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审判被延期的领地。”——米兰·昆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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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梦中惊醒时夜已经很深了,古琴先生不知所踪,也许是喝酒,也许是散步,这样的城市一定会有他可去的地方。我低垂着脑袋呜咽不止,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星星却一颗都不见。此刻,我想念很多人,每一个朋友每一个认识的人和见过的人,甚至还有那个曾被我亲手埋葬的胎儿,距离从没有把他们抹去,自由也不意味着遗忘,我独自守在异乡的夜晚,在痛苦中忆起每一张清晰的脸。
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偶尔我会和古琴先生一同外出,更多的时候我选择独自呆着,开始他还紧张我的行踪,后来我整晚在外面流连他也不再过问了。镇日长闲,而在拉萨城里想找一个同类简直难如登天,幸好那些无处不在的流浪狗对我还算和善,更不要说当地居民和外来的游客,于是我近乎过起了梁上游侠般的自在生活。但我心里并不痛快,这样的生活与过去又有什么不同呢?无非是换了个更干净的城市,更干净的天空与更干净的人心。虽然这已足以安慰我,但我想要的东西还远远没有现出原形。我现在已经忘记了离开和到来的理由,我被一条无形的线牵离了正轨,向不可知的另一个空间里去了。我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太悲观,因为倒霉的事情总是落在悲观的倒霉鬼身上,既然不想见到不想见的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像傻子一样乐观地活着。我傻么?有点傻,可惜不彻底。
看来我实在应该再傻一点,就不会认出那个女孩,当百无聊赖的心情又来袭击这个千篇一律的夜晚时,我决定和古琴先生一起去他最近经常光顾的酒吧瞧瞧。酒吧位置比较偏,名字起得倒好:不一定,就是没准儿,没准儿你会碰上谁,没准儿会发生什么事,于是我们便碰上了她——咪咪。她坐在吧台边背对着门,头上那顶埃及艳后式的银白色假发混淆了我们的眼睛,身上的味道也变化颇大,上次是孜然啤酒,这次却是檀木和麝香。古琴先生择了安静的一角坐下来,要了瓶Tiger找书翻看,我还是吃炸薯条,但这里的薯条远没有默吧的好吃。酒吧里很静,除了若有若无的电子乐就只是客人偶尔的窃窃私语声,那个吧台的女子并没有引起古琴先生注意,但女孩注意了他,先是一皱眉,进而犹豫了,如果不是我紧张地叫了一声恐怕她还不会下定决心走过来,但她走过来了,古琴先生也在同时抬起了头。我感到自己有点多嘴,但两张弓都已撑开,只等谁先放箭,不知是周渝黄盖还是火烧联营,眼见大势已来我还是一边眯着的好罢。
“小马。”“咪咪。”“真巧。”“是啊。”“我能坐吗?”“请坐。”她穿了一件原色的绣花亚麻衬衣,腰间系了一条两寸来宽的皮带,脖子上盘着夸张的蛇型项链,又黑又粗的眼线从内眼角直画到鬓边,嘴唇却涂成银紫色,虽然和篝火旁的那一晚风格全然不同,却一眼便认得出来这个古铜色肌肤的女子就是曾经神秘出现并与古琴先生擦肩而过的那个人。真的只是擦肩而过么?现在我还不知道。
2、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个咪咪,我遇到一个,古琴先生遇到一个,是不是所有人一生中都会遇到自己的咪咪小姐?是否还有其他的咪咪小姐等待现身?或者,那些陌生而模糊的面孔后面都藏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显形的咪咪?而这些咪咪又会在另一个时空里还原或伪装为完全不一样的自己?莫非总有一刻她是你我独有的,并只让你我必然遇见?我无来由地讨厌她,虽然我必须承认对于一个正常的男孩来讲她的确有魅力,举手投足的光彩和自信不经千锤百炼很难达到如此的和谐境界,但这样一种股掌间经意驭控的气质神韵却看似完全不着痕迹,实在是高手中的高手。
我开始感到自己多余,于是无名火起,起身便向门外走,走之前我故意打翻了盛薯条的碟子,把剩余的几根湿软的薯条和一小滩番茄酱悉数扣在咪咪小姐的大腿上,她惊叫了一声,虽没好气却很克制地说:“不友好的猫。”于是古琴先生代我受过,瞬间涨红了脸。我头也不回地走了,古琴先生隔着窗户喊了一声“马路”便没了声息,我真的觉得自己多余了。吃醋?虽然这是家猫一贯的毛病,却第一次在我身上出现,我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恐怕是因为隐隐觉察到一种危险的信号,发觉这个咪咪并不像我的咪咪那样单纯可爱,我开始为古琴先生担心,但我已经走出来就不能再回去,就看我同伴的命了。
