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古琴先生总是能找到幽静惬意别具一格的餐馆吃饭,我倒不很在乎,只要饭菜合我胃口我很少挑剔桌布是雪白的还是格子的,即便我都不爱吃也还有猫粮垫底儿,不过最近我是越来越不爱吃那干巴巴没什么营养的粮食了,我总感觉这种专门为猫研制的食物就像人类的安眠药一样让猫越吃越傻。
这是紧邻广场正西的大街,整条街的建筑都差不多,蓝墙黄窗红檐白盖,窗子是狭长地嵌到墙里去,窗楣檐下都挂着条形布幔和鲜艳的刺绣门帘。我左右看了看,到处是艳丽饱和的色彩,就连姑娘们的衣袍饰物也一样华美夺目,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圣地了?我头一阵阵发晕,抓紧了古琴先生的领口。“热啊。”他对我说,示意我把塞到他下巴颏底下的脑袋挪出来,我慢腾腾地转了下脖子,把头搭在他肩膀上。古琴先生抬头看了看,进了门楣上写着“诺阿诺阿”的一间。“扎西德勒!”“扎西德勒。”“你好!”“你好。”“吃饭?”“吃饭。”老板是个汉人,看着三十有余四十不到,一头光洁的长发束在脑后,皮肤略黑,笑容却很灿烂。因为还没到中午的饭口,老板交代完后厨便坐了下来,毕竟彼此不熟,他只远远地隔着两张桌子递过话来:“哪买的猫?”“呵呵,我带过来的?”古琴先生很客气地回答。“嗬!厉害,车上怎么让带?”“自己开车来的。”“嗯,不容易啊。刚到?”“昨晚。”因为简单的饭菜已经上桌,老板自知不便打扰,起身转到门口去了。
一份食物两个餐碟,我暗暗感激老板的好意。这是一间很别致的餐吧,没有无处不在的烂俗流行音乐也没有嘈嚷的客人,古琴先生便悠闲地边吃边四处打量。涂成棕黄色的内墙上除了佛教的唐卡挂饰外便是几张油画和一块留言板。油画颜色很绚,结构感极强,隐隐透着一种沉重却空灵的况味。另有两幅是临摹的画作,其中一幅我见过,好像叫《两个塔希提女人》,而那长长的有许多站立和坐卧着的**男女的一幅我却不知道了。“《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仿作能达到这样完美,看来不是出于普通画匠之笔。”古琴先生正看着那张横幅长画,禁不住赞叹道,目光却循着老板的身影。“呵呵!你也喜欢他的画?”老板闻声转回来问。“不太懂,但是很喜欢看。都是你画的?”古琴先生谦虚地说。“嗯,老早以前了,这幅《塔希提少女》还是刚到西藏时画的,十多年了。”老板回答,神情有些黯然。古琴先生本不善言辞,却又不好冷场,便把吃净的餐盘一推擦了擦嘴说:“给我来杯橘子汽水吧,我再坐一会儿。”老板转了笑脸,殷切地说:“多坐会儿没事的,你下午要去转经吗?”“是啊,转上一圈,再看看大昭寺。”古琴先生说。“猫在街上和寺里都不方便,我看——”老板把水递过来,想了想说:“可以放你书包里背在后头,露个脑袋应该没事。”“哈哈!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刚才还为这个发愁呢。”古琴先生很高兴,一时动情地说:“你要不忙就坐下来,咱俩聊会天儿。”“好啊。”看来另一个早有此意,两只手掌便很容易合拍,让他们聊去吧,我吃饱了正犯困,趁机眯一觉好了。
8、
其实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诺阿的老板让我想起Dark先生来,虽是形貌不同的两个人却多少有点相似,不过这个相对沉静那个比较顽皮罢了。想起Dark先生便有一串串往事如剥茧抽丝般被牵连不断地涌现出来,这些往事被一个个身影串联在一起,像极了一部冗长的多幕戏剧,剧情层层叠进,故事跌宕曲折,主角却始终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我像一个看傻了的观众,竟忘记了自己原本是剧本里早已被撰写好的一员。
否则又能怎样?我还是马路,不管是这个马路还是那个马路,都只过完这一世便算,想到这里我开始对我的主人多了同情少了怨艾,也对那个和我同名字的人略有了一丝惺惺之情。两个男人还在谈论绘画,印象派的大师们被他们侃了个家底朝天,我看并非彼此恰好投机,印象派的画谁又不喜欢呢?“佩服啊,果然是科班出身,对了,你读哪个学校?”古琴先生也真够钝,借了人家一升米,吃到肚子里才想起来忘了问人家贵姓。“鲁美啊,八七届。”诺阿先生回答。“啊!八七入学么?”“嗯。”奇怪,这有什么惊讶的,我扭头瞥了一眼古琴先生,他也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打了个哈哈随便接道:“哦哦,没看出来,以为你是九零届以后的。”