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冬季的长夜让我茫然，我曾经以为自己是酷爱夜的动物，但在这样的季节，只有阳光能给我温暖，我每天都在加固自己的小窝，像老鼠一样勤劳，像喜鹊一样严谨，其实我是实在无事可做，便幻想着哎呀回来可以力所能及地给她些温暖，让她愿意留在我身边久一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长久地留下哎呀没有把握，也许和我所经历的一切有关，但我既然发誓把她留下来或者从此和她相伴流浪，我就一定要做到。
寒冷把室外挂晾的衣物冻成硬邦邦的铠甲，气温应该在零度以下了吧，我心里嘀咕着在南边平房区的小巷里晃荡，为什么还不下雪呢？我甚至走几步就望下天，一片阴影遮住我便心惊肉跳，但虽然阳光暗淡无力天却始终没有阴下来，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心情糟糕的时候连食欲都会土崩瓦解，我低着头走过食杂店老板的门前，他把我叫住了。“嘿嘿，小猫咪，来呀。”他边喊边朝我招手，他总是这么喊我，让花子嘲笑了我好一阵儿，不过他心地很好，至少对我如此。但我今天心情糟糕不想和任何人亲近，于是看了他一眼便走开了，他很失落地叹了口气，没有再叫我。而在平时，我多半会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如果正赶上他的店里没有顾客，他就站在柜台后面逗着我玩。“你上来。”他说，指着旁边的凳子，我便跳上去，他开始抚摩我的头和脊背，用他那粗糙而皲裂的手掌，这手掌有一种诚恳的力量让我感到塌实和安全。有时他会对后间里忙碌的老婆说：“咱们领养个孩子吧。”他说，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声音是那么轻，仿佛这是个天大的秘密绝不能被说破，若说破了那神灵便会愤怒，连这一小小的恩赐——只是对幸福些微设想的权利——都会被剥夺，便再也祈求不回了。其实这句话并没有多大意义，因为每次老板娘不过在简陋的木板门那边深深地叹一口气，停下手中的活计来，这边的一个也是这样深深的一口气，两声叹息衔接得如此协调，竟能振聋发聩，连门口树上那最后一片枯叶也被震落下来，徒留一具狰狞的枯骨，仿佛告知春天永远不会到来，寒冷将从此成为生命的全部。
老板夫妇来自南方的小城，那些遥远城市的质朴乡情还存留在他们脸上，夫妻俩个子都不高，却一样的壮实勤劳，相比之下妻子更加任劳任怨，总是张着一双红肿僵硬的手操持着最细致繁琐的家务，除了偶尔流露出来的失落与转瞬即逝的哀伤外，从不见她烦闷气恼，只是一径的表情缺失，仿佛那表情早已被关进了深狱大牢，牢门的铁锁因常年不曾开启已彻底锈死了。老板倒还和善，笑容不深却总挂在脸上，见到顾客前来也总能问候一二，生意虽小却从不锱铢必较，所幸还能维持夫妻二人的基本生活，也便满意了。
我熟悉这儿的每个人就像他们熟悉我一样，他们从不同地域聚集到这里，开发着自家门前最狭小的一块土地，那些低矮的房屋和拥挤的院落，把生活的最低线度刻画得如此清楚。这片在多数人眼里诸多诟病的城市疮疤为数量可观的族群提供着生活最基本的温饱和安定，这是他们终于寻见的一片港湾，这片港湾停靠了太多曾漂泊颠沛的灵魂，他们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从此相融共处自食其力。但他们或许没有想到，就连这个城市中最僻静的一角也正等待着推土机的光临。
8、
我拧开胡同路边的水龙头，凑上去喝了几口冰凉的自来水，水槽里还有几件没有洗完的衣物，它们颜色灰沉暗淡，如同此刻暗淡的天空。这个巷子靠南的一条横街上有花子的家，平时我很少去那里，主要他的主人以收废品为生，那些堆成小山一样的废纸烂箱瓶瓶罐罐实在壮观，让我敬而远之，生怕哪回摆不严整就倾泻下来砸我一个凑巧。不过今天闷着无聊，就想去花子家看看，顺便揶揄他两句也好么。
