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抗拒那一刻,如果它终将到来。”——威廉·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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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群山巍峨,遍野青绿,天空的蓝色逐渐加深,清爽怡人的黑河草原向我们展开博大的胸襟。牧人的帐房随处可见,山脚的羊群细如蚂蚁,那些交错的河流湖泊纵横的山脉丘陵共同装点着美丽的藏北高原,让我心神开阔目明智朗。
古琴先生放慢车速,悠然欣赏窗外的美景,我渐渐习惯了高原稀薄的空气身体也跟着轻松了许多。接近那曲时开始有路人向古琴先生兜售当地特产,都是些草药零食银器饰品,古琴先生微笑着一一谢过却不掏钱购买,直到走过来一个六七岁模样的藏族女孩,她手中擎着一束干草般的东西拍打车窗,口中含糊说着什么。古琴先生停下车放下玻璃,女孩便踮起脚把一只肮脏的小手伸了进来。“雪莲,雪莲。”女孩说,目光中满满地装着渴盼。古琴先生把花接在手里,那是两棵如儿童拳头大小的干枯花朵,灰白的花瓣包裹着毛茸茸的花心,两片大而阔的叶子已被攥得支离破碎,很难想象它生长在雪山峭壁时的鲜活模样。古琴先生摆弄雪莲时那个卖花女孩就乖乖地站在车下翘首张望,她皮肤黝黑却面孔清秀,身后背着一个装牛粪的竹篓,一只手还牵着一个三四岁更加邋遢的弟弟。古琴先生问:“几岁?”女孩皱着眉奇怪地看着我的同伴,半晌没说话。“那这个多少钱?”古琴先生再问。“十块,两朵,五块,一朵。”古琴先生掏出十块钱递过去,又问:“几岁了?”女孩依然很迟疑,低头看了一眼呆立着的弟弟转身走了。“等等,等下。”古琴先生叫住她,女孩停下来别过头却不转身,又皱起眉来。“拿着这个,巧克力,好吃的糖。”古琴先生把胳膊整个伸出去把一块巧克力递送给她,女孩想着要走却又转过身来,用手轻轻推了下弟弟,小男孩便接了那个锡箔纸包的糖果很朴实地笑了。古琴先生也笑了,没有再问什么,却是那个女孩牵着弟弟走出几米后忽又回头说:“九岁。”
眼见有几个商贩模样的围过来,古琴先生一脚油门把车子开了出去,刚开出几百米就看到那个小女孩扯着弟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边跑一边喊着:“等等叔叔,等等!”车停了,女孩站在路边呼呼喘着气,古琴先生走过去蹲在地上问:“叫我?”女孩只一个劲儿地点头,把个一寸大小木刻的小面具塞到古琴先生手里。“谢谢你,我不能要。”古琴先生说。女孩拉过弟弟,从他口袋里掏出那块巧克力来,看了一眼古琴先生又看了一眼巧克力,古琴先生明白了,很开心地握住两个孩子的手说:“我收下了,谢谢你们。”女孩很腼腆地笑了,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来,切切地说:“我刻的那,弟弟也有。”古琴先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盯着两个孩子不停地笑,直到他们跑得远了才转身回到车上,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我忘了问他们叫什么,我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叫什么。”“喵呜。”我说,名字不重要啊,在这里,这样的孩子一定还有很多。
2、
那曲草原的黄昏苍凉而美丽,夕阳消隐在靛青色的山谷,高高的山崖上站着一只雄壮魁伟的野牦牛,这个庞然大物昂首伫立的姿态有种无法言说的威严与美,仿佛天界凡尘皆不能拘束的异类,只偶尔以这般剪影的形容装点高原壮美的图景,我和古琴先生不觉双双望着痴了。我的同伴迟迟不肯把车开到镇里去,只在黄昏的旷野上流连,我因为怕冷暂时不敢下车,便在车里扒着玻璃看他,他一个人静静地面对远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足以体会他此刻的心境,那该是一种自由的灵魂放飞,无羁无束全然消融于天地之间。
我想早点恢复过来,能够和古琴先生一起呼吸高原澄净的空气,但脑袋还是感觉沉沉的没有兴致,心里便不免沮丧。古琴先生偶尔同情似的看我一眼,过后又哈哈地笑了:“当初你挣命要来时可不是这么软塌塌的啊,振作点,到了拉萨就好了。”果然到了拉萨就能好么?我开始盼着早点到了,隐隐的另有一件事情浮了上来,我努力把它驱走,它便更急迫地现出面目来,我叹了口气心想,该来的看来都急不可耐的要来了。
