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是她!!!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在做梦么?如果不是梦,那么是谁把梦境中的女子带到我面前?这张我曾误认为是我主人的脸,曾经让我产生不可遏制的爱慕之情却突然让我惧怕与闪躲的脸,竟然是死去的金子!上天为什么跟我开这样的玩笑?我只不过是一只猫啊!虽然我和马路有一样的名字,但我绝对不会是他,不是!我忽然想起那晚的噩梦,深夜午门下血泊中的黄衣女子,黑暗、玫瑰、雪、血……她清澈的眸子中那张削瘦而痛苦的脸……不!不是我,不是我!我发疯地嚎叫起来,片段的记忆如散乱的流星雨在我脑海闪过,我拼命驱逐它们,但它们依然纷纷狞笑着向我扑来。
“它怎么了?”莫非先生惊讶地问。“我不知道啊——马路!马路!”古琴先生伸手试图安抚我,我却抑制不住自己的嚎叫,疯狂,终于歇斯底里般发作了。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我回头狠狠咬了古琴先生手臂一口,撞开窗户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马路!”我听到我的同伴大声地呼喊,但我再也不想见到任何人。
不!这不是真的,我累了,我要睡觉,明天早上一切都会恢复原状,古琴先生还是我的伙伴,我还有哎呀,我还想再见到我的主人,这不过是一场梦,一场梦!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夜半的广场毫无声息,只有大昭寺的金顶反映着清冷的月光,不是金色的,而是死一般的惨白。我发足奔去,身后传来古琴先生呼唤的声音:“马路——马路——”“应该没事吧,莫非它没跑过吗?”“可是,他从来没这样——”“别他妈追了,赶紧打一针……”我听出古琴先生语气中的焦急,索性加快脚步几个腾跃窜上了大昭寺的围墙,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外。
古琴先生的叫声渐去渐远,我却依然瑟缩在寺院的一角,像狐狸一样把头紧紧塞在怀里。“马路——”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呼唤我,是哎呀么?她还没有离开我么?“马路。”她的气息一点点贴近。不!那是幻象,不是真的!“滚开!”我喊道。“马路,你为什么还这么糊涂?”“滚开!都是假的!”我依然紧闭双眼头也不抬地喊。“好吧,我走了,但最后要告诉你一句话:我并不恨你。”但我恨,我恨我自己,我恨所有人,恨天地造化,恨阴阳无常,恨我自己是只卑微的毫无反抗能力的猫!“马路。”这又是谁?我的主人?却又不像,但不管是谁,你们都不要来戏弄我,让我自己待着,全都滚开!滚开!“马路,你该明白了。”你要我明白什么?这就是你所说的真相?不!这一切都和我无关,我想要知道的不是这个!——不!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你走了,就走罢,再也不要回来!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黑米、洛可、哎呀、沙子,还有你,你们一个个离开了我,现在又来捉弄我,这都是为什么?“烦恼是菩提,全在一念间。马路,你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了吗?”什么鬼话!你这个骗人的佛祖,你也来嘲弄我么?“你缘未了、性未空,却还不醒吗?”醒?我的一生都是场噩梦,你让我如何醒?“既然这样,好吧……”不!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口便感到眼前金光一闪,什么也不知道了。
8、
宿舍到食堂的必经之路西边有一片不算茂密却也清爽的核桃林,最近我经常在熄灯之前独自跑到这里来待上两个小时,然后去敲宿舍硬邦邦水族箱一样通透的大门。其实我在这儿也一样无事可做,只想安静下来,给自己一些时间理清白日纷乱的思绪,沉吟那些酷爱的句子。这个校园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已乏善可陈,包括那些人。我开始厌倦和诗社的人在一起,那些不知所谓的少年简直像一群马蜂镇日围着贫瘠的花圃乱转,各个妄图标新立异一鸣惊人,却又有几个真正了解诗歌的真义?恐怕都是投机取巧罢了。
