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玥城,不大出名的一座小城,只有雷、风、光三殿,也没有武参台。听马老师说,切磋都只在城外进行。
但要说它贫破,那便是大违心之语了。或许也有规模小容易安排空间的原因,颐玥的繁华——或说是喧嚣,虽怎也及不上子午、鸢仪,却不会向御麝给人一种畸形的感觉。至少饭馆小铺是不少的。
“听说这里的桃花不错呢。”
“我喜欢杏花。”羌凡这么说,还是咧着嘴好奇地四顾,显然只是下意识地接话。
“我不喜欢花。”罗桀轻咳一声,他总觉得心中不安。这是若是张北翎吴冬至中一人打开他的扇子,便能看到在四人的背后,有一缕似有似无的阴影。
众人却不以为意,继续在街上“流窜”着,寻找着雷殿所在。他们只知道一个大概方向,这地方着实偏了些,跟着父辈奔走过几次的罗桀也没来过。
“不在中心地带?”张北翎眉心微皱。不是特殊情况,张北翎不想用御空或者雀起……术师虽着实是个地位高些的职业,但易招是非——尤其对于他们这些没有任何势力庇护出来瞎逛的雏儿。
甚至一些江湖势力对于术师都有误解。
老师不可能一直保护着学生。
虽说几人是身处闹市街头,但问路是有讲究的。要想问到个答案不难;但能得知更多有用的事,两边儿心里都畅快,甚者结个善缘,就算得上是江湖上讲究耳闻的门道了。
罗桀举目四顾,行人无不匆匆而过。而对于这四个异乡人,却没有谁愿意付出多余的注意力。但也不能说他们冷漠,颐玥的民风如此,他们热情却不那么好客。
张北翎也不帮忙,他有种预感,罗桀的问路大业会出现一些微妙的转折。或许这只是青渊的一个小玩笑,但无论如何,张北翎只以为又要有笑话看了。
不多时,罗桀的视线锁定了一个抱着葫芦的老人——他略有格格不入地漫步在喧嚣的街上,微眯着眼,迎着夏初的日光。
罗桀自信于自己的眼光,他摆出一副惯用的亲和尊敬的笑容,步子略大老者一些,追了上去,剩下三人在原地等着。
“老先生?”罗桀轻唤道。
老人回过头,悠闲的面色只片刻就变得不悦,微紫的双唇紧闭。张北翎现在倒是可以仔细地端详他了。
“老先生,我是出来游学的子午宗勋府子弟。这第一回来颐玥,您知道颐玥可有什么有意思的去处?”罗桀还是厚着一张脸皮,但是言语已经偏了不少。
有意思?你个宗勋府的膏粱子弟把魂殿当有意思的去处?算了算了,你大概在迂回提问。张北翎如是想到。
“没有。”老者看上去好不耐烦。
罗桀的笑容一僵,他感觉自己的眼光差到了极致。居然真的会有人连陌生人之间之间最基本的面子都不愿意维持。
羌凡微皱眉,她觉得这样太极端了。
张北翎和吴东至可不在乎这个,他们已经发现了老者的怪异之处。虽然无法直接感受老者体内有没有魂气,但他的气息和心跳还是很容易察觉的——尽管老者的神态转折之大,即使是被罗桀突然叫住的时候,他的心跳和呼吸频率都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一直是悠长而轻缓。
不难得出结论,这老者不是一个普通的市井老头。如果不是长时间身居高位的人,那大概就是个术师了。
旁观者清。
罗桀盯着老者的眼睛,过了会才反应过来。于是干脆直接行了个弟子礼。
“不敢欺瞒老先生,弟子是子午今年武参次位风殿一队的领头,提前一天来颐玥城里打探打探。不知颐玥今年武参又是哪队问鼎啊?”
老者的目光这才微微缓和,铿锵有力地道:“我就说呢。我是雷殿长老,在御麝看见过你们。”说着,瞟了一眼十步外的张、吴二人。
罗桀松了一口气。
“今年是雷殿一队在首位,风殿二队在次位。你们入我眼,但我还是建议你们从次位往上打,不然显得子午来的高人一等,白白交恶。”
羌凡从老者态度突然转折时就迷迷糊糊的,又不大听得懂两人对话,便悄声问张北翎:“那老先生怎么回事?”