汽车在当雄下了国道,我疑惑地叫了一声,古琴先生神秘地贴过来小声说:“嘘,别惊动了神母,带你看最美的风景。”我颇有些不屑他的造作,便不以为然地把头扭过一边。但我终于折服于这世间最尊贵而圣洁的美了,当车子停在纳木错湖畔,清冽的宝石蓝色湖水平静地散发着圣母般的光辉,天际被压得极低,云彩皆被染成淡淡的蓝色,一面神奇而宁谧的镜湖铺展在面前,倒映着山野云天如梦似幻。如果我爱藏地天空的蔚蓝,那纳木错湖水的蓝色要比天空美上千倍万倍,风蚀的兽骨与雕刻精美的玛尼石遍布湖畔各处,为这自然造物的无上之品增添了人类艺术的神秘与和谐之美。古琴先生面对圣湖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他的神情一扫过去的腼腆与顽皮罩上一层异样的谦卑与虔诚,我挣扎着下了车站在古琴先生身边,湖风冷冽却异常清朗,不知道因为惧怕还是寒冷我倏地打了个哆嗦。“这是佛母金刚亥母的化身。”我点点头,佛母与护法神的传说便像一曲优美动听的歌谣传进我的耳朵,我原是不信佛的,一直以为所有宗教无非是为人世蛊惑和愚弄的手段,但这一刻,我竟完全凝固在她博大而深邃的目光中无法须臾转离,我爱上了这位美丽的神母,爱上了她的妙法,她的真言,爱上了天地间最纯净的宗教之美。
当古琴先生起身回到车上的时候,我还呆呆蹲踞在湖畔,直到他再次走来站在我身后,忽然问:“马路,你要离开我吗?”我心中禁不住一阵猛烈地抽搐,甩了甩头“喵呜”叫了一声,我想,我是想说是,或者想说不,或者只是我不知道。“你要感冒了。”古琴先生说。确实有些冷,我们回到车上,他很狐疑地盯着我却不开车,半晌才说:“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像一个人。”他说,把眼睛转到远处去。谁?一个人?我心中翻搅得很乱,只是不吭声。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一个和你同名字的人。”
美丽的神母湖啊,她丝缎般柔滑平静的脸永世仰望穹天,那样端庄祥和,而此刻我的心里却如潮汛汹涌的大海再不能平伏下去了,我久久回望她的身影,带着太多的憧憬与疑惑终于到达此行的终点站——拉萨。
3、
忽然到了拉萨,我发现自己完全丧失了语言,甚至连一个感叹词“喵”都发不出来,幸好我是一只不会像人一样滔滔不绝的猫,不一定非要在激动或不安的情境下用语言来解放自己。我的无言并非因为这个城市的壮美,而是忽然感到一种强大的意志力量铺天盖地向我压迫过来,把我压得入地三分,便有从未体会过的卑微与渺小感轰然泛上心头,虽然高原反应已经基本消失,但这股力道依然让我不敢轻举妄动。古琴先生显然比我好得多,很坦然地接受藏族朋友与游客们的问候,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始终挂在脸上,我们找到一家朴素的汽车旅馆暂时安顿下来,躺在床上古琴先生长长地抒了口气,眼睛却直愣愣盯着天花板不肯闭上,我想他要说什么,却一直没有说。
因为有我在,出行以来古琴先生便只肯住单间,如果正巧没有我们便在车里打发一夜,其实,我总觉得这只是他的一个很难转变的生活习惯而已,或者说他恐怕有很深的精神上的洁癖,这本和我无关。一路上的美景让我疏忽了对他的关注,现在他沉默地躺在床上我反而不敢去看他。二楼的窗户面南而开,正是个晴朗的月圆之夜,我站在窗口凝望夜空,水银般倾泻下来的月光四处漫洒,不经意触碰旅者敏感的眼睑便在那深沉的眸子里投下一抹迷人的光辉,如冰清冽,如水荡漾。这一晚他都没有说话,但我知道,转天醒来时他又是一副达然而乐观的样子了。
“我会在这里待一阵的,马路。”古琴先生边穿衣服边对我说。我站在窗口,清晨温和的阳光照在窗沿上,我把瞳孔缩了又缩,半天才“喵呜”回了一声。“你不会一晚没睡吧?”古琴先生看我的样子又问。可能吧,我也想不起来了,恐怕睡了,恐怕没有。我脑袋里乱得很,很想自己安静地待一会儿。“那你和我出去吗?”古琴先生摸了摸我的头,亲昵地问。我忽然把头一摆避开了他的手,依然蹲在那里没动。古琴先生很是错愕,估计突然之间被我搞晕了头,两只手用力把我的脸扳转过来对着他的鼻尖问:“你怎么了?马路?发高烧吗?撒癔症吗?耍酒疯吗?怎么不理我?”“喵呜。”我说,我不知道,就是有点沮丧,我也认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我该高兴才对,但我真的很沮丧。“你要不要留下来睡觉?估计身体还没缓过来吧。”他把我放到床上,拽过一条浴巾盖在我身上。好吧,我想也许可能大概过一会儿会好,我瞟了一眼我的同伴,他的眼神中有一些焦虑了。我想闭上眼睛不看他,他却坐下来,只是扭着个脖子看我,良久才说:“好吧,我也留下来陪你。”他把窗帘拉开,阳光立刻注满了房间,我把嘴塞在臂弯下面,眼睛却还盯着古琴先生,他在屋子里茫然地转了一圈便坐到我对面,清了清嗓子貌似准备开腔,我闭上眼睛任由阳光照着,心里就也变得暖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