的落地窗帘半掩着屋内温暖的灯光,一个男孩靠在沙发上,沙发上猩红的靠垫和楠木色的家具色彩协调,客厅被改装成一间宽敞明亮的画室,一张半完成的油画立在屋子中央,画的是一幅抽象风景,有点印象派的意思。那个男孩拿着画笔朝从厨房走出来的一个微微一笑,那笑容便凝结在他秀气的脸上久久不曾褪去。他笑罢转回头继续端详面前的画作,直到另一个关切地说了句:“歇会儿吧,再说现在光线也不合适,吃点水果。”说完把一个晶莹的果盘放在沙发桌上,挨他身边坐了下来,那个男孩也便顺从地应了声:“好。”把画笔投到水桶里,接过另一个递来的水果吃了起来。我这样讲故事未免混淆,干脆我们把画画的这个叫做男孩Z,买菜的那个叫做男孩Y好了。“以后不要这么麻烦,水果洗洗就能吃,何必花这么多心思。”男孩Z看着桌上的果盘说了句。“反正我也没事。”Y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小声说。“画画吧,你这样陪着我也是浪费时间。”“不画了,画了这么多年,早画腻了。”Y随口说。“早晚要画的,不画画做什么呢。”Z拉过Y的手,看了看又说:“这么漂亮的手,不画画可惜了。”男孩Y把手抽出来,喃喃道:“我想学古琴,想学有一阵儿了。”“好啊,改天我陪你去买一张回来,就去星海城买。”Z兴奋地说。“等等再说吧,”Y说,“留着钱先给你买材料。”“不用,我再跟家里要就是,他们离我那么远,一年到头不回国一次,要点钱还是没问题的。”Z不以为然。“等等再说,我现在也静不下心。”说完他起身去了厨房,Z继续盯着那幅未完成的画,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来。
夜淡淡的,柔和的月光漫洒在窗沿上,星星一盏盏亮起来,眨着眼睛注视着脚下的人们,温情而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