这是个幸福的四口之家，最小的儿子才一岁多，整天穿着肮脏的小棉袄满街乱跑，再寒冷的日子里也没见他多添一件衣服多戴个帽子手套什么的，竟比那些裹在厚厚羽绒大衣里的孩子们加倍活泼欢实，一张通红的小脸儿总是笑着，见到我不怕也不扑打，仿佛老早就熟识的玩伴一样。我再走几步就看到了大儿子，他大约三、四岁的样子，已经可以帮家人干活了，除了每天揪着花子的尾巴遛圈以外就是看着房前屋后的垃圾山，像极了一个刚刚适龄入伍即被分配了艰巨任务的小兵，一丝不苟地放哨站岗，任谁也别想靠近他的战利品，猫也不行。我叫了一声花子没见他答应，心想这小子估计去掏哪个耗子洞了，于是随意溜达了半圈便想离开，我刚要走就看到花子的主人推着一车废品回来。我尊称他为花子先生，花子先生表情憨直，浑圆的头上凌乱地趴着一层头发，那些灰了吧唧的头发如同他肮脏的前襟时刻胶着在一起，乱糟糟皱烘烘光璨璨灰蒙蒙，和花子真是一对好兄弟。花子先生把装废品的三轮车停在房前，便招呼起两个儿子来，那两个红萝卜似的儿子旋即跑过来一起帮着父亲分拣归类，个子小的一个负责把塑料瓶整齐摆好，大的那个负责稍沉一些的玻璃瓶，他们踮着小脚往返跑动，还咯咯地笑着闹着。花子先生幸福地看着一对乖巧可爱的儿子，哼的一声把厚厚的一摞废纸扛上肩头，向院墙一角的纸山走去。
我曾经问过花子为什么喜欢这样的一家人始终不肯离开，花子很不解地看了我一眼说：“他们有什么不好？他们不是人吗？”“是，可是——”“可是什么，你瞧不起过我吗？”花子又问，我无言以对，猫和人有什么不同？花子说：“同样是人，我只跟对我好的人在一起。”我很为自己的狭隘心胸惭愧不已，如果一个人爱你，你会因为他是个收废品的就断定他的爱比别人低贱么？当然不会，我从来没有轻视过花子，如今却轻视起豢养他的人来，实在可笑。我想着花子的话低着头往前走，忽然被迎面飞奔来的花子撞了一个趔趄，我生气地给了他一爪子，他却笑了：“瞧瞧，相思啊，害得人好苦，一个好端端的马路就快变成失心疯了。”我一愣，乖乖，他这话怎么像哎呀的口气，难道是我想哎呀想昏了头？我连忙问：“你说什么相思啊疯子啊的，到底想说什么啊？”“哈哈，”他笑了，“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什么？哎呀回来了么？”我连忙又问。“哈哈，想什么呢？我刚听天气预报说下周降温，有可能下雪！”花子笑嘻嘻地说。降温？下雪？我愣在当场，半晌回不过神来。
9、
没想到天气预报还真准，花子刚说完我就倏地打了个哆嗦。“嘿，哥们，你咋啦？”花子问我。“没，没什么，降温多可怕。”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低着头走开了，花子笑得奸猾，但也够动听的。我回到小区前的那棵老槐树上，孤零零地望着天空，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挪动身子，我看了一眼六楼的那个窗口，窗口昏暗。主人，我终于可以看见哎呀了，你替我开心么？她没有回答，黑洞洞的眼睛瞅着我，我有些疲倦，才不过五点多的光景，天已经暗下来，我闭上眼睛任思绪空着，枝头的乌鸦嘎的一声飞走了，在冬季黄昏的天空久久盘旋。
忽然一阵女孩清脆的说笑声闯入我的耳朵，是那个买菜的男孩，今天他手中没有提菜，而是带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穿着深蓝色的羽绒大衣，一条蓝白相间的围巾密实地裹在脖子上，正和男孩边走边聊。“女朋友啊？”走过的邻居问道。“嗯。”男孩腼腆地回答，和女孩相视一笑。我有些懵，一时搞不清怎么回事，男孩已经带着女孩进了单元的大门。
“哈哈，逗死我了。”女孩边脱大衣边对屋里的一个说，还得意洋洋地扭着脖子，四下打量起来。“实在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你随便坐吧，先喝点热的。”男孩Z站起身来，Y连忙走过来示意他坐下，说：“我来。”转身去了厨房。女孩瞟了一眼这两个，会意地笑了。“隐居啦？大伙都想你们呢。”女孩随意地靠在沙发上，抽出一支烟点起来，顺手把桌上的烟灰缸拿在手里。“哪有，大冷天的，不愿意出门。”Z说。“这套房子不错，离市中心近又安静，真难得被你发现了。你真不打算再回国外了？”这时男孩Y走进来，听到她问便停下来端着茶具呆呆地站着。Z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脸对女孩说：“想回去就不回来了。”“来，喝咖啡吧，加糖吗？”Y微笑着放下杯子。“不用，你知道我从来都喝裸咖的。”“嗯。”Y坐下来，坐在他俩旁边。气氛忽然有些压抑，大家都没说话，还是女孩叹了口气，半晌说：“好啊，比我那位有主意。”“啊，你们怎么样了？”Y关切地问。“她和家里闹翻了，把气儿都撒我头上，正冷着呢。”“别担心，慢慢来吧。”Z说了一句又沉默了。窗沿上有些风，我又哆嗦了一阵，才静下心来。