诺阿先生笑了,不以为然地说:“你是没想到我是老一辈的敢死队员吧,哈哈,我还真是。没什么不好意思提的,那是任谁也抹不去的历史。”“当时你在——”古琴先生住了口,不知道该不该问。有些事情恐怕只在你我心里还是秘密,其实它们早已大白于天下,而往往是那些不敢说不敢问不敢再提的人一直蒙在鼓里昏沉沉不见天日。“我在,我们一行十二个同学从山东坐火车赶去的,当时家里人拼死拼活拉着不让走,我们几个都是溜出来的,要不是有些同学被锁在家里去的更多呢。像我们这样一队一队从全国各地赶过去的学生汇聚到一起还真壮观,嘿嘿。”诺阿先生干笑了两声收了话,我看他忽然皱起额纹,脸也绷紧了。古琴先生低了头,缓口气道:“书生意气嘛,要是我也一定会去。可惜我当时还在读初中,学校也是正常上课,可能离得比较远,风声大雨点小,学校管得又严,规章制度一天发个十几条。老师都坐不住了,铁青着脸教课,学生却大多懵懂无知。”诺阿先生见我的同伴说得诚恳,便接口道:“不怪你们不懂,外面没有几个知道真相,就算我们这些处于风暴中心的人也一样是懵,感觉谁都不是自己人,除了一口气就什么也没有了。”“那到底是怎样?”古琴先生禁不住好奇问。诺阿先生望了他一眼,叹口气说:“开始还只是静坐游行,说起来美院的学生真有范儿,走在游行队伍最前头的都是大高个儿、长头发、牛仔裤、破军钩,现在想来确实有点盲目。”“那后来?”“唉,无法形容,乱成一锅粥,我只知道一起从学校出来的十二个同学最后只回去了九个。其实家长还是有远见的,只是年少的热情被利用罢了。”“嗯,他们也都这么说。”古琴先生点了点头。“说什么?”“‘暴徒可恶,学生无辜。’”“哈哈哈哈哈哈——”诺阿先生失声大笑起来,笑声浑厚中透着凄厉,“是吗?也许吧,哈哈!反正我毕业找不到工作就跑西藏来了,十几年呆在这里还挺舒服,听说那些毕业没工作的同学现在都发达了,要不是这次运动哪会有这么多先富起来的人,哈哈哈哈!”古琴先生也跟着笑起来,我茫然左顾右盼,真真作了一回鸭子听雷。
9、
阳光从桌边墙角移出了屋子,明暗突然的差异让气氛有些凝重,客人陆续进来,古琴先生也借机道了别。走到门口时诺阿先生又问:“呆几天?”“十天半个月,三两个月或者半年,看情况吧。”古琴先生微笑着说。“那就常来坐坐,晚上也热闹,年轻人很多。”“诺阿!”古琴先生回答。“哈哈,等你了。”“嗯。”古琴先生点头答应着,我却知道他不喜欢热闹,除非特别兴起很少会主动交朋友,不过这个诺阿诺阿先生看着倒还不错,壮实魁伟的北方汉子,率性的脾气让人舒服。古琴先生带着我走到街上,对正午的阳光很满意,他伸直了躯干长吐一口气,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地向广场走去。
有时候我觉得古琴先生的性情很古怪,比一只情绪不稳定的猫好不了多少,他经常会毫无来由地阴郁或者欢喜,却也瞬息即逝,让我这只自认为敏感多情的动物自愧弗如。也许人类的太多情感不可揣测,我们永远不能站在同一条视平线上看日出,也便不可能在同一时刻看到日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待在他身边,并心甘情愿一路跟着他的脚步,离开是很容易的事情,就因为容易反而找不到一定要离开的理由。我偶尔会想到我们的分别,但在更多的时候我还在听天由命,其实我早已得到了自由,在我离开那个城市心向旷野的一刻,我觉得我是一只真正的猫。
“马路,”古琴先生喊我:“到我肩膀上来,这里很好看。别光顾猫着,你也不嫌热。”不嫌!我正打算睡一觉,颤悠悠的舒服着呢。“你看,这座寺院的屋顶全部是黄金做的。”啊!那我得瞧一鼻子,我扒开拉链转个身伏上了古琴先生的肩膀。广场的东面是一座辉煌的庙宇,金銮叠嶂的房顶反射着无与伦比的金黄色光芒,如果这不是黄金的暖光就一定是老村长烙的玉米面菜饼子刚出锅的热气,怎么看都想咬上一口。越往前走,酥油的香气愈发浓郁,人也忽然间多了起来,寺院门檐的彩绘雕刻与鲜艳的璎珞帷幔透出丝丝缕缕的光影,光影下虔诚的信徒无论老幼男女皆磕着伏地长头。一些远途的便倚坐在门前柱下掏出糍粑来午餐,这种东西古琴先生曾讨来吃过,那滋味实在令我消受不起。古琴先生在寺庙门口拜了几拜却不进去,转身沿院墙向北走了。
