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原来对同性之间的感情并没有什么好感,偶尔也能看到这样年少光鲜的一对儿却多是华而不实的样子货,大白天便缠在一起打情骂俏,那架势惟恐天下还有不知道的,我并不是说这种感情本见不得光,不过认为拿来刻意显摆或怀着其他龌龊的目的就不太好说了。但这两个显然温和得多,尽量不去打扰别人,即便听音乐也是把音量开得低低的,多数时候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待着,从不见吵嘴也不见冷战,该是让人羡慕的一对儿吧。
我胡思乱想着这些和我无关的事情,日子就过得快了,我偶尔去沙拉小姐和烟草先生家里看看,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如果生活能够遵循平静的模式一成不变倒也值得赞叹,不过好的并不是全部。例如电话先生,我就没看到那焦躁的情绪在他身上片刻离开过,他还是固执地拨打电话,电话也还固执地没有回音,这真是一种严重的自虐,无视他人也看不到自己。也许有些人的生活不得不如此执拗着过,就像一部多幕剧,每一幕都会有高潮,势必要待到这一场激荡过后才会又回归平静,当事人也才能真正心安理得,了无遗憾。但谁又能说哪一幕的剧情不可或缺?更多的人不关心过程,只是盲目地等待最终的结局,仿佛不如此不能领会其全貌,于是看戏的人多半糊涂,而演员也一样不由自主。
理智总是很难把控,我也不例外,自从我开始认真等待哎呀的回归,便不能真正做到心平气和,一点点事情便会触动我,也便更加诚惶诚恐起来。其实在得知哎呀小姐迟早会回来之后,我对她的思恋在与日俱增的同时又有些淡淡地衰退,就像你知道一件早晚会属于你的东西已经在向你招手,那曾经折磨你的渴望便会无意中离你远了,惟有偶然间的不确定再次袭上心头,你才对那个还没完全被你握在手里的事物萌发起不可遏制的想望。我便被这种患得患失反复折磨着,时不时怨天尤人,竟也对曾经的许诺半信半疑了。
我又找到了花子,其实我们经常碰头,只是我不敢再向他确认哎呀说过的那些话,生怕他又说逗我玩,那我可惨透了。“你说最近会下雪么?”我问花子。“下雪?下雨还差不多,哥们,河水还没结冰呢,我看,今年可是个不可多得的暖冬啊。”花子显然在故意气我,我不理他,转身去找土蛋。土蛋妈妈正趴在房顶上晒太阳,眯着和蔼的一双眼睛看着我。“土蛋妈妈,你说最近会下雪么?”土蛋看了看天,说:“不会,下雪多冷啊,还是晚点下吧。”“那今年冬天不会下雪了么?”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嗯,八成会吧,谁又说得准呢?这几年雪越来越少了。”“那到底会不会下呢?”我又问,土蛋笑了,看着我说:“怎么?那么盼着下雪,下雪有什么好。”“哦,我就是想看看雪。”我说完不好意思地走了。“真还是个孩子。”土蛋妈妈自言自语地说。
天总是没有要下雪的迹象,偶尔会阴下来,也只是灰蒙蒙的分不清是雾还是云,这个城市干旱缺水,到了冬天尤甚,难得见到一两次飘雪,也还是那么可怜巴巴的一小层。我开始怀疑哎呀是在骗我,也许她根本就不会回来或者不想或者早已遗忘了和我的约定,我不敢再往别处想,只好等下去。老天爷啊,把你的怜悯稍稍施加一点给我这只可怜的猫吧!
5、
老天爷对我的祈祷始终无动于衷,他可能在忙活其他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或者总是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消磨时间,谁知道呢?也许他此刻正嘲弄地看着我自得其乐呢。去他的,我还是祈祷点别的吧,例如哎呀忽然间改变主意,在哪个晴朗的午后出现在我面前?但那多半不可能,我虽不了解她,却也知道她很难因为什么改变初衷。
不如还是说说那对男孩吧,如果还有什么能转移我的注意力,那就是他俩了,因为我始终对他们的生活充满好奇,这一部分源自我的本性,一部分源自他们的与众不同。今晚他们的家里光线很暗,有些断续的说话声传过来,如果隔得远了我便很难听清楚,因为冬季的窗子总是关得很严。他们在一起翻看一本画册,只有台灯亮着,罩着这两张俊俏的面孔,男孩Y站在同伴身边,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低着头不时回应着这一个的问话。这样子很像两尊凝固的塑像,同样是洁白的大理石,塑造了一对完美的双子星,那些拥有两性美的神祗如此协调一致,实在让人真伪难辨、雌雄不分,向来艺术对美的事物都不会吝惜笔墨,但愿老天加倍眷顾这对与众不同的爱人吧。