昨天一早莫非下了征文令,要每人作一篇千字文,不拘诗、散、随、论,只以《诗经.郑风.褰裳》一首为本,《子不我思》为题,三天交稿,据说这次落第的两个罚的是东街的驴肉火烧羊肉串,倘不为了吃真不知还会不会有人兴致这么高的去写东西。我苦笑,我也一样,不知为什么而写,我向来对吃不感兴趣,不像小马和莫非生来就是享受的坯子,所以到现在我还没有动笔。我只好这样坐着,条石长椅上有些微凉,核桃树的花落尽了,开始有一些青涩的果子冒出头来,在黑暗中并不可见。忽然一阵轻风于静寂中带来若有若无的幽香,我知道这并不是花,而是一个人,也只有在这样幽深的夜晚才会闻到如此动人的芳香。我不是情种亦非花痴,没有收集少女体香的癖好,所以并不知来者何人,只暗暗希望是她,但我知道沙之从不会这么晚在外面流连,那如此深夜又会是谁,莫不是遇到女鬼了吧?我坐着不动,只等她来找我或者尽管离开。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大马路君,你的千字文作完了没有?”我苦笑,什么陆军海军,深更半夜的来审查么?便随口说道:“‘溱与洧,浏其浑矣。士与女,殷其盈矣。’清者自清,不作也罢。”“亦‘溱’亦‘洧’,去伪方能存真,若不开口,‘溱、洧’如何得辩?说出这番话来,足见你是个‘靡圣管管’,‘出话不然’的先人板板。”说完犹自咯咯笑起来。好个咄咄逼人的丫头,竟拿出颂板来臭我,我于是回她:“‘无然宪宪,无然泄泄。听我嚣嚣,勿以为笑。’”她听了立刻佯怒道:“真见到生搬硬套的了,好,你嫌我多嘴,我不烦你。”说完就走。“别!”我忙叫住她,讨好地说:“如此看来,妹妹作完了?”“不完不敢来找你,想来是完了。”她站住。“找我?你知道我在这儿?”我不禁问。她回过头单眉一挑,嗔道:“旁人我不知道,你这只螃蟹怎样爬我却了解,人家直走你必横行,人家睡了你必醒着,这方圆几公里再没有比这儿惬意幽静的了,何况——”“何况什么?”她转了一下深金色的双眸,浅笑着说:“你半夜砸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不济我也猜得出是谁,若换了别人早全校通报了。”没错,恐怕我还确实享有这份特权,我不知道看门的老太太为什么喜欢我,可她就是喜欢,为此他们还额外赐我一个外号:看门大娘的嫡亲干孙子。
见她这样伶俐我无话可说,只好伸出手来:“可否见赐一读?”“急什么?找你就为这个,拿去慢慢看,我先回了。”说完,她把折好的纸塞过来转身要走。“不用我送么?”“用过吗?”她相当不以为然地撇来一句。“哎?你如今也敢半夜砸门了?”我追着问,她回眸莞尔,笑说:“今晚是大爷。”
9、
望着她窈窕的背影,心中忽然升起一抹绮思,我悚然一惊,低头小心展开那张纸,借着微弱的路灯读了起来:《子不我思》——金子
三分梦境,七分妄想。
昨夜青鸟不落枝头,我知道你没有传信给我,我的心却是去了。
夜凉如水,我赤足涉过峰顶,有松针划我敏感的脚踝,让我想起你黠谑的笑来,我也笑了。
又一个叆叇的夜晚,我决定不再等下去,你说你爱山,我也是爱的,但深山寂寞,若无你左右,我如何能处。
想一忽笑一阵,远远望到了漫过城郭的灯火,未曾阑珊,却暧昧迷乱出肉体的芳香,我颊微微一红,落下身来。
那香气渐浓,迷我惑我,心想,何况是你。
未曾试过莲步轻移的款款,我依然放轻脚步,茜纱摇曳,灯影翩跹,见你低眉弄笔,曼妙仕女毫端尽现,我心头一荡,洒落漫天翠雨。
这一刻我在你笔下,在你心头,不复他求,只想这样静静看你,我纵身一跃,隐于浓绿深处。
馨香益盛,我眉头轻轻一皱,窗前人影恍然成双,如水肌肤,如水双眸,婀娜明艳,浅笑盈盈。
一只纤手宛若透明,正抚你左腮之上,温柔摩挲,你回头倚身,她顺势入怀。
我险些失足,虽身势摇晃,却是一声不吭。
你说深山沉静,你说流水无情,我一笑而过。
如今我更想笑,可惜笑不出。
你说磐石经年不朽,你说水性日见日新。
如今我信了。
我这一径浓沉的绿怎抵得她那水般通透的身?恒久的爱恋怎又比抵上青春气息轻佻的一吻。
我欲翻身而去,却被你呢喃软语牵住脚步,见她一袭轻纱已荡,露出柔软如水身型,如蛆跗骨,缠上你的身,阵阵浓香破窗而出,夹带着肉体的欢沁与鼓舞,我心头一紧,倒栽下来。
………………
火!
