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其实已近打烊时分,巷子里的人并不多,还有几桌天南地北胡诌八扯着的醉汉,我和哎呀沿着房檐走到那家蒸腾着蹩脚羊肉味道的小铺子前。“下去吧,要不我背你?”我对哎呀说,她还在犹豫,我刚想再去调侃她,忽然看到很奇怪的一幕。一个衣衫褴褛却异常干净的乞丐走过来,其实在这个城市里这样的乞丐很多,人们一样厌恶地在他们走过时噤着鼻子躲闪,但他不为所动,径直走到羊肉摊前。老板象没有看到他一样自顾自干活,当时客人已经走光了,老板只是在做简单的整理,把一些重要的物件搬到屋里去。我看到那个乞丐拿起案板上的勺子从虽已不再沸腾却依然冒着热气的锅里舀了一大勺肉块和汤,又从饭锅里盛了一大勺米饭,悉数扣进自己端着的一个搪瓷大碗,再从破烂的衣服兜里掏出一双筷子,就站着吃了起来。我和哎呀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一时忘记要下去偷吃的念头,停在房檐上看着。乞丐先生很快吃完碗里的食物,就着室外的水槽洗了洗手,开始蹲下来清洗案板旁木桶里堆积如山的碟子和碗。他很仔细地清洗着那些餐具,然后整齐地在案板上码成一摞,大概半个小时不到,他已经干完了所有的活,满意地搓了搓手,并不进屋去招呼老板,起身走了。
我看着乞丐先生的背影,他依旧佝偻着身子,却不象逗号先生那么羸弱,脚步很慢,静悄悄消失在远处。我胸口一紧,忽然有些悲伤,想起离家出走后我的第一个朋友逗号先生,他曾经给我的温暖始终在我心里,我并没有忘记。如今我还在路上,颠簸着寻找去处,只是不知道路向何方,而我已不再追寻方向。哎呀过来按住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脖子上,没有说话。夜已经很深,寒冷开始侵袭身体,冬天又快到了么?这个严冬有哎呀在我身边真好,我心里想着,转过头亲吻了她冰凉的鼻头。
我们并没有跳下房去偷吃的,其实我无非想带哎呀换换环境,换换心情,却没想到把自己的情绪搞得很糟糕,看来我还是应该跟着哎呀走,至少她知道我该走的路在哪里,也许她确实是对的。我们离开了小街,找了个安静的地方过夜,在寒冷的季节最幸福的莫过于和自己心爱的姑娘相依而眠,但我们谁都睡不着,促膝交谈了很久,有时候我听她幽幽地说话默不做声,有时候我梦呓一样地胡说八道她笑而不答。我们就这样在冬季到来之前双宿双飞,谁都不提分开的事情,何必在严寒即将到来前让自己陷入冰冷而孤独的境地呢?如此,我不去说忧伤的话题,她也宁愿享受平静而甜蜜的日子,但寒冷依然在逼进,足够温暖彼此的话题也越来越少,于是我们更多的时候只是窝在一起睡觉。终于有一天,我在醒来的时候看到了哎呀痛苦而无奈的一张脸。她站在我的对面,不知道站了多久,我一惊,翻身站起。“马路,你该回去了。”她说,“你的主人回来了。”
5、
天开始阴下来,这个城市本就很少有晴天的日子,今天尤其晦暗。哎呀沉默地跟着我,我几次想停下来跟她说点什么,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我必须回去,无论如何。我等待这一天仿佛等了一辈子,虽然如今能否再次回到主人身边对于我已经不那么重要,但我依然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身向家的方向出发了。与其说我此刻头脑一片混乱,还不如说它此刻一片空白,我努力把一切排挤出去,任凭思绪空着,什么也不去想。
当我看到那个曾经关闭了一年多的黑洞洞的窗口终于又亮起来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因此悸动的心还是“嘭嘭”地撞起来,我没有立刻去爬楼外的排水管,而是三下两下攀上了院子里的老槐树,也许我需要平静一下,我叫了一声哎呀,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上来了。我们都刻意地保持了距离,忽然之间彼此变得陌生而疏远,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到胸口有些绞痛。她还是没有说话,我也无言,我们抬起头望向那个开着的窗口,看到了古琴先生和我的主人。显然他们刚刚拥抱过,因为古琴先生的脸有些微微的红,反倒是我的主人很随意地和他聊着什么,时不时扬起手臂,恬静地微笑。她穿着一件裁剪合体的素色衬衣,勾勒出玲珑的上半身,颈间围了一条大孔的针织围巾,衬托出娇嫩的一张脸。这是她么?我有些疑惑,看了看身边的哎呀。哎呀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窗口,仿佛要楔进窗子里面去,我刚要说点什么,忽然见她纵身一跃到了地面,象只敏捷的壁虎顺着外墙的排水管爬了上去。我一愣,不急细想也便跟着爬上去,这次倒是费了些力气,幸好已是黑夜,并没有人来看我笨拙而滑稽地攀缘。“嘘。”哎呀侧过头来对我示意,我们躲在窗台的一角被半片纱帘遮挡着,虽不够隐蔽但不仔细看很难被发现。
“这么说你走了很多地方?”古琴先生很诧异地问,“你一个女孩子怎么那么大胆子,我完全不敢想。”沙之却调皮地说:“好奇怪吗?你不敢想的事情还多着呢,改天再细跟你说,先坐下来吧,你一进屋就站着,我都替你累呢。”说完抿嘴一笑。她确实是我朝思暮想的主人,容貌与声音都没有变,可就是和记忆中的那个人有些对不上号,她声线饱满,流动着有节奏的音符,挺拔的姿态透着沉着和自信,周身焕发熠熠神采,仿佛回到了豆蔻时代。“你动作还真快,刚挂下电话就来了,害得我来不及准备一下,满身还泛着尘土味呢。”沙之再次微笑着说。“怎么敢等,你消失了这么久,终于肯再临红尘,我还不赶着来看一眼,说不上哪天又‘嗖’地不见了。”古琴先生显然很高兴,一时又觉得话说得不妥,连忙又问:“对了,你家里知道了吗?”“呵呵,当然要先回家看看老爸了,他还让我代他问你好呢,他说你打了无数电话给他问我的事情,真难为你了。”沙之回答。古琴先生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干笑了两声,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提高了嗓门说:“马路!你的那只马路,我养了很久,前一阵突然跑了!”
