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忽然的沉静让我有点不适应，我伸了个懒腰，把上肢搭在古琴先生腿上，抬眼瞅了瞅这两个，都一式地憋着气，却不知是在气谁，估计一番话勾起了彼此生活中引而不发的诸多不满，全都沉浸在其中出不来了。我“喵呜”叫了一声，古琴先生这才笑了，轻轻把手放在我头上，瞬间换了一张开朗的面孔。莫非先生就势调笑道：“莫非你丫入了这儿的赘，成了一家人了，连猫都和你这么亲。”古琴先生听了哈哈大笑：“这是我的猫，一路从家带过来的，在罗布泊还救了我一命，他叫马路。”“马路！”显然这两个字比罗布泊里那一命更让莫非先生吃惊，于是问道：“你丫把大马的名字给了一只猫？”古琴先生苦笑着说：“不是我起的，是沙之。这本来是她的猫，你知道，她走了，猫现在是我的。”“你和她——？莫非先生歪了头拿一只眼睛问。“不，没有。是后来捡到的，哎，一时说不清。”怎么？我变成捡来的了？还不如说我是装在篮子里顺水漂来的，我有些无奈，又有些微微的恼，却不得不屏息凝神听下去。他们一时又都住了口，只是叹气，不知道这沉重的气息后面是怎样的一段辛酸往事。
沉默，半个世纪之久，香烟的浓雾渐渐虚化了两个男人原本迥异的轮廓，变得浑然一般了。依然是莫非先生率先开口：“当年咱们五个何等潇洒，如今落了这样的结局，剩下两个半人，莫非生命真的像‘The Circle’一样早他妈被设置好了吗？”古琴先生笑了笑，接口道：“是吧，‘穆赫兰道’上立着一块‘不准掉头’的牌子，我们都是被‘审判’的人。”“呵呵，你丫还是老样子，我却变了，现在只剩我们两个，当年横空出世的小楼也早已变成黄鹤楼了，哈哈。”说完莫非先生竟然放声大笑起来。古琴先生借机换了语气，开怀道：“我还记得莫大先生那时‘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豪迈！”“可惜始终比不上小马哥‘一笑出门去，千里落花风。’的潇洒呀！”“哈哈哈哈——”两个男人终于释怀而笑，当年事不过云烟过眼，挥一挥衣袖便散去了，只不知散不散得干净。
原来这个莫大先生就是古琴先生曾经和我说的“我们五个”中的一个，而另外四个应该就是大马、小马、死去的那个女孩和我的主人。我一直不知道我的主人叫什么，我想沙之也不是她的真名，就像小马哥和莫大先生一样。但是名字真的有意义么？那些死去的和离开了的人，在爱他们并为他们所爱的人心里并不以名字的形式存在，而对于只记住一些名字的人来说，那些名字也原本是苍白而毫无意义的。仿佛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知道具有真实姓名的人就是那个和我相同名字的马路，这像一个巧合，更像是宿命。
5、
虽然我已答应哎呀不再纠缠不可知的一切，却仍然希望他们更多地说一些和我主人有关的事情，古琴先生一直把手搭在我身上，我能感受到他体温的变化和脉搏的跳动，他是紧张的，而不是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轻松。
“记得沙之的名字还是我起的，”莫非先生说：“小时侯看《圣斗士星矢》着了魔，一直狂爱里面的雅典娜纱织，当时她还生气，怪我不该把日本动画片里的人物名字安到她头上，后来大家叫惯了，她没办法就改成了沙子的沙，走之的之。呵呵，当时大家不说，莫非都不知道是因为大马喜欢沙漠吗。”《圣斗士星矢》我没看过，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纱织小姐什么模样，却知道我的主人的的确确是痛恨日本的，她能接受这个名字确实不容易，不过我倒很喜欢，也从没把它和任何一个日本鬼子联系起来。古琴先生笑着说：“你忘了？金子的名字也是你先叫出来的啊。”莫非先生低了头，不无伤感地说：“我怎么能忘，那次系里话剧会演，她的《原野》演得实在绝了！谁能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能把金子那个角色诠释得如此出神入化，她又是金命……”“你的虎子不是更好？你忘了有好一阵儿大家都叫你虎哥来着。”我的同伴插嘴道。莫非先生停了下来，叹息着说：“可惜我这个虎子救不了她，莫非是我错了，我给她起了一个不吉利的名字。”“别这么想，其实我知道，你当时是喜欢她的，只是——不过，她一直很喜欢这个名字，你知道，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命运的事，全是自己的造化吧。”古琴先生说。莫非先生忽然流下泪来，几滴泪水还没滚到腮边便被他甩手抹掉了，却还是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月光清朗地照着二层小楼的窗沿，我望向窗外，除了那明亮透彻的一轮其它尽皆模糊不见。