我又看到了火。
这么多年,为你我放弃了本性,由明黄沉淀成墨绿,由前生修到了今世,我如何能忍?
她试图护你,你被一团水幕围住,我愈发狂怒不已,见你腮上红晕未消,眼中余情未了,我怒极反笑,周身燃起熊熊烈火。
我无意与她纠缠,纵身向你扑去,余光中见她惊恐退缩,我嘴角隐秘地一笑,听你撕心裂肺的狂嚎。
………………
我站在窗前伸开双臂,明亮的笑意在我眼中闪动,我有意拥她入怀,她战战离去,我见她背影柔弱,怎比得我心如岩石。
灰烬中我拾起一条金灿灿的链子,略一犹疑缠到腕上,转身欲行。
忽见你窗下未完的仕女,形容具肖,叹道,她也不拿回去做个纪念吗?
三天之后,我返而焚城,鸡犬不留,烈焰直烧至她的岸边。
从此,再没有生灵平分山水之色,我恢复孤独,她也不再是她。
若干年后,我放弃轮回,朽化山中。
她亦尸骨无存。
……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10、
金子的笔风千变万化,时而舒展时而波澜,更多的时候给人一种压迫感,却在灵动中可见挚情,实在是少有的落拓文字。只是这篇《子不我思》行文偏激角度刁钻意识也太过犀利,竟让我心慌意乱起来。这样的一个女子是不可抗拒的,可惜敢摘这朵玫瑰的人少之又少。我站起身,感到有些疲倦,不想回宿舍也不想继续坐着,也许我该带本书出来,就会熬得更久一些,我忽然想起去年圣诞节她送给我的那一本,禁不住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那是一场轻雪过后的黎明——
“‘世纪末音乐的凌晨,他在孤寂中站立,左手五指微张。在他开口之前,那缄默就已经轰轰烈烈;他放声唱,少年心气飞扬,魂魄激荡。’”“科本?”我回过身,看到了她娇俏的模样,玲珑细密的鼻子上被晨风粉粉地抹了一笔。“你果然聪明,那,送给你的。郝舫新作,今年十一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油墨还没干呢。”她说着递过来一本书,正是社科文出版社最新版的《灿烂涅槃》,我心中狂喜,嘴里便磕绊起来:“你,你买到了,在哪儿?什么时候?”她笑了笑说:“没见你这样的,也不谢我,为了赶在所有人之前送你这份薄礼,我昨天跑了半个城,其实是我笨,应该直接去方舟。怎么样,还可以吗?”“相当可以啊。”我翻开书,没有题词,也没有任何装饰,就是这样赤裸裸的一份礼物,却正砸中了我的心。“算啦,我不能为了等谢谢等到伤风流鼻涕,该吃早饭了,沙之还等着我呢,白~”说完她转身走了,她总是这样,匆匆地来,匆匆地又去,不肯给人细细品味的时间,也来不及多说一句谢谢。
我不知道,我想,我或许,我不知道……我想着这些无头绪的事情便走出了核桃林。校园里的路灯到了晚上暗得可以媲美红灯区,再过一会儿巡夜的“狗仔队”就会出动,我要尽快决定找个僻静的地方睡觉还是回宿舍失眠。如果再早一个月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溜出去,就算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喂蚊子也比回到蒸笼一样的宿舍强,何况那蒸笼里蒸的是臭袜子和抹布。“怎么?还在犹豫不决?”我被突如其来的语声吓了一跳,气道:“金子,你能不把人往死里吓么?”“嘿嘿,酷爱黑夜的人还怕鬼?想来总有一样是假的。”金子站在对面抱着臂嘲弄似的对我讪笑。“‘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如此女鬼,不得不怕——怎么,你还不回去睡觉,撒癔症么?”我笑问。“彼此彼此,我倒以为你想见我。”她手一挥很无所谓的样子。“哦,有这个可能,”我抬头看了看悬在中天的满月,一本正地说:“反正天也还早,‘有菀者柳,不尚息焉。’”“‘彼人之心,于何其臻?’哎,我算服了你。”金子说着叹气,我不答话,只是问:“如何?”“使得。”“翻墙?”“翻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