我在外面转悠了一会儿,一些年轻的游客三两同行,独自游荡的却也不少,也许这就是一个寻找艳遇的城市,大家彼此互为猎手,玩着一种简单原始却行之有效的追捕游戏,于是爱情天使也胡乱放箭,致使桃花朵朵遍地开放。开过也就算了,谁会真正去在意季节和土壤,更没有人愿意等待和品尝桃实的滋味,想到这里,我为同伴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虽说放下来,却不能从嗓子眼儿直接放到肚子里,于是我还是决定回去看看,想起酒吧的倒霉名字,我加快了脚步。古琴先生和他的猎手双双不见,靠窗的桌前坐着一对新面孔,看样子也是刚刚认识,男子风流倜傥女孩柔弱多情,我不禁感慨起阴阳轮转生生不息的真理来。不过废话少说,我还是要见到古琴先生才安心,这么晚除了回旅店恐怕也没其他可能,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之所以垂头丧气,是因为我已经后悔自己刚才为了逞一时之气打翻了碟子,使古琴先生把那个危险的姑娘带回旅店这件事显得多么水到渠成,我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竟有点惧怕回去了。
我站在门口挠了挠门,里面没有反应,我叫了两声,还是没有答复,可灯明明亮着,你总不能为了讨好那个姑娘把我这只“不友好的猫”晾在大街上吧?我心中气苦,于是终于决定扒窗户了。本来想给古琴先生留点面子,再说我也的确不想隔着玻璃偷看我的同伴和那个女孩翻云覆雨,人类交配的情景我见过,实在不比我们猫科动物来得端庄优雅。可是没人,灯开着,我的同伴也貌似回来过,但屋子空着,古琴先生不知去向。我想了除却人间蒸发外的无数种可能,寻遍了餐馆酒吧大街小巷,没有他和她的影子,古琴先生消失了。
3、
整整一个晚上古琴先生没有现身,到第三天下午我就灰心了,看来他果然失踪了,我倒不担心他会出事,只是对他这种不告而别很是恼火,便决定听之任之,反正他的大黑家伙还在旅店后面的车库里呆着,他即便私奔也奔不出太远。我开始漫无目的地瞎逛,再次逛到大昭寺时已经黄昏,夕阳为寺院的金顶涂上一层玫瑰色的光晕,朝拜者依然络绎不绝。我想起那天清晨和古琴先生在寺院天井旁的二层楼上看到的牦牛标本,心里还不觉生出恐惧来,身躯庞大的黑色牦牛被制作成栩栩如生的祭品供人瞻仰,不能不让我这样卑微渺小的生物想来唏嘘不已。
古琴先生说大昭寺是一座吐蕃时期的土木结构建筑群,但雕梁斗拱却有汉族的构造风格,而木雕塑像又多具尼泊尔的形貌特色,这与当初文成公主进藏为西藏的历史和文化带来的卓越贡献是分不开的。我很不耐烦地瞥了古琴先生一眼,心想这本现学现卖的活教科书已经镇服不了我了,一路观光至此我对各地的人文景物也多能心领神会,实在不需要他再聒噪。但我并不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其实他这样心甘情愿地为我解说反而让我感到他对我的重视,但这恐怕与他所说的此行并非我们两个有关,他是在为那两个同伴讲解而并不是我,想到这里我又开始烦他了。
说来我对所有的金身佛像都有一种莫名的景仰之情,他们威严淡漠的神情更加深了我对自己的鄙视,无论他们形容高大如雍和宫的白檀弥勒还是小到一个只有两三公分的灰泥擦擦,都一样具备偶像的雍容仪表,只一眼就可以让我心境平服尘缘皆忘。大昭寺主殿觉拉康内供奉着一尊金宝辉煌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佛像,十二盏巨大的酥油灯终年燃亮,朝拜者纷至沓来为油灯添油加火略尽绵薄,以葆它们长明不熄,恩泽荫蔽这块土地上所有尊贵和卑微的生灵。主殿内壁绘满了奇彩纷呈的装饰壁画,金翅雕龙栩栩如生,璎珞流苏抬眼即是,更不用说珠宝翡翠金银饰品,和布达拉宫的璀璨华美不相上下,与这两座辉煌的殿堂相比紫禁城竟是一座贫民窟了。
想到这里我想再去一次布达拉宫,这次我可以晚一点沿后山小路偷偷上去,即便不能看个圆满也可以站在玛布山的红宫顶上享受一下这座城市的最高海拔,氧气会明显稀少么?咱也是翻越过唐古拉山的猫,无论怎样总会比藏在古琴先生包里呼吸畅快吧。可是这个家伙真不回来了么?我怎么忽然有了再见不到他的想法,还是不想见了?看来我还是不能原谅他的不告而别,对于我这个和他生死与共的哥们儿他也太不够意思了。我独自在城市建筑的屋顶与街道间游荡,对于藏族这种平顶建筑已颇为熟悉,基本可以闭着眼睛窜上跳下了,但我依然小心翼翼度步而行,毕竟脚下不知什么时候竟踩了佛祖的脑袋可真真过意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