张北翎长吸一口气,见老者瞟过来的目光还是善意居多,方答笑道:“罗桀哥哥跟人家攀亲戚。”
羌凡的目光又不一样了,只是也不好多说。当吴、罗二人在的时候,张北翎显然还是更与他们亲近......她还未到自私的程度,但是每每这时候还是觉得委屈。然而张北翎即使在大多数时候都察觉到了这一点,也难以做出什么具体的补救——他还是觉得陪小孩子没那么重要,也或许是王青松曾给他十余年自由的成长的缘故。久而久之,习以为常,张北翎也没有时间琢磨身边所有人的所有心绪。当他长时间冥想,或者偶尔享受睡眠的滋味过后,一阵紧张和急迫的预感就会瞬息之间敲打一下他的神识,再过后又消匿无踪。
这是最近事儿有点多。张北翎这样想。
现在这种感觉却又突兀地来了,让他打了个颤。眯着眼摇摇头,消失了。前面在给老人叙述他们武参经过的罗桀和面色慵懒的吴东至同时微皱眉头极快地瞟了他一眼,但都什么也没表示,甚至没有遁声入气。
就这么被忽略过去了。
吴东至正在光荣地修习吴家祖传法门:“六步入神决”,或曰一边走路一边睡觉(张北翎亲赐此名)。但和平时的冥想不同的是,他必须要和另一名术师连上魂索,与其共享行动和感知。由于罗桀不停地应酬着这怪脾气一看就不让人喜欢的老头,最安静可爱的小羌凡还不是术师,他连了张北翎,并在连之前“责令”张北翎钝化感知,不要打扰他“冥想”。
然而就在几步之前,魂索毫无准备地骤然崩开,就好像一个熟睡的人从床上掉了下来,吴东至脑海阵痛不已。当时正想跳起大骂,却发现身边张北翎的气息波动消失了片刻,看他打了个颤,眼神却没有丝毫的调笑之意。
张北翎只以为吴东至睡醒了,暗自想着,一定要找机会把这王牌偷懒法门偷学过来。
从城中,走到城东郊,走到城外的林中,三人的戒备心微起,但大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作为过去半年多大都在某个一天里有半天都在起大雾的山上度过的子午风殿弟子,对于魂殿选址的接受能力已经无比强大了。
入林百步有余,罗桀正将张北翎以身化剑气融四兽魂决战某冷血无情的影殿狂徒——的自编版本富有激情地讲述着,羌凡正打算屈下身子揉揉腿,吴东至打了个哈欠,张北翎在想象自己用弹弓打掉远处树上的一个个鸟巢然后附魂到树下恰好接住鸟蛋,已经接住二十多个了......
一道剑气凭空而来,直逼罗桀面门。罹寒一个顺手从袖里划出抖了开,一气儿六格,小而凝实的风障恰好挡开了剑气,不多不少。吴东至硬生生咽下去大半个哈欠,玉黎化出直刺老人后心,张北翎默认了吴东至作为第一个试探的人,握剑蓄力。
老人右蹬转过,张北翎这才看清了老者的武器:那是一柄极厚重的巨剑,通体金色,割裂空气时也迸发着闪耀的金芒。这柄剑正借势横扫向仅仅一步之外的罗桀。而后者在感受到剑上威重的气势时就已经放弃了硬抗反击的打算,附魂向右后方移动试图离开横扫的范围,张北翎也已连飘出三道剑气逼迫他收势,他的目的其实也达到了——老者腾跃而起,直接同时避开了吴东至的回马枪和张北翎的剑气两道锁定,但巨剑没有停下,反而以更快的速度逼向罗桀。这是一招无比果决的脱手剑,仿佛已排练了很久,行云流水。而这气势訇然的剑招,却没有一丝魂气的附着。
一切只是剑的力量。
罗桀躲不开,直接在罹寒六格的风障上融了所余八成的魂气。
张北翎只来得及用风墙围住羌凡。
下一刻,罹寒的风障割裂开来,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摩擦声伴着丝缕火花从剑上引出,张北翎尚且失聪片刻,他很庆幸自己给羌凡围了个风墙。罗桀愤恨而不甘地盯着斩向颈间的剑锋,附魂向左,直接扔出了罹寒。而富有默契的,除了离得远些的吴东至,张北翎也猛地递出了青渊。一扇一剑先后击打在剑柄上,终于让剑锋只在罗桀雪白的颈间留下一道浅而长的血痕。
但这也很快就看不出了,因为魂气的瞬间大量输出附魂突转,罗桀的逆血已无丝毫郁结压制的余地,从口鼻间溢涌而出。
罗桀的紫云青衬的前襟渐渐被染成大片的红。,羌凡这才反应过来,随之欲惊叫出声。
“挡不住,跑。”罗桀不能再浪费魂气在遁声入气上了,嘶哑的嗓子喊出来,又带出一股血。张北翎感受到自己与青渊、罹寒之间匆匆连上的魂索还算稳定,奋力一拉魂索,便不再管正自上而下跃击的老人,左手环抱住羌凡便向着巨剑的反方向疾驰而去。他相信罗桀的附魂水平,或者说,相信吴东至的断后水平。
张北翎和罗桀接住了魂器,直接开附魂。吴东至在恰好的时间加上了最大幅度的春晖,然后借老人跃击落地爆发的冲击波,随之而去。
张北翎的附魂倒是没白练,带着一个羌凡依旧是眨眼百步之外。根据在马车上看地图留下的记忆,这片林子不大。
林子越来越密,三人心中生疑但都未开口。
羌凡却忽地小声说道:“那老头儿不是好人?”