古琴先生点燃一支雪茄塞到莫非先生手里，也不说话，只是反复摩挲我的背毛，他的手心冰凉，一阵阵抖动着。半个世纪有多久？是否可以淡化那些痛苦的记忆，直到暮色四合，倦眼紧闭，便可以安心等待又一个崭新的黎明？显然不能，莫非先生开口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放在心里不敢说出来，这么多年始终折磨着我，你知道我喜欢金子，但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古琴先生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她自杀之后，我找人去医院问……”他犹豫了一下，半晌才继续说：“我知道不应该，但是我他妈忍不住，为什么这么大的事学校和她家里都不声不响再也不提，莫非在隐瞒什么？”“那你问出结果了？”“是的，金子死的时候——怀了三个月身孕。”“啊！”古琴先生惊呆了。“如果放到现在这他妈根本不算什么事，但在当时，他们连追究的勇气也没有。”“你是怀疑——”“是大马，一定是他！”莫非先生恨恨地咬着牙。“‘玫瑰终于到了死亡的季节/如萎缩的血液附着于母体/这一季/它都不会败落/仅以一丝微弱的尊严/固守被剥夺过的城池……’她如此恨他？”古琴先生一字一顿地说。餐吧二楼的客人基本走光了，零星余下的一两个单身的旅者也都安静地望着窗外，他们在想些什么呢？我站在窗台上看着远处的建筑被月光镀上一层浅金色，心中有一朵玫瑰未及盛放便悄悄凋敝了。
6、
金子，原来那个女孩叫金子，我虽然没有见过她却能领会她的痛苦，我又开始恨那个大马，如果真的是他，岂不辜负了我的主人对他的一往情深？而在这件事里，谁又会是真正无辜的？“这件事，大马和沙之知道吗？”我的同伴沉默了良久问道。“我不知道，”莫非先生很肯定地回答：“我只知道在金子自杀之前沙之曾经和她聊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我去找她时，她的脸是青的。”“你怀疑沙之？你怎么能这么想，你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她们一直情同姐妹！”古琴先生有些激动，忽然挺直了腰板大声地说。我也很生气，跟着“喵呜喵呜”叫起来。“姐妹？这种事上还有姐妹吗？莫非你不知道沙之的柔弱都他妈是装的？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子！你不要被丫的假纯所迷惑，哼！”“你丫才都是装的！你这种人自己心术不正就把别人都往歪了想，沙之是假纯，金子才是真纯？所以她才不争气地自杀了！！”古琴先生粗暴地打断他，近乎咆哮地喊到。对方早已怒不可遏，一张圆脸涨得通红：“狗屁！什么他妈叫不争气！莫非你丫争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丫喜欢沙之，可惜你和大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什么你都让着他，包括女人，我他妈真为你害臊！难得金子还说最完美的人是你，你丫连给她提鞋都不配！”“莫非！你！！”古琴先生腾地站了起来，指着莫非先生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我能忍受两个大男人因为女人吵架，却不能忍受他侮辱我的主人，我蹭地蹿过去，扑到莫非先生身上狂抓乱咬起来。
咬死你这个胡说八道的混蛋！我心中发狠，一口咬在莫非先生肩膀上，他疼得失声大叫起来。“马路！”古琴先生忽然喝住我，扑过来死命把我从对方身上薅下来，掼在地上。我被摔了个趔趄，立刻又跳起来攀上莫非先生的大腿继续撕咬，莫非先生也不反抗，只是张着两只手“哎呀！哎呀！”地乱叫。“马路！你疯了，这是我哥们！”古琴先生再次拽住我，紧紧地把我裹在怀里，我拼命挣了几下才算些微消了气，不再动了。古琴先生正不知怎样解释，对方已哈哈大笑起来：“哇靠！这猫太酷啦！我现在相信它救过你的命了，哈哈！”古琴先生尴尬地笑了笑，小声说：“刚才，对不起。”“怪我，莫非你丫不知道我这德行？来！说说沙漠里那次是咋回事？”莫非先生就势找到话题，两个人便缓解了刚才激愤的情绪，双双顺眉抿嘴恢复了初见时的模样。
哥俩儿从罗布泊聊到胡杨树，从楼兰古城聊到河西走廊，最后终于说到老村长家的那个晚上。“哎，快十年了，那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莫非先生叹息道。“是啊，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么清楚，那些照片他还珍藏着。”古琴先生说。莫非先生抬头看了我的同伴一眼，苦笑道：“你只知道为他感慨，却不知道我也一直贴身收着。”说完，莫非先生从身上取出钱夹，打开来递到古琴先生手里。一张精心裁剪的彩色照片出现在我面前，应该就是我曾经想看却未看到的那张合影，是一个老人和三男两女五个少年，我贴过去首先看到了我的主人苍白而清秀的面孔。在她的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孩。难道他就是大马？我一阵眩晕，这张削瘦的脸我并不陌生，却完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刻，他迷离的双眼死死盯着我，让我寒毛倒竖，恐惧莫名。我立刻移开视线，便看到了另一张美丽的容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