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马路，”古琴先生把椅子挪到床边，膝盖抵在床沿上，开口说道：“你还好吧？”“喵呜。”我说，凑合，虽然我还闭着眼睛。“其实我很担心你，万一你出什么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肉麻呀，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你知道吗？”古琴先生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要说给我听，反正我还没睡着就听着吧。“这一路我感觉都不是一个人，就像有三个人一同旅行，不，现在应该是四个了。”秀逗，你吓唬我，明明只有你和我两个，哪里又多出来两个？我觉得这家伙在胡言乱语，索性把一只爪子盖在头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打算去拜访周老先生。“你记得老村长问起过的那个大马吧，他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从外省考到北京，上了同一所大学，进了同一个班——却也爱上了同一个女孩。”哦，同情兄啊，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扭了扭脖子，把肚皮露出来，继续闭着眼睛找老周。“他上大学时就发表了很多诗歌作品，还获过奖，学校里有很多女孩子崇拜他，也难怪他招人喜欢，天生长个诗人相，忧郁而敏感。”老套，我想，没什么新鲜的。“我们感情一直很好，从小我妈就告诉我凡事要让着大马一点儿，他孤苦伶仃的很可怜。所以，虽然他大我一岁，我却始终在尊重他的同时更爱护他。他也确实需要关爱，因为他是那么孤僻敏感固执偏激，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也不知道怎样讨好别人，但恰恰就是这一点折服了很多女孩子的心，其中就包括我喜欢的那个女孩。”还是老套，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四只羊、五只……“那时侯谈得来的几个同学还都属于文学青年，呵呵，都有那么一点完美主义，我们组建了一个诗歌社团，叫小楼诗社。社里还有一个女孩向来很喜欢大马，性格脾气也相近，何况人长得也帅气漂亮，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们俩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我也为他高兴，我想他也许正需要这样一个聪明绝顶又能理解他的女孩和他做伴，以排解他无时不在的孤单感。”六十三只羊、六十四只羊、六十五只羊、六十……“其实我也有我的私心，因为我喜欢另一个，她在我眼里虽然不够完美，但她吸引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她瘦弱的身体和苍白的皮肤都给我一种想要呵护她的冲动，我爱上了她，但她爱的却是大马——”唉，事情总是这样嘛，爱来爱去都是错位的爱。古琴先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我的羊也便数不下去了，其实这个爱情童话太过平常，但放在我的同伴身上我就不得不被这股淡淡的忧伤感染了，于是我决定听下去。我换了个姿势，尽量让自己的睡姿看上去正经一点。“当我亲耳听到大马说他喜欢的人也是她时，我真的快要崩溃了。我想过和他争，但每次看到他颓唐而落泊的神态时我就泄了气，我不能和他争，从来没争过，我知道我做不到。”可怜的古琴先生，原来是这样，看来我以前是错怪你了，我心里想着，却还是闭着眼睛。“但可气的是，他一直对谁都一副样子，完全看不出来他更喜欢哪一个，两个女孩都沉不住气了，我想上前把事情挑破却始终没有去做，可能还是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吧。”古琴先生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继续说：“直到有一天终于出事了，那个和大马很相象的女孩自杀了，她在下雪的夜晚切腕自尽。当我们发现她的尸体时，她团着身子依偎在午门的一角，但令所有人震惊的是，她虽然死了很久身上却没有一片雪花……”
5、
我感到天旋地转，虽然我还趴着，但身体里已经空无一物，仿佛被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充填着越飞越高，直到“嘭”地一声撞到天花板上，体内的肥皂泡破灭了，我也狠狠地摔了下来。我不再知道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梦境，它们不期然在我懵懂的时候翩翩迩来又在我刚一警醒时恍惚远去，我抓住这个丢了那个，丢下这个却也抓不住那个，但它们从我身边掠过时隐约闪现的面容与情境让我还能在夜深人静时偶尔想起，却再已分不清是真是幻了。