张北翎正好便停下腾跃的步伐,看了眼罗桀在已经开始干涸发紫的血衣衬着的惨白瘦削的脸,嘴边颈上缀着的血痕还未拭去。挤出一丝苦笑。
“看来是的了。”三人都停了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
张北翎把羌凡重新放回地上,她似还欲说些什么,但没说出口。惊惧未彻底散去,心跳也难以放缓。
罗桀抽出一块白绸手绢,看着“啧啧”两声,可惜的样子,然后用它擦去了面上和颈上的残血。但前襟上的血没办法,这两层衣服全浸透了。好在这里荒山野岭也不像会见着什么人,外表什么样也没什么关系。他颈上的刃伤早已止血,竟也已有了愈合的迹象。张北翎只记得大概是与他忽胖忽瘦的身形有关?只是他可从没听说过以身躯为容器存储特殊力量的法门。
罗桀忽略了这对于小羌凡来说还是从未见过的可怕景象。
“林子没有这么大。”吴东至开着钝眼,极目远眺着,但所有的方向的视野都以或近或远的孟焦树作为终结。
“好熟悉啊。”张北翎把青渊收回鞘里,“让我想起了十月的残云山。”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一个巨大的结界里?”吴东至陷入了思索。却不防不远处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动物的惊叫传来。
罗桀同样尖锐而短促地笑了一声,似在模仿。其余三人的目光追着他奔跑的方向,看到了一团似是毛茸茸的事物。
不多时,罗桀拎着一只皮毛白中微黄,头顶有个血坑,左腿还略有抖动但显然活不成的兔子,跑了回来。笑容轻松愉悦——就好像他们真的是来野炊,也不是身处一个从没听说过但显然高级得很的结界中一样。
张北翎平息了一下魂域中因一时狂涌有些不稳定的魂气,收气一个雀起,跳上了树。
吴罗二人已经习惯了,羌凡的目光还死死地锁着那逐渐失去生机的“可爱”小兔。
在一棵比周围树略高一截的树顶枝头,张北翎举目四望。静止但胜似翻腾的林海仿佛无边无际,但当他向一个方向极目眺望,他还是能观察到极远处的光线似乎被扭曲了,看上去模糊而迷蒙。但那绝不是薄雾,这与残云山卫镇结界和新员测试结界是一个套路。
“这个结界已经超越了空间的限制,如果找不到特定的出口,我们还是会被困死。”张北翎跳下来,不乐观地说道,“而且我丝毫没有发现这个结界有留给我们任何有关提示,看来它设计出来,就没想放人出去。”
“这结界里,还有活的东西。”罗桀晃了晃手中的兔子,开始熟练地搭一个烤肉架。
“残云山的结界里也能住人啊。”
“那是一个天然的结界,人可以进去,但本应没有生灵。但这里不同,天然结界隔绝了部分天地生机,种田还行,不可能长出如此茂密的树林。而且看上去覆盖了整个结界。那这只有一种可能,这个结界是人为建造的。”
羌凡听得不明所以,但她也比较习惯了,甚至能够理解大意:他们被困在了这个特别大的树林里,就算是张北翎可以飞得很高很快,也出不去。
剥了皮的兔子和升起来的火,最终还是激起了几人心底得过且过的因子,和饥饿一并到来,阻止着人们思考多余的事情。
至少,这里看起来还比较安全。不提老者追击一并进入结界的概率问题,显然这类结界的投放口是随机分布的,那巨剑老人离他们,大概很远很远。