我看到古琴先生的神情心中一热,我知道他会找我,但我无论如何不会再回到他身边了,我们曾做了半年的伙伴,这半年的时光我会连同那些被忘记的过往一并珍藏在记忆的最底层,和那些失去的同伴并排安放在一起,他们是曾经改变过我且对我无比重要的一个群体,我称他们为朋友。
6、
“咦,你怎么会遇见他,你又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呢?”我的主人并不理会古琴先生的焦急,只是问。我心中一凉,垂下了头。“总之都是巧合啦,先别说这个,你到底见没见过他?他回来过没?他一定回来过,前几天他还在这个窗口跳过楼!”古琴先生连珠炮地说,突然把手向窗外一指,眼睛也跟着转了过来。幸好哎呀及时把我拉到一边,否则一定被他们看到了,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哎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感激她,可能还没有准备好出场的方式吧,或许还没有想好是否要出场。只听到沙之轻笑道:“小马,你怎么了?那只是一只猫,他当初自己跑的,我本来也想找他来着,但想想对于一只猫,给他自由不是更好?”这话显然不错,我却如坠冰窟。“可是,可是他是马路呀,你难道——”“马路?那个马路已经被我忘记了,哪还有另一个马路呢?”沙之打断他,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面向窗口,继续说:“我曾经无法挣脱这个房间,我曾经以为自己将与死亡和记忆一同老去,甚至在最绝望的时候都没有想过反抗,我知道我在用马路曾经用过的方式来折磨自己,因为我告诉自己我爱他,爱他是我的全部。我每天沉吟他酷爱的那些句子,在心中描摹他憔悴而残破的生命,即便生死相隔依然觉得休戚与共,这么做仅仅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亏欠他太多。金子的死虽然不是我直接造成的,但我依然难脱干系,我能用自己当时还年轻什么都不懂为自己解脱吗?还是仅仅因为我对自己说我爱他?我不知道,七年了,我一直在试图偿还我所亏欠的一切,我愚蠢地以为只有痛苦能让我最终获得解脱。我失去了两个我最爱的人,却忽视了那些依然爱我的人,我用自己的痛苦去责罚别人,却得不到一丝安慰,我绝望了。”她停顿了一下,平静的脸上忽然闪现出希望。“直到有一天,你能想象到吗?就是你说的那个马路,那只猫,让我的思想忽然改变了,和我相依为命七年的他抓破纱窗逃了出去,而我,竟然透过那个抓破的洞口看到了希望,我也逃了,差点再也不想回来!”她忽然眼睛一亮,转过身面对古琴先生继续说道:“我一路逃到当年马路自杀的海边,望着深夜的大海失声痛哭,哭出了我内心所有的委屈和痛苦,我向它咆哮,向它嚎叫,直到自己精疲力竭瘫倒在沙滩上。当时我看着群星闪烁的夜空第一次开心地笑了出来。我终于明白,我多年的执着竟是那样愚蠢,我从来没有遵从过自己的本心,没有问过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而那一刻我知道了。我真的爱马路吗?我真的喜欢那些破碎而残酷的句子吗?我不喜欢,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而我对马路的感情更象是一种怜爱,我只想保护他,给他温暖,我错把它当作了爱,并时刻拿它的规范来匡正自己,其实我何尝不知道他真正爱的是金子,而他最终选择和我在一起也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当时的我更需要他。可笑吗?一点也不可笑不是吗?可我当时确实笑了,因为我终于释怀了,我厌倦了无休止的自责与自罚,不想再用痛苦来包裹早已奄奄一息的自己,我自由了!我把自己放逐在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忘记过去很容易,如果你真的想去忘记,你甚至觉得一切力量都在帮助你,包括美丽的景色和纯净的空气。我在旅途中治愈了我所有的伤,即便它们还有些疤痕留下来,但已不再触目惊心,而是成为了我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