我像一滩被摔漏了的烂泥瘫软在床上，呼吸不再均匀顺畅，胸口起伏得剧烈而急促。古琴先生没有意识到我的变化，犹自说下去：“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间选择自杀，我当初还傻乎乎地以为两个女孩相比她更坚强，也就会少受一点伤害，其实我们都错了，坚强的外表下往往包裹着一颗最脆弱而易伤的心，这一点她和大马是那样相似。”古琴先生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点了一支雪茄。他吐着烟陷入回忆，我趴在床上四肢僵冷。“那件事之后大家都很难过，因为我们已经是一个形影不离的小团伙，彼此感情都很深。她没有留下遗言，只有一首写了一半的诗：‘玫瑰终于到了死亡的季节/如萎缩的血液附着于母体/这一季/它都不会败落/仅以一丝微弱的尊严/固守被剥夺过的城池……’”玫瑰，玫瑰，我心如刀割，却不知痛自何来。这首诗我仿佛听过，那些下雪的夜晚……“没人就心底的疑问去问过大马，但是从那以后小楼就解散了，毕业之后，大马和他喜欢的女孩终于在一起了。”唉，我只剩下叹气和说不清的滋味。“那个女孩你认识，她就是你的主人——沙之。”我“蹭”地从床上跳起来，瞪着眼睛想要说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来是这样，原来真的是这样，但为什么又感觉有些不对？我耳朵轰鸣头重脚轻，摇晃了几下倒在床上，这才凄苦地叫了一声“喵呜”。古琴先生疼爱地抚摩着我，轻轻地说：“现在你该知道你为什么叫马路了，因为这是大马的名字，大马离开后，你的主人收养了你，为了纪念她的爱人，她给你起了这个名字——马路。”是啊，我原来叫马路，我就叫马路啊！一个声音在我耳旁不停地呼喊：我是马路，我是马路，我才是马路！“唉，”古琴先生叹了口气又说：“当我听说你叫马路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她收养的猫了，因为没有人会给猫起这样一个名字——马路。”马路，马路，又是马路，为什么是马路？我为什么要和他一个名字？他叫马路，我便也注定就是马路么？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阳光格外刺眼，我不愿意听这些，这就是哎呀说的真相么？如果这就是真相，那知道真相的结果就是丢了自己？原来本没有我存在，我深爱的主人爱的并不是我？而我只是另一个和我一样名字的人在世间残存的一个影子？那些曾让我感到无比悦耳的呼唤，呼唤的并不是我啊！我像一个丢盔卸甲的败军之卒，虽还残留一息生气，灵魂却早已遗失在烟消人尽的战场，折戟沉沙。
“马路！你去哪儿，你身体还没太好。”古琴先生喊着，他在喊谁？我不管，我要出去透透新鲜空气，屋子里太热了，我都快虚脱了。
6、
高原的阳光果然非同凡响，不算热辣却是毫无遮拦地明晃晃直泻下来，照在身上虽然舒坦但总让人感觉有些诧异，仿佛并不是曾经熟悉的那个太阳，而完全是高原人独享的一个。我们居住的这条街上有很多旅馆，旅行者和藏民几乎一样多，大家见面都说什么“扎西德勒”，哼，扎来扎去也是白扎，买包香烟不也还得打手语么。我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二层楼的小店，门楣上刻着三个字“却巴屋”，什么古怪名字，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古琴先生一路慢悠悠地跟着我，我知道他在后面却装作不知道，只一味地东游西逛。街上的人不是很多，让我心绪稍微平和了些，我在和谁赌气呢？我问自己，古琴先生么？当然不是，那我干嘛不理他？我不知道，反正就是不想理人。
有几个身穿藏红色长袍的僧人走过，让我很想念了一会儿罗赛师傅，接着便想到了那次撞树，撞树之前的那个梦，梦里的呼唤和那尊威严岿坐的燃灯古佛。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啊？我只记得好像有海，漆黑的、冰冷的、绝望的，海边隐约的身影在呼喊着什么？我完全记不清楚。我狠命摇了摇头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不想了，我不自觉地跟着几个僧人向前走去。转了个弯行人似乎多起来，除了当地的居民和游客外还夹杂了些看似远途来的僧侣和老人，他们虽有一身风尘却各个面目安详，缓慢地在路上走着。我抬起头看到前边一个面积不大的广场，回过身古琴先生正嘻嘻地望着我笑。“你怎么知道我要来这儿？”他紧走了几步追上我说。鬼才知道你要去哪，我不理他继续走。“别跑，你看，有大狗咬你，啊啊！”我猛一抬头果然看到马路中间卧着几只杂毛老狗，正懒洋洋在阳光下打瞌睡，我吓得一怔，髭毛弓背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这是谁家的狗也不拴着，太不讲文明礼貌秩序道德生态环境了，这不是摆着吓唬人么？何况我只是一只势单力薄的猫，我踌躇着不敢向前，却看到古琴先生越过我蹲在了几只老狗中间。“你不用怕它们，动物在这里得到和人一样的待遇，这些应该都是寺院收养的流浪狗，它们不会伤害你的。”古琴先生边拍了拍一只大狗的脖子边笑着对我说。看来他们的确和人交好，那只背毛蓬松的大狗在我同伴友好的拍打下竟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他的手掌。但我毕竟是猫，谈不上平等友爱互惠互利，还是绕着点走吧，什么时候这世界上的猫都不吃老鼠了我再和狗做朋友好了。古琴先生看我依然不敢靠前，就又故意逗我说：“我不骗你啊，这个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流浪狗，比游客还多，你害怕就不要自己乱跑。”我环顾四周，果然三三两两的到处都溜达着，汽车行人也纷纷绕道而行，从没有人打扰他们，看来古琴先生没有吓唬我。我正犹豫，却听到古琴先生站起身抻了个懒腰夸张地说：“啊！真饿了啊，找个地方吃饭去。”说完也不喊我，犹自走了。嘿！这家伙什么意思么？一点都不把我当病人，不知道我心情沮丧头重脚轻么？我蹲下来抗议他的暴行，他回头瞅瞅我，转身走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