这时,坐着的一个指着画册说了句什么,另一个便肯定地点了点头,忽又摇头,男孩Z抬起头看着他,半晌,Y终于还是点了头,那个笑了,但那笑容竟瞬间凝结在脸上,变成了一种呆滞的神情,他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对方,那被看的一个也忽然愣住,一动不动了。片刻,Z腾地站起来,把对方按在椅子上,从身边扯过画板对着他沙沙地画了起来。男孩Y就这么乖乖地坐着,幸好同伴突发的创作欲望只是画一张简单的速写,很快便完成了,Z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扔掉手中的炭笔走了过来。一张速写肖像呈现在面前,笔法灵动,不拘一格,简单的笔触勾勒出男孩Y线条清晰的脸,脸上的表情虔诚中带着一丝欣喜,欣喜中尚有些许疑惑,活脱一个沉思的半神。Y把画作拿在手里端详良久,小心翼翼地撤下画稿,转身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他捧着厚厚一沓纸走进来,他把那些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画纸一张张平铺在床上,竟有几十张之多,那些头像、半身像和全身像画的全部是他自己,但显然出自一人之手,这个人当然就是他面前心爱的同伴。男孩Y把所有的肖像按时间顺序排好,在他精心排铺这些画作的同时,Z就站在他身边,目光中透出无限爱意,那爱意如同银河闪亮,充溢着整个房间,把这一对爱人衬托得分外光亮美丽。他们站在床边欣赏着这些画,忽然,Z发现一张画在笔记纸上的粗劣头像,估计是很早的一张漫笔,有些潦草和心不在焉,他显然觉得这一张毫无保留价值,拿起来便要撕毁,却被同伴劈手夺来,仔细地放归原位,并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被瞪的便无奈地笑笑,作罢了。
他们久久站在床前,看着那些画作时而嘲弄时而欢喜,那记录他们全部感情的作品如同一条狭长的时光之轨,载着这对男孩在回忆中漫游,那回忆是如此美好而又暗藏心酸,曲折辽远,同时宣告着不可预知的未来。
6、
时间过得好慢,我在窗台上挪动一下身子,伸了个懒腰打算离开,那惟一亮着的台灯也熄灭了,漫长的冬夜总有些人能轻易得到温暖,我不嫉妒,只是微微失落。我忽然很想找人说话,但这么晚了我去找谁呢?我再也没去洛可的家,洛可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埋在哪里,也不敢见他的家人,他就像个预言者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再没有谁能指点我生活的道路,我变成了一个徒步旅行者,除了愈加疲惫的双脚,竟一无所有。
我想念洛可,记得他曾经跟我说过:当你觉得孤独时,你还没有完全拥有你自己。我当时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如今我明白了,但我如何能摆脱孤独,而只为我自己而活?我还是决定去看一眼洛可的家,哪怕只看一眼,或许能化解那偶尔洞穿我的思念之情。寒冷让我身体僵硬,那些深夜里的铸铁栏杆早已把温暖释放殆尽,只有水泥窗台还保持着一贯冷漠的态度,无视我的到来和离开。洛可家的窗子亮着,透过窗帘我看到了洛可的爸爸,我本以为他会呆呆地坐着抽烟或者继续满腔怒火地摔摔打打,把一切情绪所不容的物件摔得粉碎,甚至倒上汽油一把火烧掉了事。没有,相反他在打扫房间,他一遍遍地擦着地板和家具,沙发和床也换上了新的罩子,屋里虽设施简陋却整齐干净,这真让我始料未及,我拼命眨了眨眼睛,抬头向天空望去,太阳没有出来,不知道是从西边还是东边,难道我又在做梦么?但那确实是他,他穿着宽大的睡衣一丝不苟地干着活,面容虽还带着憔悴两腮和下巴却刮得干净,我第一次见他这副样子,忽然间心里像吞了一颗冰冷的石头,咣当掉在地上。他恋爱了?他爱上了别人?他不再爱妈妈了么?我不能接受这个假设,但他与过去截然相反的形状实在让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释,我心灰意冷,悲从中来。
如果洛可知道了会怎么想?他会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随他去吧?不会,绝对不会,如果是这样他就不会郁郁而终,他爱他的爸爸妈妈,没有谁能超越这份爱,如果这爱不存在了,最痛苦的应该是他,不会是别人。但事实是一切都变了,家变了,爸爸也变了,即便妈妈还能回来,她还会认得这个家么?还会接受这个爸爸么?我这么想有些可笑,我知道那样痛苦的相爱结束了也许是好事,如果彼此能换个方式重新开始未必不会有幸福,但我将再也找不到洛可的痕迹了,那个家不存在了。
夜沉默不语,沙子也没有露面,有很多事情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相爱不能白头,为什么离别竟意味着开始,难道我们永远不能固守自我从一而终?我们在对他人毫无把握的同时慢慢失掉了对自己的信心,借口世态炎凉,借口人心不古,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每个人都有罪,他们残酷地扼杀了善良和美好,却还要把自己乔装成一个伤痕累累的受害者,把谴责的矛头纷纷指向他人,互相撕咬,互相揭疤,直到暴露出所有的丑陋和罪恶才肯罢手,便欣欣然彼此笑骂:看!你也一样!没错,都一样,把内心最后一丝爱和美尽力排挤出去,都能最终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