人流一径向北,绕着寺院外一排排的转经桶边走边诵唱经文,原来这就叫转经。我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即便看似完全不通佛理的游客也是一副虔诚恭敬的样子,心中不免肃然。这样转了几圈,我被人流蒸得浑身燥热,想古琴先生健硕的身体也挨不了太久,果然,他离开人群岔到外围的街上。街道更加熙攘,路边到处都是店铺和卖工艺品的摊位,挤得整条八角街上跟电影散场一般。古琴先生说这里经商的多数是康巴人,人称西藏的犹太人,他们头上盘着累累的绿松石和珊瑚珠串,面孔倒是比中原人细致立体些,皮肤却各个黑里透红的可爱。我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心想人类可真能作践自己,这么沉重累赘的东西偏要戴在头顶挂在腰间,再武装到牙齿脚趾,真说不上为了漂亮还是为了歹徒劫财劫色一并着方便。我对金银珠宝木雕刺绣都不感兴趣,惟有路边案板上一坨乳黄色散发着醉人香气的酥油吸引了我,我抓住古琴先生的后脑勺频频向他示意,他停下来看了一眼那坨围了一排苍蝇大军的酥油问我:“你要吃这个?”他看到商人用一把肮脏的木勺在上面胡乱挖了一块扣到买油人的碗里,那人便一边走一边用手指挖来舔食,摇了摇头说:“还是算了吧。”
10、
古琴先生没有进大昭寺可能因为白天人实在太多,拜佛朝圣还是清净一点的好,所以整个下午他都带着我穿梭于八廓街周边的街头巷尾,把大大小小的店铺摊床看了个够,偶尔在街边坐下来看当地人卖货做工,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不动。我憋得浑身痒痒,索性爬出来和他一起走,路人多半不加理睬,只有个别游客会对着我嘿嘿嘻嘻咯咯呵呵地笑。我习惯了随人群顺时针流动,看着浓墨重彩的藏式石砌建筑和手工石板铺就的路面,仿佛也在虔诚朝拜一般。
回到汽车旅馆我实在倦了,我还很少这样长时间睁着眼睛逛荡,若不是因为好奇我是不愿意挤到人群中去的,但异域的风貌又时时处处吸引着我,让我总要看尽吃透才算心安。但懒惰是我的本性,厌倦是我的长项,听着浴室莲蓬头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心想此刻美美地睡上一觉才是无上惬意的事情,于是不等水声停息我便睡着了。
好热啊,阳光像泼水一样倾泻在地表,万事万物都镀了一层明晃晃的亮金色,我眯着眼睛独自走在大昭寺门前的广场上,周遭静谧无声,远远地看到了寺院的金顶。这样的时刻正适于朝拜,我径直向寺庙正门走去。但这短短的几百米路却如何也走不到尽头,从正午到黄昏又到日落,金色的阳光早已化作铺天盖地的大雪纷纷扬扬倾洒在路面上,前方的门却是亮的,除了往前走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抬起头,飘雪的天空群星闪耀,再往前,朱红色的大门上一排排金钉如同无数只眼睛直视着我。我忽然意识到这门我是熟悉的,这雪夜也一样并不陌生,我曾追随一个人的脚步到过这里,那些讥笑的话语,那行清晰的足印,还有我的主人——午门!我飞奔到门前,天地死一般沉寂,却是谁的身影蜷缩在门的一角?鹅黄色的衣衫,如雪洁白而美丽的面容。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少女平静地闭着双眼,血,像深红色的绸缎铺满了青石地面,在她四周如怒放的玫瑰花瓣,片片雪花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瞬间金光一闪却已倏忽不见。这正是我爱的女子,她曾在烈火中现身,在废墟中顾盼,在回忆中却遍寻不见,而此刻她死去了,带走了我柔软的心,只有冰冷的空洞尚在胸中。但她是谁?我一直以为这世间只有一个女子,现在才知道我错了,我如何分辨谁才是我深爱的一个?
为什么命运对我如此残酷,只给我一些片断而混淆的幻影,让我在现实与梦境之间彷徨无措,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我,何时才能给我一个答案?为什么我爱的人逐一离去,又是谁让她如此决绝地选择死亡?我望着眼前早已冰冷的女子声嘶力竭泪如雨下,空旷的广场上传来绝望的回音:到底是谁?是谁?是谁?是谁……“马路,是你吗?”女孩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深金色的眸子璨璨生辉,在那双清澈动人的眸子里我看到一张削瘦而痛苦的脸。忽然,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畏缩与恐惧。“不!不是我,不是我。”我边退边颤抖地说。不是我,不是我!我疯狂地逃走了,身后传来她凄楚的笑声:是你!马路,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