“先拍照吧，把正事办了再聊，”女孩摁灭烟头站起来说：“我应该把毛衣脱了，这才象样，你说呢？”“好。”男孩Y拿了相机过来。“挨近点，你也不会笑笑，我又不是母老虎，怕什么。”女孩一把扯过Z的胳膊搭在自己腰上，歪着头朝镜头笑。照片完成，男孩如释重负，女孩一边自顾自地笑着：“估计蒙得过去，哈哈，我也还算够格做你女朋友吧。”“嘿嘿，明天我就寄过去，不过，可能过一阵儿还要麻烦你，他们说年底要回来一趟。”男孩Z不好意思地说。“没问题，咱们谁跟谁啊？不成，我搬过来住都行，哈哈。”女孩又笑起来，逗得那两个也笑了。
女孩走了，围上了那条蓝白相间的围巾，临走时Z送给她一幅小画，是一片黎明时的静湖，淡淡的紫色中透着一抹玫红，太阳隐在灰蓝色的丛林里，向周天释放着暧昧的光辉。女孩爱不释手，竟连谢谢都忘了说，便怀着一丝感动和失落离开了。
10、
天终于阴了下来，极北的寒流带着嚣张的怒气瞬间侵袭了这里，树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我凝视着这些细小的霜花，仿佛是上天赐予我最卑微的爱情玫瑰，一朵朵绽放得如此脆弱不堪，只需轻轻一口气便融化了。何时才落雪？我顶着刺骨的寒风在荒凉的小区里游荡，嗅着空气中渐渐浓稠的湿气，幻想哎呀那玲珑俏丽的身姿、机锋交叠的话语即将踏着云朵一样堆积起的皑皑白雪来到我的面前，并在我冰冷孤寂的心窝烙上一行缠绵的脚印，我僵直的躯干便又温软了。哎呀，如果你是惟一能救护我的天使，我希望在这单薄的肉身冻结于严寒的季节坟墓之前看到你的归来。
哎呀一定没有骗我，因为只要有冬天就一定要有雪，也许就在明天，明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个世界将一片银白，麻雀会在枝头郁闷地唠叨，而马路的春天即将提前来临。我团在窝里听着呼呼的风声陷入遐想，风再冷一点好了，我说，让一切都冻结吧，这样的寒夜，留下一盏灯照亮哎呀回来的路就够了。我决定睡觉，在雪没下之前决不醒来，但我无论如何睡不着，哎呀的模样始终在我脑海盘桓不去，虽然我被几天来的疲惫折腾得半死，但睡神还未敲我的门，我只好闭着眼睛瞎想，想着想着睡意竟浓了——好大的雪，厚厚地铺了一层，我沿着雪地上的一行脚印寻找着哎呀，那脚印远远地延伸出去，始终看不到尽头，我只好在雪地上狂奔，一路喊着哎呀的名字。风在我的耳边轻声叹息：“你抓不住她，抓不住，抓不住……”不！我可以，我找到她了，我看到了她的脚印，她在为我指引方向，一定等待着和我相会。两扇朱红色的大门挡在面前，这个地方我曾经来过，但现在好像忘了，我循着脚印停了下来，前方出现了我的主人孤单的身影。她那样静静地站在城墙门外，三面围合的建筑包裹着她，原来，那些雪夜的独自出行就是到这里，我走过去，站在她面前。“马路，你来找我吗？”她说。“是的，我一直在找你，你为什么总是独自出门，下雪很冷。”“马路，你回去吧。”“你让我去哪儿？我已经没有家了，你走了，丢下我。”“我没有丢下你，我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你有自己的家，我却没有。”“你胡说，我没有家，你把家带走了！”“你看，家在等你，你去吧，别回来了。”她说着向前面一指，我回头望去，一片茂密的山林出现在远处，山林前是碧绿的原野，溪水澄清湛蓝，鸟雀啁啾，蝴蝶飞舞。“你骗我，那是假的，我只是一只家猫，我根本到不了那里，我要和你在一起！”我喊道。“不，你错了，你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你，你会明白的。”“我不要明白，不想明白，永远也明白不了！我是马路啊，你难道忘了我了么？”“没有，马路，我忘不了你，所以我要走。”“不明白，还是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我喊着，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她的影子愈加模糊，我努力擦干眼睛还是看不清楚，她像一片飘忽的云朵随风吹散了。我环望四周，夜，空灵无边，再没有她的声息，我该去哪里？回去？我如何能找到我自己啊！
沙子，如果你是她注视我的眼睛，你如何忍见我此刻绝望的痛哭，而你的泪水，为什么只肯洗涤广阔的夜空，反照着我茕茕独立的身影，天地不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